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血(出书版)p-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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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九龙佩玉下一绺墨色丝绦犹自颤曳,仿佛行走得甚急。皇后原是请过圣驾,皇上却说无暇,此时偏又来了。何皇后含笑与皇上对答,仪态温逊,似不经意退开半步,将长公主让到跟前。
〃昀凰也在这里。〃皇上像是这才瞧见,徐徐笑道:〃你素来不喜花草,莫非独爱这月下芍药?〃长公主侧眸一笑:〃美人赏花,我赏美人。〃皇上闻言莞尔,笑容愈见温柔:〃这承淑宫的芍药确是不及主人之美。〃裴昭仪霎时霞飞双颐,满心说不出的矜喜。
筵前重开乐舞,座中气氛比之前庄重了些,却更见暗潮涌起。众妃嫔妙语巧笑,各显妍态,逞尽风华以引皇上注目。当着皇后之面,皇上却让昭仪坐在御座之侧侍酒,二人不时相顾笑语。众妃嫔暗自咬碎了银牙,无可奈何之下,转为皇后愤愤不平。
何皇后却对眼前情状毫不在意,只顾与长公主叙话。也不知皇后说了什么,长公主将手中纨扇轻摇,不时掩扇而笑。裴昭仪看出皇后对长公主曲意笼络,心下冷冷一哂。
宴将尽时,裴昭仪命宫人采来十余枝硕美芍药,请皇上分赐诸人。皇上欣然应允,正待挑选花色,裴昭仪却指着一枝紫金芍药,嫣然笑道:〃这枝名唤紫绶金章,最是珍罕,满园也只开得一朵。〃
座中闻言俱都一静,六宫之内自是皇后为尊,最美的芍药当赐皇后无疑。然而诸人的目光,却忍不住扫向长公主,复又投向皇后,只见一个意态闲散,一个端庄沉静;一个圣眷殊厚,一个统御六宫,也不知哪一个更堪得花中之花。皇上将那深紫芍药把玩在指间,闲闲一嗅:〃皇后凤冠有金丝紫珞,与此花相映正好。〃
何皇后俯身谢恩,皇上命她近前,亲手将那芍药簪在她云鬓乌髻之间。
〃这枝名唤玉簪珠履,亦非凡品。〃裴昭仪见皇上另挑了一枝重蕊晶莹的粉白芍药,便朝长公主含笑瞧去,口中将个〃亦〃字咬得格外清晰。孰料皇上朝淑妃一笑:〃此花娴雅,与你相宜。〃淑妃喜出望外,含羞近前谢恩,羡煞了诸人。
一轮颁赐下来,各宫妃子都赏过了,唯独长公主没有获赐。众人皆感意外,唯有裴昭仪替长公主不平,嗔怪皇上小气。皇上笑而不语,一直沉静在侧的何皇后却笑道:〃长公主自是不同的。〃裴昭仪回眸去看长公主,见她似笑非笑地摇着纨扇,仿若看戏一般。
〃若蒙公主不弃,我倒有个冒昧之请。〃何皇后柔声笑道,〃窃以为天香应衬国色,我又最怕夏日暑暄,不如就以这金章紫绶,换取长公主的纨扇,各自相宜。〃
皇上闻言侧目,朝那纨扇深深一眼看去。
裴昭仪觉出皇后手段圆融,既占了声势,又全了长公主的颜面。
长公主却笑道:〃难得皇后喜欢,这扇子倒也有些趣味,不知皇后可识得其中典故?〃
