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莲-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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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你愿不愿意,长安?”
身上的毛皮不沾丝毫野兽的膻气,反有股温暖甜香。仿佛热乎乎的火堆,仿佛扎格尔的体温……驱散过往,驱散寒冷,驱散阴霾;闭锁心灵的果壳炸得四分五裂,外面的阳光辉煌灿烂不可逼视——将她彻底淹没。
她在毛皮之中、在他怀里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反问:“扎格尔,若我……同意,该如何回答你?”
“那就说你‘愿意’,说出来!”塔索的双手揽得愈发用力,连长安赫然发现,原来他也很紧张,也许……也许比自己还要紧张——他一紧张起来就忍不住用牙齿轻咬下唇,这让他那张郑重坚定的面庞,显得非常孩子气。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忐忑不安的神情,她却一下子轻松起来,甚至在心里萌生出小小的恶作剧的冲动。她冲他诡秘一笑,只是笑,就是不开口。
“……长安!”
他所有的族人、所有的部署都在眯着眼睛看好戏,都在捂着嘴窃窃私语,可她就是不说话——他实在有些着急了。
“扎格尔……”
朱唇开启,他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
“……我会……保护你。如果你需要盾我就变成盾,如果你需要剑我就变成剑……我会一直和你并肩站在一起。”
扎格尔的双眼猛地睁大。
……然后,她再无后话,他木然僵立。
连长安挑了挑眉,像只促狭的小动物般在他怀中不安地扭动。她努力前倾身子,俯在他耳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笑骂:“我答应了,笨蛋……‘交易’完成,快放我下来,大家都在看呢!”
扎格尔依旧毫无反应。
连长安只觉自己浑身上下都要烧着了,她装出最恶狠狠的声音,佯怒道:“快放我下来,呆子!否则我要生气了!”
扎格尔仿佛这才听闻,骤然爆发大笑;与此同时,连长安只觉身子陡然一轻,整个人便向半空中飞去——扎格尔那无可救药的疯子,竟把她……竟把她抛向空中!飞舞的皮裘遮住了她的眼,星星落了下来,世界天旋地转……
她再也无法忍耐,尖声叫起来,拼命地挣扎——这时候的连长安还不知道,在草原人的风俗中,低眉顺目决不是美德,没有在新郎脸上抓出两道血槽的新娘可不是好新娘;安安静静和和气气的婚礼更不是值得称赞。
——扎格尔努力制服怀中这个凶悍的小东西,在众人的欢笑声中绕开火堆,大踏步向营帐走去。
***
“……等等!”
远离众人欢腾的方向,异变忽然发生。黑暗中有人双膝跪地,与汉话一字一顿道:“塔索,请您将宗主放下。”
连长安本来没有听见这句话,她正沉浸在自己怦怦狂跳的心声里,幸福感充斥五脏六腑,世界早就不复存在。
——可是扎格尔听见了,他周身肌肉一僵,不由停下了脚步。
虽已是草原的春天,但风依然凛冽,空气依然寒冷。跪伏的那人只穿了一件极薄的汉式衫子,袒着半袖。手中一柄精钢短剑,横在自己的脖颈之上。他大叫一声“宗主”,腕间使力,颈上肌肤顿时破开半寸长的伤口,血腥气急涌而出。
连长安醒了,彻底醒了。
扎格尔的双臂依旧坚若磐石,可她只轻轻运气,便挣脱而出。连长安双脚落地,夜露的沁凉自尘土间窜起,径直插入她足掌之中。她认出了下跪之人乃是“白莲之子”之一,年纪最小,只得十六七岁,她知道他叫彭玉。
“恳请宗主收回成命!”他向她高喊,血从他脖颈中流泻而下,顷刻间便湿透了身上的薄衣。
“……彭玉,”她念他的名字,她记得很清楚;在龙城的那个夜晚,她曾替他挡掉两支箭镞,救了他一命,“告诉我,你想说什么?”
彭玉深吸一口气,高声道:“宗主的决定,属下以为,万万不妥!请宗主收回成命,否则,属下唯有死谏,以表赤胆忠心!”
连长安沉默了。阴影中有人三三两两赶来,围拢在彭玉身边。柳城、杨赫……还有那么多熟悉的面孔,他们没有跪,也没有在脖子上架一柄剑威胁自己——却也没有一个人站在自己身边,和旧日的兄弟手足对峙。
即使口口声声说着“不能绝望”,连长安依然觉得一阵心灰意冷。她颓然道:“想说什么,你说吧。”
彭玉将身子低低一躬,随即直起腰来,朗声道:“宗主,自古胡汉殊途,势不两立。宗主乃万金之躯,若以身侍胡,为姬为妾,恐为天下人笑!老宗主及我白莲历代祖先九泉之下,亦不能瞑目矣!”
他讲得着实金声玉振、掷地有声,连长安还未答话,扎格尔已冷冷插口道:“我乃草原之王,即便求娶中原公主为阏氏,也是理所当然——天下人谁敢取笑长安?”
