伊人,伊人-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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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台阶上的诧异的女人,渐渐笑了。笑容特别优美。那一时刻,“女人四十一枝花”这一句话,体现在她身上绝对是真实的。
八十五
她说:“乔祺,你使我很快乐。”
他说:“乔乔不在,我应该的。”
孩子们离去时,每人获得了一个礼品袋儿。里边有点心、巧克力、各种各样好玩儿的小礼物。孩子们也很高兴。
用午餐时,乔祺陪乔乔的姨妈饮光了一瓶葡萄酒。起先,乔祺预感到她会过量的,但一 想是她的生日,没好意思劝阻。等到发现一瓶葡萄酒饮光了,他才觉得自己也有点儿过量了。
她看起来已经不能自己迈上楼梯去了,他只得挽扶着她将她送回卧室。
在她卧室的门前,乔祺停住了脚步,从她臂弯里抽出了他的手臂。
她却说:“怎么,怕我的卧室里藏着个妖精活吃了你呀?”
说罢,拉住他一只手,将他牵进了她的卧室。
她一进入卧室就扑倒在床上了。
乔祺见她那样,转身想要退出。
她一翻身,仰望着他命令地说:“不许走,我有重要的话跟你说。”
乔祺说:“你先睡午觉,以后再说吧?”
她扯过枕头,垫在头下又说:“是关于乔乔的话,你不想现在听我说?”
乔祺就默默坐在沙发上了。
他这才看到,床头柜上摆着一个小小的铜制相框,内镶着的照片上,正是美国那“打扮电线杆子的人”为他俩拍的——他横抱着她,她的双腿在他臂弯那儿下垂着;她在笑着。
他立即将目光转移开了。不仅因照片,也因她那一种乜斜着他的眼神。她的眼神开始使他心烦意乱。那并不是火辣辣的眼神,也不含情脉脉。只不过,给他以迷幻的意味而已。
她也看了一眼相框,轻声说:“相框是镀金的。我喜欢这张照片,像美国老电影的海报。”
乔祺微微抬起头,瞧着屋顶。
她欠起上身,又拖着一只枕头垫在腰际,两眼望定乔祺,以莫测高深的语调问:“知道我为什么非要让乔乔考上哥伦比亚或耶鲁这样的美国名牌大学吗?”
乔祺摇头。
“我一定要让乔乔受到美国一流的高等教育!之后我要让乔乔成为美国的上流女士。我还要亲自为她物色一位有身份的丈夫。并且,我要求他们婚后第一年就有孩子出生。我相信,不管男孩女孩,都将是一个又漂亮又可爱的孩子。再之后,我要陪他们三口人回中国,去北京,找到那个男人的父母……”
乔乔的姨妈说到这里,不说下去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乔祺,观察他脸上的表情。
乔祺虽然听出了她说的“那个男人”是谁,还是忍不住问:“就是我的老师的父母?”
“对。”
她肯定地回答。
乔祺又问:“有那种必要吗?”
她说:“有。我认为有就有。我要当着你老师父母的面,指着乔乔和她的丈夫和她的孩子对你老师的父母说:‘看,这就是你们当初认为不配做你们儿媳妇的那个可怜的乡下女的女儿!她现在已是美国公民。夫妻双方都是美国的上流人士。从血缘上讲,乔乔她是你们的亲孙女,惟一的亲孙女。但她可不是前来认你们这一对爷爷奶奶的。她是要当面亲口地告诉你们,她恨你们!而且,连她的孩子,她的孩子的孩子,也将是恨你们的!’是的,这就是我一直压在心底的打算。乔祺,因为你不是外人,所以我今天要向你交个底。我这个打算,我还只字没向乔乔透露过,还不到时候……”
由于饮了过量的酒而脸色艳红的女人,她的话说到后来,几乎字字冰冷,与她好看的脸色恰恰相反。
乔祺不禁叫嚷:“我不许!我坚决反对!我一定要阻止你!”
她眯起双眼看了乔祺一会儿,冷笑着问:“为什么?”
乔祺说:“对我的老师不公平!我的老师,他自己当年并没有什么对不起你妹妹的地方,他……他不是也为了当年那一段爱,把自己的命搭赔上了吗?!”
“你说得对。对你的老师,是有点儿不公平。我知道你的老师当年是爱我妹妹的。这一点我知道……”
她的话说得相当平静。只不过因为酒醉了几分的缘故,两句话之间,停顿的时间较长。
“那你还要那么报复!”
乔祺大为激动。与斜靠床上的她相反,他脸上微红的酒色退了,反而由于激动变白了。
乔乔的姨妈又冷冷一笑,解释道:“你误会了。我的打算,当然不是为了向你的老师进行报复。他和我妹妹一样,都是泉下之人了。当年又很爱我妹妹,我为什么要报复他呢?我没有一点儿理由报复他。我不但替我妹妹,替乔乔,也是替你的老师,向那两个做父母的人实行报复。我要让他们后悔得肠子都绿了。”
“但是等乔乔结了婚,有了孩子,我老师的父母还在不在世都难说了!即使都在世,那也肯定是两位老人了!烟不会越吸越长,恨也不应该越久越深!”
