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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

夜雨霖铃-第12部分

小说: 夜雨霖铃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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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答应亲事了?”这是张寅青的第一个反应。

“她不能。”阿绚谨慎地说。

“什么叫她不能?”寅青的笑脸立刻敛起来。

顾端守和阿绚互看了一眼,最后由阿绚开口,“你所谓吴姑娘的富贵家世,真的很与众不同……她的父亲是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母亲是大清皇帝的姑姑,也是我的堂姐建宁公主。”

吴三桂?大清皇帝?张寅青一张脸陡地变得死白,这是老天开的什么玩笑?从在石陂小庙第一眼就让他牵念不已,甚至神魂颠倒的攸君,竟是叛贼及蛮夷的女儿?

她如此美、如此聪敏、如此灵慧,如春风吹敞他的心,如柔软的流水澜过他整个人,那么深得他心的女人,竟是来自他最痛恨,又最鄙视的家族,他实在无法接受!

攸君为何不说?为何任他彻底无防备地沉沦?

“寅青……”阿绚试着喊。

这一声像剪刀划破绸帛吱吱裂响,他激动地说:“她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在刚开始时表明清楚?”

阿绚料到他会有这个问题,用准备好的答案说:“这点你必须体谅,以攸君身分之特殊,掩饰都来不及,怎么会四处张扬呢?况且,萍水相逢,她没想到你会来提亲……她说很抱歉,心里也是非常难过。”

难过?他和她之间的事岂止是难过?她怎么会看不出他的一番心意呢?虽然他总是挪揄、总是逗弄、总是惹得她哭笑不得,但若不是喜欢,他干嘛一路陪她因苏州,他又不是吃饱撑着没事干?

“寅青,吴姑娘不成就算了,大丈夫何患无妻,我们也不必多心计较,一切就当不曾发生过。”顾端宇说。

张寅青一声不吭,抓起槌子就往砧石上敲,敲得青筋直爆,肌脉贲张,砰砰砰的,只可怜砧上那把剑,早已不成形状。

阿绚见状况不对,张寅青的脾气是不小,但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自虐式的反应。

她看得心惊,“我明白你的愤怒,还有那受骗的感觉,但攸君真的不是故意的,她自己也吃了很多苦,还有太多说不出口的勘误。”

“砰砰砰!”勘误,没错,勘误!从初想见起,她就那一身神秘、那一抹忧郁,由黑纱里看着世界、看着他!

她的神情总是惊惧,行踪满是仓皇,一路向东而行,说是被迫离开,再见不到亲人,回不到童年……

她说,外公和祖父变成仇敌,这两个称谓,是大清和吴三桂的代表,她却一笔带过,简单地似两个叹息……

他很轻易地就感受到她的痛苦,但当她的痛苦竟也是他痛苦的根源时,又该如何呢?

他出生时,大明已亡,父亲整日为起义奔走,难得见上一面,后来连凶也陷入危险,开始居无定所。

最可怕是被抓到福州时,他才八岁,见着了父亲身首异处的尸体,从那时起,民族振兴的使命,就如木轭般牢牢地套上他的以肩,鞭策他向前行!

吴三桂是不共戴天、满清是势不两立,他疯了才会去娶他们共同孕育出来的女儿,无论再美再好,都不行!

“砰!”张寅青觉得心肺一股麻酥,剑断裂,砧石竟也碎了。

顾端宇忙使出内力制止他,并喝道:“好了!再敲下去,你运的气非伤自己不可了。”

当然!漕帮的小祖,背负着反清复明的任务,当然不能娶攸君,无一人会赞同,有千万人会挞伐,而且,他还不能够介怀,要视攸君如蛇蝎,攸君也该视他如蛇蝎。

而这蛇蝎,又是他最渴望的,该怎么办呢?

他身上的汗变成冷冷的水,寸寸爬在他的肌肤上,比深海的海穴还寒彻骨。他必须回复政治家,回到漕帮小祖该有的反应,他双手稳定地抓起汗巾,擦拭那黏腻的潮湿。

“寅青,你很在意攸君吗?”阿绚小心地问。

“怎么会呢?”张寅青的声音听不出内心的纠结不休,他甚至露出一贯的笑容,“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我只是感觉很不对劲,我竟救了吴三桂的孙女,满清的格格……嘿!师父,这恐怕要怪你的身教,师母不也是格格吗?”

“别乱喊,我早在十五年前就不是格格了。”阿绚连忙声明。事实上,她的身分也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

“如果攸君不当格格,我也可以娶她罗!”张寅青寿命和轻松地问。

“吴姑娘和你的情况,又比你师母和我的更复杂。”顾端宇怕他又动什么妄念,只好严肃地说:“第一,光是你姐姐那儿就会激烈地反对;第二,你是漕帮小祖,娶妻不得不谨慎;第三,因为有建宁长公主,吴姑娘迟早会回北京。”

“第四,攸君在北京已有未婚夫,就是芮羽福晋的儿子征豪。”阿绚补充道。

还有呢?再加下去,第五、第六、第七……他全不在乎!反正,他无意去抗争,若一意强求,只会把攸君愈逼愈远,唯有以退为进,他愈表现出淡漠,大家就愈失去戒心,攸君就能留在他的掌握之中,一步步和他沉沦。

他不能接受她的出身,但她有错吗?就像他生为张煌言的儿子,一点选择的余地都没有,不是吗?