玉柄纨扇垂流苏,虽极雅致,倒也不出奇。裴昭仪狐疑看去,眼前一亮,认出扇面的御笔字迹。〃莲华色女?〃皇后似被难住,一时茫然,〃这典故,是古老传说吗?〃
裴昭仪失笑,脆声抢道:〃皇后有所不知,这莲华色原是释家典故。此女曾与母亲、女儿共夫,嫁与亲生儿子为妻,生养逆伦之子,悖尽人间伦常,罪孽深重。而后得遇目犍连尊者,乃比丘尼出家,立心修持,终证阿罗汉果,为比丘尼中第一神通。〃她侃侃说来,语声宛转,令皇后恍然点头,面有羞赧之色,〃原来如此,昭仪果真博闻强识。〃
〃皇后过誉了,长公主以莲华色女入画,感佩其解脱之智慧、修禅之定心,取其大道终证之意,足见公主之慧心。〃裴昭仪一语道中画里用意,见长公主亦微露笑意,不觉甚是自得。
〃昭仪知其义,皇后爱其趣,所谓佛者见佛,情者见情,概莫如是。〃长公主曼声而笑,斜斜朝皇上睇上一眼,〃可惜纨扇只得一把,昀凰为难,还请陛下代为定夺。〃
齐纨宫扇精致,执在她手里,素纨冰肌相映,委实美不胜收。
少桓的目光自那纨扇移上,掠过执扇的手,垂曳的袖,含笑的唇,终落在那双幽寂的眼里。她笑得温婉,眼里却是阴寒,一如当日绘好纨扇给他看时,那笑眸里也是这般自嘲自弃的寒凉……子弑父,弟弑兄,父弃女,女憎父,这天家早已没有人伦,又遑论纲常。比之杀戮鲜血,兄妹相悦又算得什么罪孽。他是中兴之主,开明仁君,却不是救她解脱业障的目犍连;她不是无瑕白壁,贞淑仕女,却是诱他沉沦爱欲的莲华色。
自知罪孽,甘之如饴,遂欣然提笔,为书〃莲华色女〃。
第五章 【鸳鸯风急不成眠】
一柄纨扇,究竟与谁,何皇后同裴昭仪四目相对,一时间杏眼流波,凤瞳转辉,好不精彩。
〃昀凰,且将你这画扇收好,莫叫人以为朕刻薄后宫,连扇子也不舍得。〃少桓睨着众妃嫔,薄唇如削,挑一丝戏谑的笑,〃传旨织造司,将新贡的齐纨裁了,赐各宫篦丝、玉版、合欢、七宝画扇各一。〃
如此皆大欢喜,争无可争,皇后白皙脸颊却透出微红,不动声色地垂下眸子,领了众宫妃谢恩。裴昭仪心里不屑,也只得无奈俯首。皇上似也意兴阑珊了,拂袖推杯而起:〃罢了,朕有些乏了,都散了吧。〃众后妃又是伏跪一地,恭送圣驾。那云鬓雾髻累累地梳着,金钗翠翘颤颤地绾着,低伏下来亦是各色花式琳琅,如同月下芍药,锦绣簇拥,满目繁华。
少桓目光扫过,却无处可堪停留……唯有跟前的一人,婉转低首,徐徐抬眸,沉静而张狂地与他对视,似孱弱枝头开出炽烈的花,媚色纵肆,直灼进人心里去。
昀凰一直笑,一路笑,直至回到辛夷宫里,仍有笑意漾开在眉梢眼角。身边宫人极少见过她笑,偶有愉悦之事,也只得一丝浅淡笑意。骤见这般笑容,反叫人打心里透出凉意。近侍宫女悄无声息地上前,替长公主更衣卸妆。侍侯太妃的老宫人至帘外回禀,说太妃已经歇下,今日的药也服过了,一应安好。
昀凰默然移步窗下,朝恪妃所居的静庐望去,只见灯火已熄,唯有鎏金宫灯明灭摇曳于烟波水上。自净植斋里见过少桓之后,母妃的病势又更重了,终日惶惶,梦里也惊叫着一个名字,醒来泪流满面。御医说,太妃宜静养宁神,皇上便在辛夷宫临湖的北侧筑起曲桥,连通湖心静庐,以做太妃静养之所。
