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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凤血(出书版)p-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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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昀凰骇然笑了,此次北齐来朝,原来果真有联姻之意。只是那晋王口中的北方佳木,却不是他自己,竟是传闻中早已痴傻的北齐皇太子。
 
  座中有〃呀〃的一声轻呼,却是裴妃脱口发出。众人目光从长公主身上转向她,见她今日一再失仪,少桓也不由得略略蹙眉。裴妃自觉失态,脸红低头,然而心中震动之剧令她忍不住抬眼窥看御座,皇上的侧颜隐约笼在宫灯转过的暗影里,幽幽沉沉,不辨喜怒。长公主唇畔的笑意非但不减,更觉慢慢加深,似一朵渐次绽放的午夜兰花。
 
  一眼看过去,仿佛每个人都在笑。长公主在笑、皇上在笑,云湖公主与晋王亦在笑。裴妃掌心却渗出了微汗,从未觉得笑容也会如此可怕。席上主宾俱欢颜,去留尽付谈笑间,仿佛谁也不曾在乎,唯独她才是此间最坐立不安的人。
 
  岂能安宁?眼见云湖公主屡屡示好,分明是一出美人计,却不料机锋立转,北齐当真意在联姻,却是看中了南秦最尊贵的长公主,要她嫁给那天下皆知的痴傻太子……乍一看似乎荒唐,可细细想来,北齐太子纵然痴傻,终究是一国储君,长公主若做了太子妃,便是日后的北齐国母。如今北齐雄霸一方,国力日盛,而南秦历经内乱,皇上登基之初,根脉未稳,朝中更有陈国公结党专权,此番若能与北齐联姻,自然是好事。
 
  至于长公主,纵有盛宠,也不过是废帝之女,若得嫁为皇太子妃……抛开太子痴傻这一层,那是毫不委屈的。天家自古无手足,兄妹情深又算得什么,即便是江山美人……江山美人……裴妃不敢想下去,哪怕这念头已清晰无比,也宁愿是自己想错。
 
  她这里百转千回,其实也不过片刻光景,云湖公主一句笑言,似真非真,仍是试探南秦的意思。长公主却只垂眸微笑,神色端正娴雅,浓睫投下深影如扇。
 
  〃昀凰,舍得离家吗?〃皇上终于开了口,闲闲淡淡的一声,噙着笑,透着暖。
 
  听在昀凰耳中,却是沁骨的冷……如果她说不舍得,他会留下她吗,还是一切已经算计好,只等她心甘情愿来咬钩。她曾经恳求他,找个不相干的外臣远远将她嫁了,从此各安天命。


  再没有比北方异国更远的,再没有比那痴傻太子更不相干的。他确是宠她,确是成全了她。可为什么良愿终成,心中只是荒芜,洪水漫过天地只剩一团死气的荒芜。
 
  就这样纹丝不动,听他笑着问,舍得离家吗?家,离家;嫁,不嫁;舍得,不舍得……何曾有过一样由得她。昀凰抬起一双黑不见底的眸子,仿佛看着少桓,又仿佛谁也没看,只是笑着,一字一顿说:〃四海天下,皆是吾家。〃
 
  一语出,四座惊。
 
  晋王漫不经心的笑容来不及隐去,一瞬动容,眼里有寒芒掠过。
 
  柔若春水的女子,樱唇一启,便是天下。这八个字,好似什么都没有回答,又似已回答了一切。既然没有家,便坦然以天下为家,无所谓舍得,也无所谓去留。北齐南秦,于她全无分别,漠然里生出傲岸,傲岸中隐有豪气。
 
  晋王与昀凰目光遥遥相触,她眼里有恨,似刀锋般雪亮,隐隐已有杀气。
 
  众人惊窒间,听见少桓的笑声,如夜风吹入帘栊,温恬从容:〃公主舍得,朕不舍得。〃
 
  铮一声,有什么极轻极细的东西坠地,裴妃却是听见了。她隔得近,瞧见长公主广袖低垂,苍白如玉的一只手闲搭在凤座之侧,扶手上凤眼雕嵌的一粒明珠竟被她用指甲剜了下来,一枚鲜红蔻丹也随之折断。裴妃看得一惊,十指连心,断甲之痛她是领会过的。然而长公主脸上笑容纹丝不变,仿佛毫无知觉。
 
