歃血 作者:墨武-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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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宋十五那些人离开后,狄青满了一碗酒,嘴角带着冷笑,喃喃道:今晚不醉不归?他一直犯愁怎么宰了夏随,暗想今晚夏随一帮人若是喝的酩酊大醉,那自己的机会就来了。
狄青想到这里,心中振奋。抬头见那红梅映雪,梅枝横颤,突然想到,过了今晚,无论死活,只怕此生再也见不到她了。呆呆地望着红梅,不知多久,狄青算过了酒钱,信步向麦秸巷的方向走去。
这时朝廷大祭,万人空巷,虽是白日,麦秸巷也是清幽如夜。狄青到了麦秸巷,只听风声呜咽,见雪屑飞舞,梅花傲雪,可意中人终究不见,狄青立在梅树之前,见树下脚印凌乱,当不止一个人的足迹。细心地找那窄窄的足迹,过了良久,缓缓蹲下来,捡起一瓣残花,花已残,字迹早就不见,狄青心道,所有的一切,都已过去了。
虽是这般想,可心中又是一股悲意上涌,拔出刀来,拣了块平地想要写些什么。狄青想了半晌,只写了“珍重”二字。转念又想,她多半以为我不会来了,她多半也不会看到这两个字。可是……我知道自己想什么就好,何必让她知道呢?凝望着地上的两个字,狄青沉默良久,这才仰天笑了声,笑声中,带着无尽的凄凉落寞。
回转身,就要离去,可笑容陡然僵在脸上,身躯颤抖。
只见那千思百想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站在他的身前。几日不见,那女子依旧荣光绝代,但却憔悴了些,见到狄青那一刻,眼中闪过丝光彩,却不发一言。
狄青痴痴地望着那女子,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那女子目光从狄青的脸上望到他的手腕上,突然惊道:“你受伤了?”
狄青这才感觉到丝丝的痛楚,不是手腕,而是心口。强笑道:“我们这些人,整日打架斗狠,不伤才不正常。”
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怜惜,上前要为狄青包扎伤口,狄青后退一步,说道:“不用了,多谢你。”他已决意要杀夏随,然后逃窜天涯,只想女子忘了他。他怀中还有那方丝巾,本想取出以绝女子的心意,他看得出,女子喜欢他,至于为什么喜欢他,他真的不知。可那方丝巾是女子给他的唯一物件,他又怎么舍得拿出来?
女子见狄青突然变得冷漠,眼中露出讶然,本待问什么,可终于垂下头去,却正巧见到地上那刀划的两个字。
女子不语,也不抬头。狄青却见到两滴水珠落到了雪地上,打出浅浅的两点痕迹,风过无痕,可泪过呢?伤心入骨。狄青见那女子伤心,心中歉然,本待安慰几句,可知道徒乱人意,狠心道:“天冷,你回去吧。”那冰冷如雪的言辞下,却有着如火般的关切。
女子幽幽道:“你要走了?”
狄青道:“是。”
女子又问,“再也不回来了?”
狄青道:“是。借路,请让让。”
女子霍然抬头,忍着泪,见到狄青眉间刻着的忧愁,突然有了种恍然。才待闪身到一旁,可脚下一滑,就要摔倒。狄青见状,慌忙伸手去扶,握住那冰冷细滑的手腕,身躯又是一颤。女子站稳了,低声道:“谢了。你……也珍重。”
狄青见她泪珠盈盈,心中一阵惘然。又见寒风如刀,不想女子受冷,硬起心肠道:“好。”他大踏步离去,再不回头,只听到那女子低声道:“泛彼泊舟,亦泛其流。”狄青身子微凝,听那女子念的好像还是诗经。脚步只慢了片刻,再次加快而去,最后只听到女子说道:“耿耿不寐,如有隐忧。”
狄青早去得远了,心中却回荡着那四句话,“泛彼泊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知道这诗是说有人忧愁,可女子到底是说他狄青,还是说自己呢?狄青想不明白,加快了脚步,逃命般的回到郭府。
郭逵不在府中,郭遵亦不在。狄青心中有些失落,暗想若是郭逵在,自己就可以问问那诗句是什么意思,若是郭遵在,自己也可谢谢郭大哥多年的照顾。可转念一想,知道了又如何?谢过了又如何?知道了不过是徒增烦恼,这种兄弟情深,又岂是一个谢字能够解决?