微风动摇,入夜总有潮意,仿佛又要下雨了。
青衣宫女伺候着长公主宽衣,转身之际,袖底有物飘坠。宫女忙俯身将那齐纨合欢扇拾了,双手奉起。长公主接过手里,将纨扇定定瞧了半晌,忽一转身递向那妆台明烛。火舌舔上,雪白扇面立时现出一痕焦黄。那宫女失惊,不假思索抢前移开烛台。长公主身子一颤,终究颓然垂了手,缓缓跌跪在地。
小宫女吓得呆了,慌不迭退出去,将殿门轻轻带上。
昀凰仰面倚上贵妃榻,将那烧去边缘的纨扇覆在脸上。
扇面〃莲华色女〃四个字纵肆飞扬,墨迹深泅扇面,也似铭入骨髓。那执笔题画的手白皙修长,也曾抚过她赤裸肌肤,寸寸流连。扇子被烧毁的边缘已然焦脆,一触而裂,仿佛是心头的某一处,触不得也躲不过。
月光被浓云遮蔽,残余一抹昏黄照进银钩珠户,照见尊贵无双的长公主茫然蜷缩,长发凌乱纷覆,华美宫装褪尽,只余素衣裹艳骨,愈发伶仃。
夜色这样浓黑,宫阙高且辽远,仿佛再看不到尽头。
闷雷声里,这雨终于下了。
屋里仍是窒闷,更弥散郁郁沉香,缭绕出纷纭幻影。玉砖的冰冷透过衣衫,驱不去心底潮热,是什么呼之欲出,是什么浅浅舐咬……昀凰静静仰躺,躺在人人踩践的尘埃里,散一地青丝,辗转;缠一身欲孽,栗战。
殿门吱呀地响,有一道淡淡影子投进来。
绫锦细簌声近前,昀凰却不睁眼,苍白面容映着纷乱青丝,寂若睡莲。
杜若清苦的香气浮动,衣摆拂过脸颊,锦缎柔软而冰凉。他俯下身来看她,离得极近,隐约触到彼此肌肤的温热。昀凰闭着眼,似一尊没有生气的玉像,脸颊却有异样的嫣红。两人气息交织,于静默里,只听得彼此渐渐凌乱的心跳。
少桓拾起那烧焦的纨扇细细把玩,迎了月光,那焦痕也似有极致的美。
两人私下里题画的扇子,她公然张扬人前;当着后宫诸人,她以莲华色女的典故试探皇后,戏弄他的宠妃……这般费尽心机,不计后果,引来悠悠众口,后妃之妒,只为逼他放手,放她生也由己,死也由己。
〃既然憎恶,怎不烧个干净?〃他语声带笑,笑里缠绵,绵里却有淬毒的针,〃是舍不得,还是烧不尽?这般罪孽深重,你倒想一人解脱离去?〃少桓笑着,以那焦黄残扇摩挲在她脸颊,扇柄斜斜挑入她交襟领口,那薄绢贴着肌肤,隐透一段腻光如玉。
昀凰仿佛不曾听见他的话,紧闭了眼,任那冰凉扇柄滑过颈项,探入乳间……所到之处,轻拢慢捻,徐徐挑动。看她气息紊急,胸口起伏,于无声里煎熬辗转,少桓眸色越发深沉,气息渐渐紧促:〃昀凰,朕不会放过你,万般罪孽你都要陪朕一起消受!〃
扇柄蓦地一沉,抵在她咽喉,迫出她紧闭唇间的呻吟。
那呻吟里混着叹息,似嘤咛又似悲吟,昀凰睁开眼来,喘息而笑:〃如何消受,你要同我白首偕老,还是与我江山与共?〃月光凉薄,照见她青丝缭绕,媚颜如毒,少桓的脸色却骤然苍白,似被鞭子抽中伤口,牵出支离破碎的痛。
近有何氏外戚,远有悠悠众口,他却是中兴之主,开明仁君,如何能留她,如何能相守?