“够了!我将我内心的打算告诉你,完全是出于对你的信任,不是为了听你当面教训我的!……”
于是,气氛一时为之凝重。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目光都冷,表情也都冷。
乔乔的姨妈忽然又笑了——不再是冷笑,而是和解的亲爱的笑。她朝乔祺伸出一只手, 语调软软地说:“拉我一下,我想去洗把脸。”
乔祺默默起身,走到床前,握住她的那一只手将她轻轻扯了起来。
他同时说:“求求你,从心里彻底打消那种念头吧!你那种念头,也会伤害到乔乔的呀!”
八十六
她眯起双眼注视着乔祺说:“你的话,我倒不是根本不可以考虑。但有一个前提,只要你答应我……”
她似乎仍站不稳,身子摇晃了一下。
乔祺赶紧扶了她一下。
她顺势偎了乔祺怀里。
她喃喃地以柔情似水的语调说:“乔祺,别再回中国了,留在美国吧!留下来陪我!虽然,我不能和你结婚,但是……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保证,我会使你的人生从此无忧无虑……你、我,还有乔乔,我们的关系不是会更……”
乔祺猛地将她推开了。
他那苍白的脸顿时又窘红了。
他说:“你醉了!”
她却第二次扑到他怀里,紧紧搂抱住他,用甜蜜的语调央求:“乔祺,我需要你!就在今天中午,我想拥有你!我想你替我脱光衣服,我想你和我疯狂地做爱!之后我想你搂我在怀,抚爱着我让我安然入睡……”
她的话说得又甜蜜又快。
乔祺第二次将她推开并不容易。
他对她低声说出两个字是:“可耻!”
而他脸上立刻挨了一记耳光。
她朝房门一指,悻悻地说:“滚!不识抬举!……”
星期四上午,当她醒来时,女管家告诉她,乔祺正在收拾东西,要回中国。
她匆匆奔向乔祺的房间,在门口碰到乔祺拎着皮箱走出来。
她红着脸向他道歉。
他却面无表情地说:“但是我想,我确实应该滚了。”
他说完,从她面前大步迈过,走下了楼梯。
当他走在院子里时,听到她在阳台上大声叫他:“乔祺!”
他站住了,然而没有回头望她。
他又听到她说:“如果你走,你以后就休想再来我这里了!也请你以后不要再和乔乔有任何联系了!……”
而乔乔,却从此失去了她的“大哥哥”。用一种惯常的说法那就是——乔祺似乎从世界上蒸发了。那一年手机还没有现在这么普及。乔祺坡底村那个家里,也未安装电话。乔乔想与“大哥哥”联系上的方式,只能是古老的跨国书信。一封、两封、三封、十封、二十封,皆如泥牛入海,有去无回……
为了联系上“大哥哥”,乔乔只身回到中国一次,却还是一无所获。她问坡底村的人们,他们说乔祺很久没回村了。她问一切可能知道她“大哥哥”下落的人,他们都说已经很久没见到乔祺了。
乔乔在坡底村,在她从前的家里孤孤单单地住了几天,亦忧亦悲地离开了中国……
乔乔大病一场。
姨妈看在眼里,疼在心中。
她后悔死了。没使别人后悔得肠子发绿,自己的肠子却后悔得发绿了。
但是,为了维护自己在乔乔面前的脆薄的自尊心,她一直没有勇气告诉乔乔,她的“大哥哥”究竟是为什么不辞而别就走了?……
八十七
10
在北方的民间,对于大雪早年有另一种说法叫“豪雪”,是指气势而言的,大约是从什么唱本上后来流传开的。“豪雪”一下,那就不但漫天漫地,冻山冻河,而且下得无边无际,有时下白了整个北方。“天无私覆,地无私载”一句古语,便获得了大感觉大印象的诠释。真个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初一上午,在他的家里,当乔乔兴奋地用手机告诉姨妈她已经找到了乔祺之后,她将手 机递给了他,说她的姨妈要和他通话。
乔祺犹豫一下,缓缓接过了手机。
他已经多年没听到过乔乔姨妈的声音了。
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乔祺,我向你道歉!”
乔祺说:“我也后悔了……我当年都不跟乔乔告别一声就走了,我做得也不对。”
见乔乔正看电视,他边说边走到了阳台上,怕乔乔听他口中说出什么蹊跷的话,心中起疑,追问他什么。乔乔是多么的信赖他啊,似乎从来也没想过他也有可能对她说假话。甚至,对他所解释的自己“蒸发”多年的原因,也全盘相信了。
在阳台上,他听到了乔乔姨妈的第二句话。
她说:“乔祺,我已经彻底打消了当年要报复的打算了……”
他说:“这就对了。这样才好。就当乔乔并没有爷爷奶奶在世吧。”
她问:“乔祺,乔乔在你身边吗?”