狄青坐在屋前,先睡了会儿恢复体力。等醒来时,已近黄昏。
狄青也不整理行李,只是拔出腰刀,在一块大石上磨了起来。等到刀磨得和冰一样冷厉之时,望着刀身上的一泓亮色,喃喃道:刀儿呀,今晚我只能倚仗你了,以后亡命也只有你跟随了……见天色已晚,收刀入鞘,仔细地整理下装束,务求出招的时候干净利索,不被行装所累。
新月已升,狄青戴了顶毡帽,大踏步地出了郭府,随意找了间酒肆,吃了半斤羊肉,又咽了两个馒头,然后到了白日喝酒的地方。他先将毡帽压低,本待进去打探下动静。不等进了酒楼,只听到远方的街上大呼小叫声传来。狄青心中微动,闪身到了阴暗的角落,只见到夏随带着七八个人过来,宋十五、厉战、高大名、汪鸣都四人都在,还有几个陌生的面孔,却没有邱明毫。狄青心下稍安,暗想少了邱明毫,对付个喝醉的夏随,还是有几分把握。
夏随嚣张道:“这几日众兄弟们辛苦了,今晚喝个痛快,不醉不归。谁他妈的不喝装孙子,老子绝不饶他!”众人轰然叫好,狄青心中微喜,暗想你们这帮龟儿子喝的越多越好。他只是站在酒楼旁的一个巷子背风处,盯着酒楼的方向。
寒风森冷,昏月无光。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酒楼处又是喧哗阵阵,狄青活动下有些麻木的身躯,瞪大眼睛望过去。夜色中,酒楼的灯火更显明亮,夏随已喝得酩酊,被两个手下搀扶着出了酒楼,那两个手下也是脚步踉跄,一不留神,三人都跌倒在雪地之上。夏随也不恼怒,还高叫着,“来继续喝,不喝是孙子。”他陡然要呕,可呕了几口,却没有吐出什么。
狄青见状,心中微喜,暗想这几人均醉,正是苍天有眼,给机会让他报仇雪恨。手按刀柄,狄青正要冲出去了结夏随,不想一只大手突然按到了他的肩头。那只手极为宽厚有力,按在狄青肩头,重逾千斤。
狄青大惊,只以为身后来了敌人,回肘一撞,正中那人胸口。窜上前两步,转身就要拔刀。不想身后那人被狄青一撞,若无其事,反倒迈步上前,一把抓住了狄青的手腕,低声道:“是我。”
狄青只觉得手腕如被铁箍扣住,本是心惊,听到那人的话语,定睛一看,惊道:“郭大哥,怎么是你?”
来人竟是郭遵!
郭遵脸色森然,并不答话,伸手拖住狄青,朝巷子深处走去。狄青扭头望去,见夏随等人渐渐走远,不由心中大急。可郭遵拖着他,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夏随远走。等过了幽巷,到了一条长街上,郭遵这才松开手,冷冷问道:“你来做什么?”
狄青犹豫片刻,终于道:“杀夏随。”
“为什么?”郭遵似早有预见。
狄青恨恨道:“因为他要杀我,若不是足够幸运,昨晚我就死了。”
郭遵望着凄清的长街道:“幸运不是总有的。”
狄青道:“不错,幸运不是常有,所以我要抓住这次机会。郭大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若不杀夏随,他迟早还要对我动手。我不想你为难,也不想你参与此事。这次杀了他后,我会亡命天涯,你就当……从未有过我这个兄弟!我求求你!”他转身要走,郭遵冷笑道:“我只拦你一次。可你硬要送死,我也没有办法。”
狄青心中一凛,止步道:“为何这么说?”
郭遵道:“你可知道夏随这人酒量极宏?我从未见到他有喝醉的时候。”
狄青一颗心沉了下去,吃吃道:“那他今日……”
郭遵淡淡道:“他今日身边带了三个高手,再加上装醉,你若去了,必死无疑。”
狄青有如被盆冷水浇下来,浑身冰冷,“他装醉,他为什么要装醉?”
郭遵冷笑道:“那还不简单,因为他在等人上钩。他在等个白痴以为他喝醉了,前去杀他,然后就等着杀了那个白痴。”
狄青冷汗直冒,这才发觉碰到宋十五等人不是巧合,夏随醉酒亦是个圈套。原来这一切不过是夏随再次布局,他若是稀里糊涂去刺杀,说不定已被夏随格杀当场。
狄青被郭遵几句话点醒,可心中还有疑惑,忍不住道:“郭大哥,你怎么知道夏随要布局杀我?”
郭遵道:“我已问过王珪、赵律、李简和李禹亨几人,知道曹府捉乱党一事大有问题。方才又看你咬牙切齿,夏随故作醉酒,几下一凑合,当然就明白了。夏随的确想杀你,他也不能确定你是否已经猜出来了,因此他就布下这圈套再次诱你,你若上钩,自然死路一条。你若不上钩,他只以为你没有看出破绽,反倒暂时不会再动手。”
狄青心中怒急,“他不动手又如何?他要杀我,难道我就这么忍着?”
郭遵脸上隐有悲哀之意,良久才道:“你实力不济,不忍能如何?难道伸着脑袋让人去宰?”
狄青舒了口气,缓缓道:“好,我忍!”他心中却想,这种事无凭无据,自己已拖累郭大哥太多,当然不能请郭大哥帮忙,既然如此,只能再等待机会。他把仇恨埋起来,神色反倒变得平静。多年的抑郁,让那个曾经粗莽的乡下汉子,已慢慢变得深沉起来。
郭遵看了狄青半晌,说道:“跟我来。”他信步向前走去,又入了一巷子,找了家酒肆坐下。
天寒地冻,那酒肆早无客人。店中只有一盏油灯,昏黄若月,一老者望着孤灯,静静地等待。他或许是等待着客人,或许等待着年华老去。像他这样的人,如今看起来只余等待。
听脚步声传来,老者起身迎道:“郭官人,你来了。照旧吗?”原来那老者是认识郭遵的。
那老者脸上有道刀疤,斩断了眉毛,容颜显的有些怪异,一脚微跛。狄青见了,突然想到自己的大哥狄云,心中对老者已有同情之意。
郭遵点点头道:“麻烦刘老爹了。这么晚还开着店吗?”
