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血(出书版)p-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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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侍忙屈膝一跪,颤着嗓子道:〃禀公主,大事不好了,今儿一早陈国公率几位老臣闯宫,硬要求见皇上。也不知在御前参奏了什么,皇上龙颜震怒,即刻便召沈相与裴大人入宫,将裴大人鞭笞了四十!沈相求情也被罚鞭笞二十,这会儿正跪在御书房外头领罚!中常侍大人命奴才赶紧来请公主……〃
〃陈国公眼下何在?〃昀凰强自稳住心神,急问陈国公的动向。内侍忙道:〃陈国公还在御书房内,其他人都在外头候着。〃
鞭子响亮地甩过半空,抽打在人身上,却是闷而沉的一声。
昀凰下得鸾舆,一眼瞧见那白玉阶下跪着的两人,均是赤膊袒肩,俯身硬承着一记接一记的鞭子。身后行刑的内侍执了长鞭,待前一记余势方歇,便又高高扬起鞭子。
宫中笞刑不同于外头随便鞭打奴仆,南海蛟绳拧就的乌梢鞭,抽一记便是摧筋裂骨的痛,却不会轻易抽破皮肉,只痛在骨子里。抽一记需缓上半晌,待剧痛刚刚缓过,接着再是一记,犹如潮涌而至,密密湮没上来,叫人全无喘息之机,又不至一下子痛厥过去。
〃诸位大人瞧得还热闹吗?〃
阶下众臣惊愕回首,见长公主肃着脸色,冷冷步下鸾舆。那一袭深红宫衣曳地,乌缎似的长发也未挽起,从双肩垂覆下来,衬得唇颊苍白,寒意更甚。长公主勾起唇角,目光自众臣脸上一一掠过。她软软的语声听在一众老臣耳中却是狐媚恣肆,憎犹不及。车骑将军性子刚烈,率先硬声驳了回去:〃君臣议事,还请长公主回避!〃
〃国事不在朝堂上议,倒把内廷搅得一大早就不安宁?〃长公主微笑,并不理会车骑将军涨红的脸色,徐步走到沈裴二人身后。车骑将军怒不可遏,重重哼一声道:〃好一个不得安宁,公主说得甚是。裴令显治下无方,耽迷女色,纵使军中内眷私相营营,不思皇恩浩荡,反暗藏怨愤,怀废帝而非今上,实乃大逆不道!为臣者不思忠义,有负圣恩,何堪栋梁之任!〃
老将军怒目相视,昀凰无言以对,一颗心直沉了下去。
沈裴二人俯身跪着,去冠戴,脱缨簪,褪了朝服赤膊受刑。两人肩背俱是血痕纵横,鲜血蜿蜒淌下,将褪至腰间的素锦中衣染成殷红。行刑内侍见了长公主,一时不敢动手。沈觉只将头深深低了,乌发散落,冷汗顺着发梢滴进玉阶砖缝。长公主的语声近在咫尺,他却并不抬头向她求救,浑若石头人似的跪着,纹丝不动。
然而祸端所向的裴令显,却突兀地抬头望向昀凰。他上身精赤,多年征战炼就矫健身躯,肤色异于南人男子的白皙,显得深暗。四十记鞭笞已打了一半多,血痕交错密布在背上,血珠子串串滴落,与他赤红的双目相映,分外骇人。
几十记鞭笞常人或许难挨,领军打仗的武将却未必在乎这皮肉之苦。昀凰紧锁眉头,见裴令显直勾勾地盯住自己,满目惶惧,薄唇无声抖动,似在求她相救。身旁车骑将军犹在痛斥裴氏治内无方,纵容女眷非议朝政……昀凰冷冷看去,蓦然自裴令显的唇形翕动间,瞧出两个字来。子瑶,他说的是子瑶。