  原来只是试探,北齐在试,皇上也在试……裴妃隐隐约约想着,再往下却想不透了,究竟谁试探谁,谁又试出了什么,再不是她能想到的。看着长公主无懈可击的笑容,想着那半枚折断的蔻丹,只觉背脊凉意更深,眼前浮华似蒙上一层灰色。裴妃转头看帘外,茫然搜寻兄长所在的位置,突然觉得瑟缩,只想立即随着兄长回家。
 
  忽而又记起,她也是没有家的,这深宫禁苑便是她一生一世的家了。
 
  钟磬丝竹,羽衣霓裳,琼浆甘醴……这一场宫宴,裴妃再也觉不出味道,只等到宴过初轮,礼仪毕,长公主领着妃嫔女眷们告退离席,云湖公主也随之告退。撤去了玉座珠帘,屏退了不得干政的后宫,才算这场朝堂之宴真正开始。


  子夜已过,辛夷宫里熄了灯烛,内侍宫人悄无声息地隐在重帏之后,像夜里森森梧桐的影子。绣户珠帘锦屏风后头,幽深的寝殿并未掌灯,里头却隐约有低微的声响,似泣非泣,似咽非咽,夜阑时分听来备觉凄凉入骨。
 
  酸涩滋味一次次涌上眼底,来不及流泪却已干涸。辗转在鸾帐锦衾之间,扼着自己的颈项,却连呜咽也不能够,悲伤都在胸间凝作了冰。昀凰发觉自己连哭泣也不能了,一时逼仄窒闷,似溺在水里,什么也抓不住,一口气也透不出。
 
  〃你哭什么?〃低垂的鸾帐外面蓦然响起那清冷的声音,一个修长身影淡淡映在帷幔上,也不知他何时到来,在帘外究竟站了多久,将她辗转挣扎的狼狈尽都看了去。
 
  昀凰颓然闭了眼,不想再看见这身影。那一缕杜若香气却逼近,他掀帘俯身下来,扳过她的脸,迫得很近很近,呼吸间的清苦芳冽似已同她的气息融在一起。
 
  〃是在伤心吗?〃他捏紧她尖削下巴,语声带笑,仿如凌迟,〃你不是很想离开朕吗,待有时机远走高飞了,怎不见你欣喜若狂?躲在这里又是为何伤心……〃昀凰睁开了眼睛,窗外月光透过帷幔,照见她苍白的脸,美得不似真人,倒像夜里的精魅。少桓手上一紧,将她拽了起来,紧紧拥入怀中,甘愿为这精魅永世沉沦。
 
  〃朕知道你舍不得走。〃他在她耳边低语,抓住她冰凉的手指按在自己胸口,按上那一道旧伤,〃这伤痕从未淡去,你也从未忘记朕。〃昀凰身子发抖,说不出一个字来,只听他深深叹息,带着孩子似的满足:〃总算你心里还存着朕,朕很快活,很快活……〃
 
  他语声低弱下去,整个身子靠上来,仿佛是睡着了。昀凰试着挣脱,不料失去她身子支撑,他竟倒了下去,脸上早已没有半分血色。昀凰大惊,慌忙将他扶住,触手只觉他身子绵沉,双手冰凉一片。
 
  〃少桓!〃昀凰脱口低呼,将他扶在怀中,伸手抚上他清瘦的脸颊,〃醒一醒,少桓!〃
 
  他果真听见她呼唤,略睁了眼,似乎想对她笑,薄唇一牵,却是点点猩红喷溅,直溅上昀凰雪白丝衣……大口的鲜血随着他剧烈的咳嗽涌出,染红她的双手和胸口。


  第十一章 【销魂却在夕阳中】
 
  中常侍王隗立在殿前已经许久,眯了眼不语不动,似已化为一尊木雕泥像。檐下雨滴如注,夜风吹得雨丝斜洒,沾湿了他深青笼纱袍袖。每个捧了药匣从内殿退出的宫人,都要经过他跟前,将药匣高举过顶,呈中常侍大人过目之后方可离去。那药渣里掺了药效猛烈的丹石,显出淡淡褚红色,映入眼里异常触目。王隗闭了下眼,一挥袖令宫人退下。他肥圆的身影融在浓黑夜色里,透出隐隐迫人之力,雨丝飘落跟前,仿佛也遇上无形的阻滞。
 
