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莲-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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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言?
——那可笑的,天杀的“预言”!
说好了他帮她寻找令连怀箴复活的方法,而她在廷尉府的协助下,替他聚集流散西北的白莲诸子。可是当连流苏从着火的龙城逃出,九死一生回到玉京;可当她愤愤然告诉他,他们的计划被那个遍体光焰流转的“妖孽”所阻挠所破坏时,他却忽然对她说,也许自己错了,也许一代又一代的白莲宗主们对‘预言’的解读统统都错了!也许那传说中的“莲华之女”,那传说中“终当复起,其势更烈”的大人物,并不是惊才绝艳的连怀箴,而是那个将阖族上下推入覆灭境地的丧门祸星连长安!
——错了?
只这简简单单两个字,便彻底交代了?那小姐算什么?一个可悲的替死鬼么?那自己又算什么?替死鬼的可怜影子么?
原来小姐的“命运”和自己的“命运”,不过是个荒谬玩笑?是真正的女主角出现前的垫场戏?
——是的,错了……我一定会证明……错了。
——不是对所谓的“预言”的狗屁解读,而是对这无稽的“预言”本身!
——不是“莲华不死”么?不是“终当复起”么?我会证明,你不过也是肉体凡胎,你也会断气也会僵硬也会腐烂发臭也会成为蛆虫的餐点,也不过是另外一个人的“替死鬼”,是远比我们更可悲、更可怜的踏脚石!
——我以我失去的那只耳朵,还有我脸上的永不消褪的伤痕发誓!
***
阏氏的玉帐自然好找,但那里无论日夜,都有白莲之子与蛮族武士把守。连流苏跟着何隐来到这里已有好几天了,却始终没找到任何可行之法。她甚至认真考虑,要不要趁着白莲之子们“拜见新宗主”的机会冒死当面刺杀——她很清楚,那废物是没什么本领的,只要何隐不在身边,只要自己的运道不是差到了极点,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成功的机会当有八九成。
可是连流苏这般等下去,却一直没能等到召见的传唤。五百白莲之子们在彭玉的安排下有了脏兮兮的帐篷住,有了单调而腥膻的三餐,但是仅此而已。他们这些人似乎都被搁置一旁了,就连何隐也整日忙忙碌碌,鲜少在众人面前出现。
何隐治下极严,端的是军令如山,其余白莲诸子早就习惯了他的手腕,虽不禁各自心中打鼓,面上倒样样如常,没显露出一星半点。唯独连流苏满腹盘算,比别人更加急切数倍,她敏锐地嗅出了有大事发生。
于是那一天,脸上有了伤疤后便不爱往人前去的她,忽然出现在临时搭建的膳堂里。近来无事,茶余饭后,同袍们总爱在这里闲谈两句,传些碎语流言。她不理会众人惊奇的探询的目光,自顾自于角落坐定,低下头竖起耳朵。大家见她默然无话也就不再关心,随着酒酣耳热,越聊越是肆无忌惮。
据说……据说“新宗主”这三年中又嫁了一次人,还是嫁给了蛮子头领——“奸夫□”,连流苏听着,不由得一阵狂怒在心头涌起,她当然知道那人是谁,冤有头债有主,总有你们清还的时候!
据说……就在众人到来之前不久,那位蛮子头领突然去世,而“新宗主”腹中的子嗣也因此没了,她自己则大病一场,如今还没有见好呢;而且,而且似乎……似乎连眼睛都出了问题——“这才叫恶贯满盈报应不爽!”方才的愤怒忽然不翼而飞,比那更加强烈千百倍的狂喜呼啸而来。一听到这个消息,连流苏立刻便勾起了嘴角,苍天果然还是长着眼睛的!整整三年了,她从来都没有这般开心快意,以至于竟然忍耐不住脱口而出:“没了便没了,不过是个蛮子的杂种,生下也是耻辱。”她这话一落地,满座你一言我一语闲聊着的白莲诸子们立时鸦雀无声,个个满面惊骇的望着她瞧。
“看什么看?一副痴呆相!那废物不过惯会哄骗男人罢了,慕容小子如此,这杀千刀的蛮子也一样,难道我说错了么?”连流苏实在很想大声骂过去,就像是当年,自己在驸马府中的泼辣与威风。但她很清楚如今不同往日,切切不敢打草惊蛇。于是她终究忍住了,只是满脸倨傲,拂袖离开,在寻了个无人处后,方才痛痛快快大笑了一场。
——原来那废物死了男人,没了孩子,而且还瞎了。真好,太好了!自己擅长的改换容貌的障眼法是白莲秘术的一支,虽然骗不过“白莲血”,但普通人断然是没办法识破的。尽管玉帐的守卫从无间断,尽管匈奴蛮子对他们这些外来者并无好感,尽管何隐对自己始终存着提防,但毕竟叫她找到了关键所在,不是么?命运果然是帮她的!