〃父皇筑辛夷宫,囚母妃一生,如今你筑那栖梧宫,是要锁我一世吗?〃昀凰半撑了身子,婉转迎上他,幽幽笑道:〃皇上有后宫三千,母妃尚且有我,昀凰又有什么?〃
〃你有朕。〃少桓语声低哑,昀凰却笑出声,看他目光深寒,益发笑不可抑……朕,他要她视皇上为少桓,却口口声声放不下这一声朕。这宫里已没有少桓,只有皇上,而她所有的,不过是三千梧桐,万丈深碧,一世惨淡。
〃臣妹要不起。〃昀凰长发披散,薄衫半敞,笑容淡淡敛回眼底,〃皇兄若真怜惜昀凰,不若找个不相干的外臣,将臣妹远远打发了,从此各安天命……〃语声窒断,少桓修削手指蓦地扼住她颈项,苍白手背绽出青筋,眼底戾气大盛,齿间吐出冷冷二字:〃休想!〃
昀凰挣扎喘息,半掩的衣衫褪下,雪白肩头连同酥胸尽裸。少桓看着她凌乱模样,眼里怒色渐转为悲哀,悲哀里透出绝望。他伸手揽了她腰肢,将她紧紧箍在怀中,一低头在她肩头咬下。昀凰呻吟,却不挣扎,任他从肩头细细啮吻,直吻至耳珠。他含了她小小耳珠在口中,轻咬,深吮,哑声唤着她的名。昀凰的回应却是涔涔泪水,无声无息落下,湿了他的唇,咸苦直抵心间。他身上杜若香气清苦,仿佛是和她一样的哀伤,一样的癫狂。她凄凉泪眼令他绝望若狂,裂帛声里,断了衣带,散了璎珞……他狠狠将她抵上身后妆台,拂袖挥落一地珠玉碎溅。
男子肌肤的灼热,身躯的沉重,将她圈禁在爱欲挣扎的囹圄里,不得动弹,不能呼喊。浮动在杜若香里的气息如此炽热,仿佛幽碧之火,在交缠的躯体间肆烈蔓延。惊雷滚过天际,檐下急雨如瀑,雨声风声雷声,夺去天地万籁,只剩冲撞、撕裂与滂沱。
宫灯寂灭,明烛吹尽,昏冥暗色里,唇与舌抵死纠缠,孽与欲绝望争夺。她的呻吟断续,被封缄在他唇间;他以舌尖度入清苦,却吸入她的媚毒。她身子悬在妆台边沿,双手被他高抬在上方,躬起腰肢迎合,最屈辱的姿态竟蔓生出极致的妖娆。
暗夜遮蔽了羞耻,弥散了渴求,昀凰仰头望着眼前的少桓,看他赤裸胸膛起伏,男子的身躯硕颀,苍白肌肤染上欲色,胸口伤痕宛在,暗红而狰狞,似被撕裂了心房。
雷声震动了琉璃重瓦,雨势更急,刷刷抽打帘栊。
欲焰焚烧,寸寸吞啮彼此。这驰骋在她身上的男子,妖异癫狂,再不是那温雅雍容的君王。他喘息渐渐沉重,汗水濡湿了鬓发,沿着脸颊颈项滚下。那狂躁挣扎的兽,在她身体的樊笼里冲突挣扎,掠起她阵阵战栗。被情欲摧折的呻吟,再不能抑止,昀凰喉间逸出哀求的尖叫,蓦然攀紧他肩头,目光迷乱,如痴如狂:〃少桓……〃
这名字终于冲口而出,携了千般凄凉,万般痴妄。他紧紧抱住她,疲乏地伏在她胸前,微微颤抖,似一个任性的孩子:〃朕不会放你走,生生世世也不会!〃
金丝架上绿毛鹦鹉轻啄玉钩,陈国夫人拿了细银勺往那食盅里添着金粟,一派沉静专注,似乎全未将皇后的焦灼神情看在眼中。何皇后端着茶盏,一下下拨着水面漂浮的茶叶,良久也未喝一口。
〃红豆这张嘴,被你惯得越来越挑了。〃陈国夫人笑吟吟地逗弄着那只名唤红豆的鹦哥。皇后将茶盏重重一顿,茶水泼溅在案上:〃都这时候了,母亲还有闲情管这鸟儿!〃潜月屏息敛声立在一旁,悄然上前将茶盏收拾了,却听陈国夫人悠悠开口:〃姌儿,你这浮躁的性子总是不改。〃
皇后气闷,在母亲面前也没了风范仪态,倒流露出小儿女的蛮性:〃不浮躁又如何,父亲处处讲个沉稳,却还是让裴家有机可乘。如今这事,是哥哥犯下的过失,却丢了整个何家的颜面,叫我在皇上跟前也无脸。你看那裴家的丫头,如今张狂成什么样子!〃陈国夫人脸色略沉:〃过错犯也犯了,你哥哥也闭门思过了……朝堂上的事,自有你父亲处置,这宫里才是该你操心的地方。〃何皇后无言以对,心中却是气苦。
前日里镇守西疆的抚远将军裴令显,截获一道传往乌桓的密信,跟着密信追踪而去,竟被他掀出一宗大事……当日城破宫倾,废帝宫里后妃公主俱都饮鸩自尽,唯有宁国长公主和恪太妃被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