彭玉不卑不亢,反唇相讥:“宗主名讳,望塔索慎言。公主有什么了不起?如今天下二分,齐晋两朝十七八位公主总也是有的,但‘白莲’独一无二!宗主,阿衍部羸弱,不足为谋——若您真做了阿衍部的阏氏,对手便是整个天下,望您万万三思而后行!”
连长安依然没有说话,她只是一伸手扯住了将要发作的扎格尔的衣袖。她将肩上的火浣皮裘慢条斯理取下,折好,递在扎格尔手中。
“长安你……”扎格尔眼中隐有泪意,几乎要跳起来。
“帮我拿好,”她对他微笑,“你先歇息去吧,今夜……我有些事要处理。”
“长安……”
“扎格尔,你能帮我一辈子吗?当你像阿提拉大帝那般扬鞭跃马、纵横恣意之时,你能把金帐交给一个连自己人都约束不了的爱拉雅雅?”
显然,这句话安抚了他的不安与疑惑,扎格尔后退一步,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他将那折叠的兽皮郑重收入怀中,笑道:“我明白了,那就交给你。”说完,当真转过身,头也不回的去了。
——无论她说什么,他总是信她的。
连长安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丛生的黑暗里,火堆依然在望,笑语依然弥漫夜空——但赫然已经遥远的,有如另外一个世界。她回过头来,迈步踱到彭玉面前。她的目光与他的目光交汇一处,发出金铁相击的剧烈鸣响;彭玉坚不畏死的心几乎都要被她眼中熊熊的火焰焚垮了,却终究还是咬着牙硬挺了下来,头昂得更高。
下个瞬间,连长安已狠狠一掌击在他脸上;这一掌运上了真气,下手极重,直打得他一偏头,吐出两颗血淋淋的牙齿。
而那柄短刀,也悄然落了地。
连长安的脸色依然和缓如初,甚至连声音都是那样细腻而温柔的;她在白莲诸子们惊恐的呼叫里轻声道:“这一掌不是因为你冒犯我,而是因为你竟然糟蹋自己的性命!一心求死、大义凛然,很得意么?你有没有想过,你死了,解脱了,我们怎么办?你的死是能够达成愿望还是能解决难题?死在仇人手中,尚能称一个‘勇’,死在自己刀下,根本一点意义都没有。不能忍辱负重,不能承担责任,还算什么男人!还算什么白莲?”
——长安的声音渐渐拔高,用一种难以描摹的,愤怒、不屑与怜惜混杂的目光直视他的眼;彭玉捂着高高肿起的半边脸孔,久久瞠目无语。
彭玉身后肃立的一干“白莲之子”们忽然齐刷刷跪下,高声道:“宗主息怒!”
“都站起来!”连长安一拂衣袖,声色俱厉,“我说过,我不喜欢看人跪。若是真话,就应该堂堂正正站着,光明正大说出来!今夜,有话……就说吧,我们找一个地方……好好说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小修,改了个章节名
【四九】寒不能语
疯狂……疯狂……疯狂的人儿自梦中惊醒,月亮从窗外探入血红的脸庞。
***
蛮子们的歌声依然无止无休;可营地那一边,人形的影子已开始聚集,似乎有什么大事正要发生。看来无论如何,今夜都不会如之前那些夜,注定不会是个宁静的夜晚——不过这样最好,正如他的心愿。
没有被任何人觉察,就像是脚掌生着肉垫的狡猾野兽,阿哈犸无声无息来到营地一角。这里存放着大堆当作燃料使用干牛粪,以及许多可以用来引火的废弃物,比如旧布片,比如坏掉的皮鞭,再比如从破损报废的帐篷中抽出的木质骨架。
这里自然是有看守的,只不过今夜他已醉到人事不知。阿哈犸不费吹灰之力便潜到杂物堆后面,顺利找出了自己藏在那里的宝贝。
乍看上去,那不过是根稍具弧度的寻常木棍,两指粗细,三尺来长。这不显眼的玩意儿是阿哈犸用整整一个月时光精挑细选出来的,柔韧、干燥、弹性极佳,最重要的是能够承受相当的力道。如今只差一步,只要将衣袍内缝着的鹿筋紧紧缚在两端,使得木棍像残月那样弯曲,就成了一件足以发射死亡的利器。
为了这一夜,他已尽了最大努力;就如同他对那些奴隶们说的,这是最好的机会,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
——阿哈犸对虚假的“自由”没兴趣;从与那个女人“重逢”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只有这个选择:他要与自己的过去“彻底作别”。
***
连长安回到自己的宿处取出只布包,随即点了灯,引领众人徒步走向黑暗的原野。几十名白莲之子们沉默尾随,站在走在最前方的正是脖颈的伤口还在渗血的彭玉。
行了一顿饭工夫,营地的火光终于消失在黑暗里,长安停下脚步,抬头望一眼阴晦的夜空,吩咐道:“就在这里吧,天气似乎要变了。”
她指挥众人团团围拢,自己站在中间,将拴着油灯的木杆用力□土中:“我知道你们有诸多腹诽,当面说出来吧……这里再无旁人,只有天和地,什么都不必顾忌。”
人□换着眼神,交换着疑惑与不安,海面下已然怒涛汹涌,该来的总会来的。
连长安忽然笑了,笑容中带着丝丝落寞神色。
“……彭玉,你不是想向我证明,自己连死都不怕吗?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此刻后悔了?”