素日里英姿飒爽的少年将军,狼狈地跪倒在地,浑身伤痕地望着她,无声念动一个女子的名字,企求她施以援手,挽救子瑶性命。他不敢公然为子瑶求救,只能直勾勾望住昀凰,无论这长公主对子瑶是憎是怜,眼下却已是他唯一的希望。长公主的眸色冷而迷离,只与他对视一瞬便背转了身去,将广袖一拂:〃行了,老将军省些力气罢,你说这许多,我一介女流也听不明白。〃
长公主笑得疏懒,淡淡地截断老将军的话头:〃什么君臣忠孝,那是你们庙堂上的道理,我只知宫有宫规,外臣不得在内宫喧哗。况且如今非同寻常,皇后妊娠,正是宁神静养之时,最忌惊扰。前日僖嫔责打下婢,闹腾了些,便被罚去三月俸禄。这又打又嚷的,惊扰了中宫如何是好,皇上一时盛怒,你们也不劝着些。〃
早知长公主狐媚诡智,见她言语倨傲,偏又滴水不漏,更令车骑将军勃然大怒,当下一声重哼便欲发作,却觉袖底一紧,被身后廷尉暗暗扯住。廷尉心思稳慎,已经觉出些不妙……皇上原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今日听了众臣参劾却是震怒非常,将这一将一相当众鞭打,仿佛着意闹得沸沸扬扬。如此一来,看似重重责罚了二人,却不提如何贬谪。
此番蓄力一击,一本参奏三人,陈国公妙计旨在将眼中钉连根铲除,首当其冲便是这位不守宫规、结党营私、私通外族的宁国长公主。当此关头,万不能因意气坏了大局。
廷尉思及宫宴上大司农被贬斥的一幕,不由得背脊阵阵发冷。眼看车骑将军性子暴烈,险些又中激将之计,若在御前冲撞长公主,那是大不敬的罪名。两人眼神一触,老将军到底也是久历战阵的人,顿时省得轻重。看这情形,长公主有恃无恐,只怕还不知陈国公弹劾她的罪状。车骑将军心下冷哂,屈膝向昀凰虚拜:〃老臣糊涂,望殿下恕罪。〃
昀凰也不理会,拂袖直往殿前去,却听一声:〃且慢!〃
车骑将军阔步而上,径直挡在阶前,声若洪钟道:〃请恕老臣无状,陛下与陈国公尚在殿中商议国事,殿下不宜入内,且在此处稍候!〃长公主斜斜挑眉,仿佛吃了一惊,〃这是什么话,议事要紧还是陛下龙体要紧?〃
〃陛下龙体……〃车骑将军一愣,还未明白这同龙体有何干系,却见长公主将手轻轻一拍,身后上来一名素衣宫人,手托金盘,内盛脂玉瓶与琉璃盏。长公主亲手接过金盘,冷冷道:〃这是陛下每日要进的梧桐甘露,佐以参丸,由我亲手侍奉。老将军的意思是陈国公位极人臣,他要奏事,皇上便连进药也不能?〃
这句〃位极人臣〃惊得众人相顾失色,分明是直讽陈国公功高盖主,以下犯上。车骑将军涨红了脸:〃殿下何出此言!臣等忠君事主,绝无犯上之心……〃不待他说完,长公主已负气转身:〃也罢,你要拦着,我便不去了。〃
〃殿下!〃中常侍王隗恰在此时从内殿亟亟奔出,扑通跪倒在长公主身后,〃殿下使不得,陛下今日还未进药,已等待殿下多时了。〃那跪地受罚的沈觉也叩首在地,直呼殿下三思。
众老臣面面相觑,一齐望向车骑将军,谁也不敢出头担当此等罪责。昀凰驻足回眸,目光扫过一干老臣,停在车骑将军脸上。老将军紫涨了脸,心知长公主有备而来,与中常侍早有勾通,众人却只知明哲保身,当此关头不敢开口,心中一时大恨。眼看着长公主手托金盘,衣袂拂动,一步步走上阶来,车骑将军跺脚长叹一声,终究侧身让过。