夜凄冷,攸君剪着莲瓣型的蜡烛,烛凝如泪,一股幽幽的香传散,窗台上的串铃子冷冷地响着,恍若在水中。

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每到一处,总会挂起串铃了,好让北京美好的回忆入梦来。但现在,串铃子却使她想起张寅青,那个黝黑英挺又幽默自负的男人。

他竟然上门来提亲呢!

她该是受宠若惊,还是早有预感?为了这串铃子,他们还闹了三次风波,一次是被他丢进草丛,一次是险些被他留在乞丐堆里,一次又愤而要将它弃于沟渠。他对它的百般厌恶,称它为该扔掉的破玩具,是一种妒忌之心吗?

可他是找错对象了!

攸君歪坐着凝视串铃子,铜色纯暗,宝石已暗淡,只是声音还清脆。她听着听着,沉入了梦中。忽地,串铃子叮当作响,感觉不太一样,有雨、有海、还有清晰的呼唤……

她睁开眼,串铃子闪着极美的光芒,铜晶亮的黄、银晃晃的白、宝石如新,加上未见过的珊瑚、琥珀、翠石和粉贝壳……攸君直直的站起,看到了在黑暗中的张寅青。

“你……”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给你来换新玩具了。”他轻声地说:“我花了三天收集、用三天打铸,比你原来的那个还漂亮又珍贵吧?”

攸君缓缓的触摸站,是太珍贵了!她忍着激动的情绪说:“这都是你随身用过的剑,还有你上山下海收集的宝物,对不对?”

“是的,它们是我的世界、我的家,我全部送给了你。”他说。

“你不介意我的家世吗?”她细声问。

“当然介意。”张寅青回答,“但我还是想娶你!你可以像你的阿绚阿姨,抛弃过去一切,做我张寅青的妻子,不再提满洲或吴三桂,不要让上一代的恩怨插足我们中间。”

抛弃过去?包括她可怜的额娘吗?

攸君摇摇头说:“不!你错了,阿绚阿姨并没有忘却过去,她只是选择了自己的未来,而且,我从来不以身为吴家人或满洲人为耻。虽然吴三桂在你们眼里是叛国之臣,但他却是疼爱我的爷爷,他也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在这乱世里求生存而已。

“至于我的满族家人,他们与你并无不同,都希望平安和乐,他们努力的学汉文化,与汉人通婚,希望中土强盛,你若要娶我,就要接受我这两种血统,不必委屈或隐藏,就像你师父待阿绚一样,没有一点不平等。倘若还有介意之心,我就不会快乐,又何必提嫁娶之事?”

张寅青没想到她会摆出这等高姿态,他以为她会感激涕零,认为他做人有情有义,为了爱她,不记国仇家恨、不计前嫌,以宽谅来牵就她。结果,她不要他的宽谅,还以她的家世为荣。天呀!她不是说她很抱歉吗?

“看样子,你是不需要我的串铃子了!”张寅青生气地说,并把珊瑚翠石弄得当当作声。

“嘘!你要吵醒庵里所有的人吗?”攸君紧张地制止他,又蓦地想到,“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走进来的呀!这小小的白衣庵能奈我何?就是你们北京的皇宫大内,我也能来去自如,顺便提出你们皇帝的脑袋瓜子。”他没好气地说。

“嘘!你小心杀头呀!”她再一次警告,“北京是近畿之地,高手如云,别说紫禁城,就是我家的公主府,也是侍卫林立,乱闯不得的!”

张寅青盯着她,眼中又慢慢的有了光彩,“好!你要当大清格格或大周公主都可以,我可不像我师父那样顾忌重重,只能偷偷的到北京,偷偷的带出忠王府格格。我呢!要大大方方的抢,抢得天下人皆知,看你们吴家、满清朝廷,或者我的漕帮兄弟,到底有谁能阻止得了我!”

“张寅青,你非要闹得天下大乱吗?”攸君不敢相信他会任性到这种地步。

“你不是要我不介意你的出身吗?好啊!我不介意啦!”他两手摊开,很正经地说。

攸君面对他,竟说不出话来。然后,她笑了,这不合时宜的笑,却是她多年来第一次放松心情的笑,从她父兄被杀,被迫离开公主府,长期战争的阴影,她觉得肩上的重担倏地减轻。

仅是张寅青的一句“不介意”,看他将吴家、大清和漕帮都踢到天涯海角,像几个打架的丑角。她觉得自己爱上他了,无法自拔,而且是非爱不可的爱!

只有他,能揭开她的面纱,让她清清楚楚的看着阳光!