“我没有后悔!”面前十六七岁的青涩少年飞快抬起头来,“我还是觉得您错了……宗主大人!”
连长安满面和悦:“你认为我错在哪里?”
少年紧紧攥着拳头,满脸正色:“您不该……不该……像个女人一样……”
连长安“呵”的一声笑出来:“彭玉,我不是‘像’一个女人,我本来就是女人。妇人之仁、感情用事……这就是你想说的,是吧?”
少年狠咬了一下牙齿,仿佛刹那间下定了决心。“是!”他大声道,“我们要报仇,我们要变强,宗主,你救了我们,你必须带领我们!要对付怪物就要把自己变成怪物,现在这样是绝对不行的!”
连长安微笑着听他讲完,微笑着反问道:“彭玉,你可曾想过,我们为何要变强?我们要向谁报仇?我们的敌人又是怎样的怪物?我们的目标……我们的目标究竟是什么?”
少年满脸红涨,几次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他不能回答。
那是不可名状之物,是自小便根植在内心深处的模糊的影子。白莲诸子擅长的从来都是服从命令,而绝非思考——我们的目标,我们梦里隐约的憧憬,究竟是什么呢?
“……你没有想过么?我想过,我想了很久;”连长安徐徐道,“慕容澈死了,那么连家的血海深仇究竟该算在谁头上?谁又该为这一切负责?难道真的要归咎于不可知的‘命运’?”
奇夜依旧深邃幽暗,草海依旧空旷无边。一阵风吹来,“命运”这个词在黑暗中越传越远,仿佛无休无止的叹息。她在人群中分辨出若有所思的柳城的身影,转头问他:“柳祭酒,你素来长于谋略,你以为呢?”
书柳城清了清喉咙,沉吟片刻,答道:“宗主,属下以为;我们的当务之急乃是替老宗主与副统领平反昭雪,重振‘白莲’之名。”
此言一出,附和声顿时四起;白莲诸子们不约而同叹出如释重负的一口气——是啊,的确如此;不愧是柳祭酒,说得这样清楚明白、言简意赅。
连长安在附和声中微微颔首,又问:“那祭酒以为,该当如何平反?如何复兴连家?”
柳城望一眼彭玉,又收回目光,落在自己的断肢残臂之上;淡淡讪笑道:“属下惟愿替宗主出使齐地,往来斡旋,死而后已。”
“……齐地?”
“没错,”柳城点头,“慕容澈继位不过两年,本无根基;如今他恶贯满盈,正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北齐此刻的皇帝不过是个襁褓幼儿,而宗主您……正是齐帝的嫡母。只要您将身份公之于众,重回太极宫执掌江山……并非绝无可能。”
“柳祭酒,”连长安微微笑,“你不要忘了,皇帝虽然年幼,可权臣在朝,拓跋辰难道会甘心放弃?”
“他自然不会放弃,可是……若是他和慕容澈一样,忽然死了呢?他不过是血肉之躯,怎能抵挡我‘白莲’死士?属下虽武艺粗疏不值一提,如今更成废人,但此刻这几十位兄弟姐妹同心协力,以命换命……拓跋小儿真的不足为惧。我连氏在北齐经营数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也不是一年半载间就能拔除干净的;到时候您抓准时机,趁着余威登高一呼,未必……未必不可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徐徐图之……”连长安喃喃道,“原来这就是你们的打算,拿所有人的命豪赌天下?且不说输了自然死无葬身之地,就是侥幸赢了,也不过是把我丢回那个杀人不见血的龌龊所在,关在深宫里一辈子……机谋巧算,如履薄冰,到最后失去人心变成鬼怪,替死掉的‘白莲’看坟守墓?”
“……宗主,这办法虽是行险,却大有可为;此等中兴之业,不世之功,实乃……‘正道’。”
——“正道”?
连长安的笑容猛地冻结:“这就是你们——你们所有人看到的‘正道’?”
没有人回答;没有回答本身就是一种确定无疑的答案。
连长安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咬钉嚼铁:“很好……叫你们的‘正道’统统见鬼去吧!”
***
阿哈犸凝神屏息匍匐于尘埃,一寸一寸、一寸一寸向远方那挑着油灯的木杆靠近——向他的目标靠近。其实他完全不必这般谨慎小心的,烈风正在天地之间咆哮,有如闭锁在铁笼中怒吼的洪荒巨兽,在这样的环境里,即使是个武功全失的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