他说:“乔乔在看电视,我在阳台上。阳台的门关着,有什么话您只管吩咐,乔乔听不到。”
“乔祺,咱们的乔乔……咱们的乔乔她……她活不了多久了呀!……”
乔祺从手机里,听到了悲伤的哭声。
他第一次从乔乔姨妈口中听到“咱们的乔乔”这样的话,却万万料想不到,这样的话和一个五雷轰顶般的噩讯连在一起!
“你……你说什么?……你别哭……我没听清……”
乔祺本能地压低了声音。
乔乔的姨妈咽咽泣泣地告诉他,乔乔患了晚期肝癌,已经扩散了。医生说她最多只能再活半年了……
“她……她自己知道吗?……”
乔祺扭头朝屋里看了一眼,声音更低了——电视机前已没有了乔乔的身影,她又进入乔祺的卧室了。乔祺这才恍然大悟,自己此次见到的乔乔为什么脸色那么苍白,为什么动辄就愿躺在床上……
“也许她自己已经知道了……也许她自己还不知道了。她的样子,似乎什么都不知道,自己还蒙在鼓里。我想……她也可能是装的,怕被我看出来,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生命的情况……”
乔乔的姨妈,又哭了。
“别哭,请你别哭!快告诉我,我该做些什么事?怎么做?……”
乔祺觉得阳台似乎开始摇晃。而且,似乎开始往下掉着。他不由得将背贴靠在墙壁上,否则,也许会因晕眩栽倒于地。
“乔祺,你注意听我的每一句话。你可要听好,听明白。咱们可怜的乔乔,她还没爱过啊!她还没被人爱过……”
“我爱过她!”
乔祺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仿佛在更正一个被歪曲的事实。之后,又不停地自言自语:“我爱过她,我爱过她,我爱过她……”
在美国那边,乔乔的姨妈打断了他的话。
她说:“我当然知道你爱过她!我也爱她!这都是不用强调的!但我说的是另一种爱,男女之爱!乔乔她没被检查出来癌症前,我给她介绍过几位优秀的青年了,主动追求她的也大有人在,可是她对哪一个都没动过心!乔祺你还不明白我的话吗?……”
乔乔的姨妈的话,已经不再说得咽咽泣泣的了。她的语速变快了。虽然快,但却每一句都说得清清楚楚,听来像一位体育赛场上的评论员。
乔祺自言自语地说:“不明白……”
“你弱智啊你?!她心里暗暗爱上的是你!自从她知道你不是她的亲哥哥了,你们的关系在她那儿就变了!连我都早就从旁看出这一点了,你怎么一点儿都感觉不到?!你把她从小呵护到大,你为她作出了那么多人生的牺牲,你爱她远超过许多亲哥哥爱亲小妹!那么这世界上只要有你存在着,咱们的乔乔她还能爱上别人吗?!乔祺,你别把自己想像成一个冉·阿让那么老的男人!对于咱们的乔乔,你哪里有那么老?!现在,三个多月过去了!如果没有什么奇迹发生,乔乔她还有两个多月的生命了呀!乔祺,我请求你,别太愚蠢,别太顾虑别人们怎么看怎么说,赶快把男人对女人的那一种爱给予咱们的乔乔!乔祺,乔祺,你可千万要多多地给她啊!你如果真的原谅了我,那么你现在就立刻答应我的请求吧!你快说你答应了呀!……”
八十八
“我答应……”
乔祺听到自己口中说出了这三个字,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口说答应,其实并没太明白自己究竟答应了什么,也更不明白自己究竟应该怎样实行自己的诺言……
在阳台上,他只不过感到意外,感到遭受了某种沉重的袭击,感到一阵阵晕眩而已。他 的第一反应,他所问的话和所说的话,还都是特别理性的。他急切地想要搞明白的,还仅仅与责任和义务有关……
当他离开阳台,走入卧室,见乔乔果然仰躺在床上,而且还盖着被子。
他坐在床边,望着她的脸,低声问:“小妹,你冷吗?”
乔乔说:“有点儿。”
房间温度并不低,乔祺还觉得有点儿热呢。
他起身去关严了换气的小窗,并开了空调,好使温度再提高几度。
当他再坐在床边时,乔乔说:“我听到你在阳台上和我姨妈说的话了。”
乔祺心中暗吃一惊。
乔乔微笑着又说:“只听到两句。前一句是,‘我爱过她’;后一句是,‘我答应’。哥你对我姨妈说你爱过谁?你又答应了我姨妈什么事儿?”
乔祺向她俯下身,刹那间目光变得温柔无比。他注视着她的眼睛,内心里充满爱意地说:“乔乔,你听到的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