走过了无数次的殿廊,唯觉此次最是漫长。一重重深垂密掩的帘子,挡住外头初升的晨光,将偌大寝殿掩在昏暗里,仿佛已是暝色四合。晨风吹拂,垂帘微动,投下些许光亮在莲华宫砖上。昀凰低了头,一步步走过,看着自己凤羽绛锦缀珠绣履踩上那些起起落落的影子,依稀似踩过无穷晨昏岁月。
四下宫人尽已遣出,空寂的殿中任何声响都格外清晰。昀凰静静捧了托盘,在最后一重九龙屏前驻足,听着里头苍劲浑厚的老者语声,一句句掷地有声,痛陈她的罪责,直陈国事多蹇、苍生多难,内忧外患一齐涌上眼前,天灾人祸党乱统统都是她华昀凰招致的祸患。
〃前月闵单二州连日水患,决堤千里,毁舍万间;同日单州雷电下击,三圣塔陨,民皆以为大凶;初九日,建州城郊地陷,墙垣深裂数尺,人畜惊恐;聿州海上匪盗横行,劫掠往来商旅船只……〃听着陈国公抑扬语声,方知她竟有如此能耐,招致天怒人怨,异象丛生。昀凰无声地笑,将唇紧紧抿了,愈发抿得薄削失色。向来不曾过问政事,竟不知民间战祸方歇,又生出这许多祸患。
少桓,你一肩所挑的天下原是疮痍满目。
昀凰想笑,却听见一声低微哽咽出自自己喉间。饶是低不可闻,却已惊动了九龙屏风后面的人。里头语声一住,片刻寂静后,少桓的咳嗽声低低响起。
〃臣妹昀凰,叩请圣安。〃这袅袅语声自外传来,令陈国公觉着后背一凉,转头望去,见那碧玉屏风底下只现出深红宫锦一角。〃皇兄,这时辰该进药了。〃那语声轻袅,随之环佩声动,长公主不待宣召便步入内殿,托了金盘玉盏,端端朝皇上一跪。
正参奏到此处,她便来得恰是时候。原已料到她的能耐,也未指望外头几个老朽能挡得住她。陈国公泰然抬目,见斜倚软榻的皇上微闭了眼,将那洋洋千言的奏疏执在手中,脸上不见喜怒,只哑声道:〃药先搁着。〃
长公主依言搁下了药,仍是低头敛息跪着,也不朝陈国公瞧上一眼。皇上神色疲乏,目光徐徐扫过,凝定在长公主身上,良久方露出一线笑意:〃也好,你来得适时,且瞧瞧这折子。〃
陈国公抬头便见皇上广袖一扬,将那折子劈面掷在长公主跟前。
覆褚绫的折子散开来,墨迹宛然。昀凰抬眸迎上少桓的目光,只觉陷入无边冷寂,他眼中幽黑近墨,仿佛吸去了昏暗室内仅有的光亮。
昀凰俯身拾起奏疏,匆匆一眼看去,便见废帝女瑶的字样映入眼中……
废帝女瑶便是去姓更名,以贱籍侍婢之身嫁与裴家的子瑶。如裴令显这般占了前朝贵眷为姬妾的新贵权臣并不在少数,尤以裴家军中青年武将为多。当日陈国公部将与裴家军从东南二门合力杀入京师,诸多旧臣全家遭戮,女眷落在两军手上遭遇截然不同。
陈国公治军手段严苛,嗜杀戮,好敛掠,入城之日下令将逆臣家眷一概杀尽,妇孺不免,但有私藏者一概处以腰斩。睿王自尽后,王府陷落,年仅十六的安乐郡主遭陈国公部属凌辱至死,新帝获知震怒,颁旨禁绝虐杀妇孺;而裴家军中多为少壮将士,性好女色,遇有逆臣女眷便掳掠回营,纳为姬妾。乱世若此,随后虽有禁令,此前被掳去的女子却木已成舟,将其逐出反而只剩绝路,只得不了了之。以此裴家军中,多有旧臣女眷为妾。自裴令显纳了子瑶为妾,对其宠爱非常,常邀军中部属女眷入府相陪,盼旧识女伴能令子瑶一展笑颜。
昀凰定睛看那奏疏上细细密密所列的名字,都是女子芳讳。