  在他身后,幽深的寝殿里帷幔低垂,透出淡淡灯影。浓重的药味弥散,云鸾帷幔不住摇曳,影子似的宫人低头趋行而进,又鱼贯躬身退出,将绰绰约约的人影投映在帷幔上。宫人行止无声,只听得雨声簌簌,幽寂的寝殿就如这浓墨般的夜色,静得森然,沉得窒人。偶尔有咳嗽声从重重屏风后传出,隐约的,断续的,似风中雨丝一吹即散。
 
  每有咳嗽声传来,王隗眼中忧色便加深一分,皱痕密布的脸上却仍似老僧入定。一名宫人悄然近前传话,将王隗引入殿内。六位御医战战兢兢跪着,为首一人隔了珠帘,正向帘后之人回禀道:〃……陛下脉象已见回稳,药量或可缓减……〃
 
  听得这一句,王隗心里顿时一宽,悬在半空的五脏六腑都落回原位。只听帘后长公主的语声清晰平稳,有条有序地吩咐下来,御医依言记下,伏地叩首,依次退了出去。王隗垂手立在一侧,听着那低柔语声,凝神细辨也觉不出丝毫惊乱,倒似涓涓暖流从心头淌过,有着宁定人心的力量。待左右都屏退了,珠帘掀处,素衣挽髻的长公主转了出来。王隗俯身参拜,匆匆一眼只瞧见她脸色憔悴,浑然不似方才语声透出的淡定,仿佛已疲惫到极处。
 
  只听她问:〃里外可都照应好了?〃
 
  〃回禀殿下,各处都稳妥,并未惊动六宫。〃王隗顿了一顿,又压低语声道,〃禁中戍卫亦未卸甲。〃到底是随侍过怀晋太子的老心腹,又忠心耿耿侍奉少桓多年,诸般险恶境地都经历过,处变不惊,行事利落……少桓在辛夷宫里旧疾骤发,病况来得凶险,若非王隗当机立断,以药性猛烈的丹石镇住少桓咳血之症,只怕等不及御医赶来,已出了大祸。


  思及那凶险一刻,昀凰背后冷汗未干,寒意犹在。王隗称〃禁中戍卫亦未卸甲〃,显然已预备好应对最坏的结果,一旦皇上有所不测……蓦地一个寒噤,昀凰紧咬了唇,强抑心头翻涌的痛楚恐惧。此时回首看去,王隗暗锦袍服折映了灯烛微光,纱帽下鬓角银丝闪亮,宽厚肩背似一堵可以依靠的墙,令她略觉心安。
 
  〃那药虽救了急,却是饮鸩止渴,再不能多用。〃长公主唇角牵动,却笑得凄楚,王隗心中发涩,低头叹道:〃万幸天佑,皇上龙体无碍,此番算是熬过来了,往后只得靠御医的方子慢慢调养。〃长公主缓缓点头,沉声道:〃今夜的事,暂不能走漏风声。明日早朝且免,就说皇上偶感风寒。〃王隗俯身应了,却又忧道:〃北齐晋王明日起程,皇上若不能亲自相送,难免引人猜测。〃
 
  长公主沉默片刻,语声微哑:〃晋王明日不会走。〃
 
  王隗一怔,未及想透此话含义,却听长公主说:〃皇上要见沈觉,宣他即刻来辛夷宫见驾。〃
 
  〃是。〃王隗再不多言,立时躬身退下。
 
  内殿重又陷入清寂,昀凰转入屏风后头,轻悄走近床榻,在榻边静静伏下身来。
 
  薄如烟罗的鲛绡帐后,他静静闭目躺着,散着一枕乌黑头发,容颜如雪,杜若香气微弱浮动。眼前这人,差一点就永远睡了过去,再不会睁眼看她,再不会同她笑,同她说话。方才惊乱里来不及换下染血的中衣,只匆匆披上了外袍。昀凰低头看衣襟上刺目的猩红,全是他咳出的血……触摸上去,仿佛还能触着他的温度。
 