刘老爹脸上皱纹有如刀刻,闻言笑道:“我只怕你不来麻烦我。人老了,很难睡着,难得你来陪陪我。这位小哥是你的朋友?”
郭遵点点头道:“是,他叫狄青。”
刘老爹“嗯”了声,又认真看了狄青一眼,问道:“照旧吗?”
郭遵点点头,简洁道:“两份。”
刘老爹不再多言,跛着脚去了后堂,一会儿就端来了数碟卤味,两壶酒。然后静悄悄地离开,似已习以为常。
狄青忍不住问道:“郭大哥,你经常来这里吗?”
郭遵点点头,提壶倒了杯酒,自斟自饮,神色悠悠,似乎想着什么。狄青见郭遵如此,突然感觉,那刘老爹是在等郭遵,因此才迟迟不肯关店。郭遵显然也经常来这里,狄青看着那几碟卤菜,一壶酒,想着郭遵雪夜独饮,又觉得,郭大哥很寂寞,还有很重的心事。
可狄青何尝不是心事重重?他给自己倒了酒,抿了一口,只觉满嘴的苦涩。
郭遵放下酒杯,突然道:“今日祭祀前,天子还是带文武百官去了会庆殿,先给太后祝寿,然后才去天安殿接受朝臣的朝拜。”
狄青记起郭遵以前所言,皱眉道:“难道说太后真的准备称帝了?”
郭遵避而不答,又道:“前些日子,范仲淹和宋绶都被贬出了京城。”
狄青喃喃道:“他们当然是因为建议太后还政于天子,这才惹恼了太后吧?不过,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郭遵凝望狄青,缓缓道:“可我要说的一件事,却和你大有关系。夏随本是太后的人!”
狄青脑海中电光一闪,失声道:“他蓄意杀我,难道还是因为马中立的缘故?”
郭遵端起酒杯,沉默无言。沉默有时候就代表着认可。
狄青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一阵心悸。
郭遵尽了杯酒,又道:“你想必都明白了,你的案子虽了结了,事情并没有完结。夏随是太后的人,这次杀你,多半是为马季良出气。”他目光闪烁,欲言又止。
狄青没有注意到郭遵的异样,握杯的手青筋暴起,“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可我有件事反倒不明白。”郭遵眼中厉芒一闪,沉声问道:“你怎么有本事再次杀了增长天王?”
郭遵目光灼灼,狄青却问心无愧,苦笑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郭遵皱眉问道:“你怎么会不知道?”
狄青犹豫片刻,伸手入怀掏出五龙放在桌上,为难道:“我真的不知道,郭大哥,我……只怕是这个东西在作怪。”他根本不知如何解释,也以为郭遵不会相信他的解释,不想郭遵见到五龙,脸色陡变,失声道:“这五龙怎么在你手上?”
那一刻,郭遵眼中满是惊骇、诧异、还有无边的困惑,甚至还有些恐惧的样子。狄青见状,大惑不解,吃吃问道:“郭大哥,你见过这个东西?”
喀嚓一声响,郭遵手中酒杯已破,可他浑然不觉,喃喃道:“弥勒下生,新佛渡劫。五龙重出,泪滴不绝!这五龙……终于又出来了。难道……他说的竟然是真的?”
狄青听郭遵竟和当年的多闻天王所言的一模一样,骇然道:“郭大哥,你怎么了?”心中又想,郭大哥说的他,又是哪个?
郭遵终于回过神来,盯着桌上的五龙,良久才伸出手来,轻轻触了下,脸上又现出困惑之意,低声问,“狄青,你怎么会得到了五龙?”
狄青虽诧异郭遵的反应,还是将当日发生的一切说了一遍,他早当郭遵是亲人一样。这件事,他藏了许久,除了郭遵,也找不到旁人倾诉。
郭遵神色恍惚,像是认真在听,又像是根本没有听。狄青说完,见郭遵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道:“郭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切……是我的幻觉?还是这五龙真的……有古怪?”
郭遵回过神来,迟疑道:“这五龙……本是先帝所有。”
狄青失声道:“这是真宗之物?”
郭遵陷入迷惘中,眼望油灯,忽明忽暗的灯火照得郭遵脸色也阴晴不定。许久,郭遵才低声道:“其实我也不敢肯定。先帝在时,我是他的御前侍卫,我有段日子,就见他拿着这五龙,整日沉吟不语。”
狄青目瞪口呆,不解问,“既然是先帝之物,怎么会藏在弥勒佛像身上?既然是先帝的东西,多闻天王怎么会知道此物藏在哪里?那四句话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郭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