〃张氏明慧、杨氏月楼、孙氏眉娘、薛氏幼淑、陈氏韫言、魏氏灵蕴……〃统统都是私聚裴府,心怀废帝,挟怨非议今上,何月何日何处何人有何大逆不道之言,皆一一记载在案。作供的婢女仆妇多达三十余人,亦有名姓。最要紧一人便是子瑶身边婢女,昔日郭后乳母的孙女田氏,因受牵连而全家遭贬,罚入贱籍。裴令显特意赎出此女,由她陪侍身侧,令子瑶万分倚赖,视若姐妹一般。却也是此女,将子瑶的一言一行秘报于陈国公,供出其余女眷姓名。
昀凰的目光自那一个个名姓上掠过,仿佛瞧见蕴藏在娟美字眼下的鲜活身姿、顾盼眉目,俱是花前月下浅吟低咏风情。只是这些美好名姓的主人,或许再也见不到下一回的花开月出。
第十四章 【红染绣线嫁衣成】
原是金玉堂上解语花,忽一朝狂风吹尽,落英碾落成泥。宦家仕女如今沦落人下,为婢为妾,闺阁旧识再聚堂前,自苦身世,少不得怨愤泣诉一番。偏偏,几个弱质女流,三两句闺中怨言,落在那有心有备之人手里,便成了淬毒的箭……明枪伤不着的,便有暗箭来喂。
一箭双雕,分射两头。以裴令显为首的少壮将领,但凡有家中女眷牵涉入案者皆遭弹劾,其中不乏良将,颇受今上倚重青睐;此案首恶者子瑶,却是宁国长公主亲赐给裴令显的侍妾,撇去贱籍婢女这一层身份不说,她与长公主同为废帝之女却是人尽皆知之事。
因着苏氏一门忠烈的荫庇,更因着圣眷隆宠,清平公主之名似已掩埋在旧宫残垣之下。世间只有宁国长公主,再无人提及废帝之女。及至今日,复又有人记起她身上另一半血脉,仍涌流着废帝的罪孽。将同父异母的妹妹赐予朝臣为妾,便是她与外臣私相勾连,结党营私之铁证。众女犯下大逆之罪,子瑶身为首恶,宁国长公主亦脱不得干系。
奏疏中陈词竣严,言之有据,据证缜密,密不透风,活脱脱是一张精心织就的网,不知何时已在黑暗中布下,终于等来机会兜头罩下,叫人甩不脱,挣不破。
陈国公一双长眉低垂,美髯微动,狭长双目在浓眉下半眯半合,眼缝里闪动精光,将长公主脸上的神色一丝不漏地收入眼里。饶是她眉目澹定,喜怒不动,他却窥得她目光变幻,越往后读越是凝重。奏疏中三条罪状俱在,乱宫规,违女训,纵婢结党,都不过付之一哂而已。只这最后一条令她心头骤紧,冷汗尽出。
〃申时正,长公主车驾至停云别馆,北齐女客未至……酉时初,长公主私见晋王,二人独晤于室,及三刻晋王辄出,长公主乃归……〃昀凰一字字看过去,那些字都映入眼里,一笔一画却似扭曲伸缩的蛇,红芯子森森欲啮人。不过是昨夜之前的事,她的行踪去向却已清清楚楚落在旁人眼里,来去时辰记录精准,只差没将她每一句话记下……是沈觉,是她,还是晋王,究竟谁身边一早伏下了陈国公的耳目,她竟茫然无觉,不知暗中窥探的眼睛已密布周围!然而此时,昀凰顾不得后怕深思,周遭伏有多少耳目已不要紧,眼前有一双目光正深深望着她,如丝绕颈,如刃刻骨,仿佛要将她心口穿透,直看进她肺腑里去。
少桓,少桓。她望见他的脸色,这样白,这样冷,像昨夜漫过玉阶的月光,终于忍不住流露哀切,只想求他一个笑容,别再这样悲伤凝望。
他竟真的笑了。
少桓笑得淡薄,语声有些弱:〃朕说过你多少次,不可莽撞任性,来去何处需预先告知内廷。昨日嘱你代朕拜会晋王,早知路远归迟,知会内廷有个报备,也不至令陈国公有此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