这世上的事情,从来架不住有心人。既然计议已定,连流苏便不再急切,安安静静等待了几日,将玉帐周遭的动向摸了个一清二楚。素日里惯常出入那边的除了几位蛮子将军,除了何隐,以及近来大受青睐的老郎中之外,只有一位形貌不俗却有个蛮族名字的汉人,还有就是那妖女的侍儿和仆妇了——好巧不巧,连长安的女侍与自己的身量高矮,倒有几分相似之处。
于是,就在到达这里的第十三天,一个无星无月的暗夜,连流苏趁着那名唤“萨尤里”的女侍出帐解手的当口,从潜伏已久的阴影中跃出,一记手刀,便足够叫她老老实实睡到明日天光大亮了。流苏用比这寂寂寒夜还要冰冷的目光望着倒在她脚下的蛮女,不屑地啐了一口,伸手在脸上一抹,手心泛着隐隐的白光。
半炷香功夫之后,阏氏的贴身女侍“萨尤里”再次走进了玉帐,两旁的守卫们果然视而不见,甚至还有几位还向她友好地点头。连流苏肚中暗笑,努力装出那蛮女的身姿步态,甚至还忽然兴起,对其中一个看着特别野蛮粗鄙的,投以轻飘飘的媚眼儿。瞧着那蛮子晕乎乎满脸陶醉的神情,不免鄙薄之心愈起,忐忑之意倒轻了几分。她忽然觉得这不像一次血腥的刺杀,反而是个荒诞玩笑了。
——归根到底我的这一生,又和“玩笑”差了多少?
可是笑意还没有浮上嘴角,便硬生生僵住——怎么?这么晚了,她原道连长安定然已经入睡,谁成想玉帐中竟然还有客人在!
“……你不能这样。”那人站在帐中,侃侃而谈;他讲话的口气全无半分对上位者该有的崇敬以及诚惶诚恐——“若是他敢这么对小姐说话,早就被拔掉舌头了!”连流苏不由想,无论怎么看,面前这斜倚在榻上肤色苍白两眼无神的女人,都和连怀箴判若云泥。
“命运真正不公平!”第十万八千五百次,她发出如此的慨叹。
“你知道我能。”那女人回答,“阿哈犸,即使你举出无数个理由,也断然及不了我的这一个——他们害死了扎格尔,我定要他们付出代价!”
——是啊,说得真好。你害死了小姐,害惨了连氏满门,我定要你付出代价!
那名字古怪却相貌英俊的男子显然已废了许多口舌,却没料到全无效果,不由动了火气,更加放肆起来:“不必讲什么天寒地冻,人马补给,这都是末节小事。你可明白,你现在的身份……你现在的身份实在难以弹压草原诸部,甚至是对这座营地里的阿衍族人们也一样!扎格尔……单于活着的时候,你是他们的女主人,他们自然以你马首是瞻;可现在他已经……死了、不在了,你不过是块人人眼馋的肥肉!”
榻上女子的脸上浮现出某种莫测笑容,似乎是认真,似乎不过是在对自己无情嘲讽:“我知道,我没了丈夫,又没了儿子,‘黄金血脉’已经断绝,也许明日一大早,草原各部就会统统攻打过来;甚至今天晚上,就会有哪位不安分的人物冲入这里,迫不及待地爬上我的床,妄想就这么继承扎格尔留下的一切——这些我自然都知道,可是那又怎么样?阿哈犸,没什么了不起的,无所谓,真的。谁想来就让他们来吧,我等着呢!”
听了这番胡言乱语,那男子愈发愤怒,额头青筋暴跳,以至于口无遮拦,竟然直呼自己主人的名讳:“连长安!”他几乎是在咆哮了,“你想死很容易——难道我们这种人,还会怕死吗?不过……不过是个男人,值得你一次又一次的发疯?”
这句话显然触到了炽莲阏氏的逆鳞,连长安的脸孔猛地涨红,自榻上奋然起身,竟然恼怒得口齿不清:“你懂……你懂什么!”她踉踉跄跄,像是想要跳过去给无礼的部下一耳光,只可惜眼睛实在不方便,反而脚下拌蒜,险些跌倒。还是阿哈犸急忙纵身来扶,托住她的手臂——然后被她发狠推开。
“滚!你滚!”她厉声痛骂,话语中隐有呜咽之意,“我失去的东西……你怎么会……怎么会明白?你永远也不明白!”
站在一旁观赏这场大戏,连流苏只有暗暗叫好——被自己的心腹违拗顶撞感想如何?最好也叫你尝尝众叛亲离的滋味!
不负连流苏的期望,那阿哈犸果然没有低头服输。他脸上的肌肉隐隐抽搐,神色越发可怖,显然心中痛苦万状;话语从齿缝中一字一字吐出,落在地上铿锵作响:“我懂什么?你以为……你以为只有你才明白什么叫做‘失去一切’?身份……基业……兄弟……心爱的女人,甚至自己的名字——你竟然还问我,我懂什么!”
连长安红涨的脸瞬间褪色,显然是给他这段话里的惨痛之意震住了;整个人顿时没了方才的硬气,不禁踟蹰起来。
“阿……阿哈犸,抱歉……”她说,“你从不讲自己的事,我以为……我不该这样对你说的,但……”
——废物就是废物!这样就服了软?连流苏暗地里撇了撇嘴,真让人恶心!