“你笑了!我真喜欢你的笑,仿佛除了你那美丽剔透的心,外面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张寅青情不自禁地说。

对他而言,这样把吴三桂、满清和漕帮,以近乎戏谑的口吻嘲弄,这还是第一次,但感觉真好,那肩头的木轭暂时卸下,他和攸君便像两只飞鸟,愉快地在蓝天飞翔!

而他也发现,从小卧着反清薪、尝着复明胆长大的自己,早已不像父执辈们,如此悲愤的沉溺于亡国之痛中。他这小祖,其实更关心的是漕工们的福利,及天下苍生的安和乐利。

满洲、吴家,甚至台湾的郑家,谁对百姓好,谁就是王,如果还一律是征服者的暴力统治,陷中土于水深火热,那他自己就是王!

张寅青也随着攸君一起笑了,他想解开攸君内心的纠葛,没料到也令自己脱去那始终压得人不舒服的枷锁。

倏地,攸君停止笑容,忧郁似乎又要回到眉间。

张寅青率性地拉住她的手,也不管她的脸红,说:“你要嫁给我,对不对?”

攸君想缩回手,但他却握得死紧。“我一直没想到婚姻之事,我目前最大的希望,就是回北京看额娘。”

“北京?该死!我怎么忘了靖王府的征豪和你订过亲呢?你一回北京,不就是入了他们的瓮了吗?”张寅青看了一眼被丢在一旁的旧串铃子,“那玩意儿也是他给你的,对吗?”

攸君怕他再误会,忙解释说:“那的确是征豪的,但当时我二十岁,他才十五岁,不过是孩子般的赠予。我也说过,留着它,是对童年的回忆,从我离开北京后,这门亲事就算是取消了,我甚至连他的样子也记不清楚了。”

“我才不管亲事如何,我只要确定你的心在不在我这里。”他把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前,感受到那有力的心跳,“你愿不愿跟我一辈子呢?”

他难得的温柔,让攸君两眼濡湿,那梨花带雨的娇容,更令张寅青情不自禁,胸中澎湃的热血,使他冲动地拥住她,唇含住她的唇,缠绵辗转,无法自己。

他们已非初相识,又日夜相处了那么多天,总不免比一般陌生男女亲密,如今花前月下,又肌肤相亲,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攸君颤抖地感受他那男性的力量,他们之间那焚烧在理智边缘的热情……她突然想到在流民帐篷中,男女交媾的一幕,而他们此刻身在白衣庵内……

不!攸君猛力地推开张寅青,他的肌肤像熨人般地烫着她,“不!寅青,你放开我!”

张寅青倒是一听到她的声音,便很快地后退,急喘着气说:“我能自制的,我还想测试我们的极限呢!但我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对你,你在我生命中的意义太重大,我……我不会让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攸君的双眸晶亮,双颊艳丽如玫瑰,她用手帕擦着他脸上的汗,温柔地说:“你违背家人、族人,我也违背家人、族人;你骄傲,我也骄傲;你想解脱,我也想解脱。你说的没错,我们是天生的一对,只要我了却心愿,一定跟你。”

“攸君……”他动情地说。

“但你以后千万别在深夜来白衣庵了,万一被发现,我们的机会就会被断绝光的。”攸君说。

“谁教我太想见你了!”他想想又说:“不过,你说得对,以后我们可以在公开的场合见面。”

“公开的场合?”攸君不解。

“你瞧!我现在已表明对你没有兴趣,也无所谓了,你是我师母的亲人,她必会邀你来玩,你也不必躲。这样一来,我可以常常看到你,你也能够有机会了解我,熟悉我身旁的人与事。”张寅青计划着说。

“将来我跟了你,他们也比较能接受,是不是?”攸君聪敏地说。

“攸君,正如你的名字,无忧君,我是真的希望你快乐呀!”他轻捧着她的脸说。

他们静静地相偎,听着铃声,今夜无雨,带着天上人间的欢乐。

三更天,攸君催他离去,并叮嘱他不要再冒险。

临走前,张寅青还不忘说:“把征豪那老掉牙的串铃子丢了吧?”

“不!我怎能因为有新的而忘了旧的呢?”攸君说着,将那已斑驳的串铃子挂在另一边。

“怎么看,都比不上我的。”张寅青调侃地说:“比不上我的人、我的心!”

仿佛在回应他的话,两串铃子同时响起,铃铃铃、当当当,像在唱着两首节奏不同的歌,清亮的是情深似海,低哑的是往事如烟。

言妍……夜雨霖铃……第七章挣扎

第七章挣扎

十二阑干和笑凭,

风露生寒,

人在莲花顶。

睡重不知残酒醒,

红帘几度啼鸦瞑。

——吴文英·蝶恋花

康熙二十年,春末,苏州河畔。

晴朗的天气下,一艘画舫缓缓地穿过河面,舫上是精致的飞宇楼台,盘货顶及柱旁都有雕椅可坐,一度席渣帘深深垂着,一看就知道是官家的气派,戴坐的多半是某大官员的内眷。

朵朵春花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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