  仿佛察觉到她微微的颤抖,少桓睁开眼,定定看了看她,莞尔笑了。飞扬如鸦翅的眉,漆黑的眸,笑起来仍如以往的温柔。昀凰的泪就这么落了下来,落在不怕水的鲛绡帐上,一滴滴似鲛珠滚落。
 
  原以为他身子好了不少,近些时日已不见旧疾发作。若不是今晚这一咳,她竟不知他一直在服食药力猛烈的丹石,用近乎自残的法子强撑着病体。御医说皇上积劳过甚,病势加重,全赖丹石镇住一时,却也无异于自损寿数。


  〃朕没事,只是吓着你了。〃他语声微弱,满是不在意的轻松,到这种时候仍不肯示弱。
 
  昀凰不说话,只扶他坐了起来,端起药碗来一勺勺喂药给他。他亦顺从,像个听话的孩子,虽蹙着眉,仍一口口将药喝下。药盏见底,昀凰如释重负,取了巾子细细拭去他唇边的药渍。
 
  少桓含笑任她摆布,目光深深望着她,忽而哑声笑叹:〃真想每日都这么病着。〃
 
  昀凰手上一顿,听他又叹一声,笑得有些孩子气:〃这样你才对我好。〃
 
  这样你才对我好,终于是〃我〃,不再是〃朕〃。
 
  少桓噙着一丝笑,看昀凰怔怔执着玉色罗巾,手僵着,人也僵着,便伸手想抚她脸颊。还未抬得起腕,她却将罗巾一掷,倾身上来,软香冰凉的唇舌毫不迟疑便封住了他的唇……她不顾一切地吮吻他,不容他或拒或迎。丁香舌,柔如刃,香似毒,绝望里生出癫狂,喜悦里难禁凄凉。爱憎尽化缠绵,细细袅袅挑挑,寸寸凌迟他的唇舌。
 
  只愿此生长醉幽恨,无边欲孽,终归情浓。
 
  〃你若要死,便带着我一起。〃昀凰泪流满面,伏在他胸前,贴着她亲手刺下的那道伤痕,〃我受够这人世,无须再去北齐多受一遭罪。〃
 
  少桓喘息犹未平定,听她这样说,却淡淡笑了:〃你以为,朕怕自己活不久,便打发你去北齐?〃他吃力地抬起她脸庞,笑了,〃你又忘了,朕说过,一生一世不会放过你。朕若死了,也不会留你一个人孤单单活着,人间黄泉,红颜白骨,你都逃不出朕的手心!
 
  听得这决绝的一句,昀凰眼底亮起一簇微弱光彩,泪水滑过脸颊,映出青瓷颜色:〃说什么黄泉白骨,我好端端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她这样轻描淡写,却是从未有过的顺从……不是曲意承欢的婉转,只是顺从,一心一意对他的顺从。少桓眯着眼看她,见她眉目婉转,颦笑温柔,柔若看不见的芒刺刺痛在心,宁愿见她一如既往的冷漠,也不忍见如此笑容。
 
  见他倦容加深,昀凰以为他是累了,便轻轻替他拢好锦衾,放下鸾帐。


  〃昀凰。〃少桓低低开口,语意落寞,〃你只是不愿同将死之人计较罢了。〃
 
  他侧过脸来,容颜如雪,目光清寂,就这么望住她。
 
  昀凰手把床头一弯玉钩,想要放下鸾帐,却抑不住手上阵阵颤抖。
 
  〃朕有江山锦绣,万民俯首,可真正握在手心里的,不过是你。〃少桓看着她,语声变得很轻,几不可闻的轻微,〃昀凰,朕只有你。〃
 
  话音未落,咳嗽复又袭来,少桓猝然以袖掩口,却被昀凰阻住,不许他再遮掩。几点鲜红溅上袖口,昀凰凝眸细看,顿时欢喜无限……御医说血色转浅便是大好,表明丹石的毒性已化去。一时间喜极难言,只顾拿丝帕去拭他唇边的血丝,不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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