而帐内那男子也忒是没用,见对手抽身退让,竟不懂得步步进逼趁热打铁,反愣在那里。一时之间两个人默默对立,就像是一双蠢笨的呆头鹅……许久,许久之后,阿哈犸方长叹一口气,低声道:“我也不该……算了,总之你无论说什么都好,眼下这样,一动不如一静,静观其变吧……如果到了春天,事态没有恶化,那么无论是报仇还是别的什么,都由你。”
两人之间虽不再针锋相对,但帐内的气氛依然凝郁得几近冻结。连长安垂首沉吟,终于自嘲道:“反正……反正我就是不答允你,这睁眼瞎的样子,也拿不起刀剑上不得沙场,也没有人会认真听我的话,是不是?阿哈犸,你还是这么‘算无遗策’啊……”
那男子紧紧抿了抿嘴唇,显然是默认了,他一拱手,别别扭扭回答:“阏氏说笑……”随后顿一顿,又道,“既如此,你早些歇息吧,我回去了。”
言毕也不待她答应,便自顾自转身而出。在走过连流苏身边的时候,对她使了个眼色,悄声吩咐:“还不去扶阏氏?”
连流苏肚内暗笑,点头不迭,正要抽身,忽听那人惊问:“你……你的脸怎么……”
这一下可把流苏吓得魂飞魄散,怎么可能?难道是自己看戏看得太过专注,以至于露出了破绽不成?她顿时手足无措,又不敢贸然开口,心里只想:若是小姐还在……小姐……她会怎么办?
还未理出头绪,幸好那名唤“阿哈犸”的无礼男子用手扶了扶额头,已道:“没什么……想是我看花眼了……”说完,挥挥手步出帐去,背影无限寂寥。
【七三】吴钩霜雪明
【七三】吴钩霜雪明
直到回到自己的营帐,慕容澈依然无法挥去胸中那份焦躁的感觉。愚蠢!愚蠢!愚蠢!简直愚蠢透顶!他不住低声怒骂——他早就该一走了之,何必留在这里,陪那女人发疯?
他早就下了一千次一万次决心,可是总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越是想要离开,越是无法离开……就仿佛被冥冥中某种强大的力量绑缚一般;她实在是她命中的魔障,无解的难题。
夜已深沉,慕容澈的居处和叶洲的相仿,都是四壁徒然,唯有一角堆着许多羊皮纸书写的公文,唯有一盏昏黄油灯。而且比起叶副将,他这里无疑更是偏僻,向来少有人迹,在这萧索冬夜,万籁俱寂,只有永不停息哑声咆哮的朔风。
多想无益!慕容澈不禁苦笑一声,从帐后舀了水大致净了手脸,便和衣卧倒。人躺在榻上,闭合双目辗转反侧,眼前如流水般滑过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明明困倦以极,却总也睡不着。
——总觉得自己已经……渐渐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人明明还醒着,梦却来了。
梦里他周身窄袖左衽的胡服,怀抱东耶琴,就像是那个家伙曾经喜爱的装扮,全然如同一位浪迹天涯的吟游歌者。慕容澈自小习文练武,样样都出色,唯独音律全然不通,他从没有时间精力浪费在无益的游乐上面。可是在梦里,这显然不是问题;梦里他的歌喉如同扎格尔一样高亢甜美,梦里他的手指如同扎格尔一样灵巧娴熟。
不过是个梦……朦朦胧胧中,慕容澈想——荒谬绝伦,而且,多么滑稽。
在梦里他边弹边唱,在梦里她巧笑倩兮。梦里有大漠风砂,有男儿壮志,有西域无边美景,也有中原万里归思……那竟然是一支自己从未曾听过的歌啊,一支满怀苍茫郁气的磅礴古风:……
胡儿风物胡儿歌,西凉子弟泪婆娑,忍看石门空聚月,转头饮马踏黄河。
黄河水寒冰刺骨,平沙岸上胡弦起,项王歌罢楚帐空,何处吹笳望明月?
明月明月犹可望,男儿功业在何方?
戈壁扶戟吞浊酒,匣内龙泉横天舞!
横天舞,意踌躇,雪花如絮风如虎。边戍将军青春老,中原烽烟动地鼓。
哀胡儿,胡儿苦,胡儿作歌在西凉,西凉城上望洛阳。
歌不到洛阳王孙《美人赋》,望不断北邙山下公侯墓……
“……好歌!”忽有人抚掌赞叹,声音清脆甜美,宛如纯银打就的铃铛。
慕容澈猛地一个激灵,睁开双眼,却只听“咕噜噜”一阵响,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膝头滚落,砸在地面上,竟是柄兽皮蒙箱、鹿筋为弦的老旧胡琴。不知为何,自己竟没有好端端躺在榻上,而是背倚中柱盘膝而坐,仿佛真的正在……正在鼓弦而歌。
“实在是好!”那婉转女音再度响起,“男儿心事当拏云,腹中没有几番丘壑,没有一颗英雄胆,断不能有如此佳作。”
“谁?”慕容澈再也顾不得依然昏沉沉的头脑,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