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十三钗_严歌苓-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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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袍,手持一个带玻璃罩的烛台。这是她们如此近距离地看着日本侵略者。因为联想到豆蔻和伤员们,也因为联想到那些照片上的地狱图景,她们此刻眼中的日本侵略军便是穿马裤皮靴的恶鬼。
我姨妈书娟在晚年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夜里她赤着两脚站在地板上,却毫不感觉到寒冷。她看见拿着电筒的日本兵仰头向楼上看来。当然是看不见暗处的女同学们。但她们刚才那童音未褪、含苞待放的女性嗓音足以使这群日本男人痴迷。日本男人有着病态的恋童癖,对女童和少女之间的女性怀有不可告人的慕恋。他们的耳鼓被刚才那一声声丝绒股的呼喊抹过去,拂过来,他们在这个血腥时刻心悸魂销。或许这罪恶情操中有万分之一的美妙,假如没有战争,它会是男人心底那永不得抒发的黑暗诗意。但战争使它不同了,那病态诗意在这群日本士兵身心内立刻化为施虐的渴望。一群少女,一群童稚未泯的女孩。西方和东方的男性文化中,都仙化过这样的唱诗班女孩。
这群日本兵就驻扎在几条马路之外,在他们祸害这一带时,常常听到天使一般的唱诗。此刻他们明白了,这便是天使们飘缭的仙地。
日本兵的领头者是一位二十七八岁的中佐,长着日本男人常见的方肩短腿,眉宇间英气逼人,若不是杀人杀得眼神发直,他也不失英俊。他向英格曼冲父大声说了一句话,旁边的中国翻译说:“即使是国际安全区内,皇军也随时进行例行搜查。”英格曼神父说:“谎言。”他看了翻译一眼,见他无意翻译他的驳斥,便转用英文说:“纯粹是撒谎。”
中佐懂一些英文,把“撒谎”二字听进去了。他上来便给了英格曼神父一个耳光。
“你的部队番号我知道,我会起诉你的。”英格曼神父克制了以手去捂腮帮的动作,他感觉一颗牙齿被击得松动了。
中佐通过翻译对英格曼神父说:“欢迎起诉。你们美国人动不动就拿这个最没用的词给自己壮胆。”
“你侵犯美国地盘,就是侵犯美国国土。”阿多那多说道。
“侵犯美国国土,又怎样呢?”中佐说。他的声音在冷笑,并笑得优越骄狂,但他的脸容僵在那个平和淡漠的神情上。这是个不会笑的面孔。或者他鄙夷笑这一高级灵长类在进化后期生发的面部表情。
第一部分 18。金陵十三钗(18)
“那就是向美国挑衅。”英格曼神父说。
“十月二十三号,炸沉了你们美国保护南京的军舰,这个挑衅更直接吧?贵国做出任何军事反应了吗?”
“但愿你能活着看见美国的反应。”英格曼神父说。“你威胁大日本皇军?”“面对十八支刺刀,发出威胁的倒是我?”
中佐通过翻译宣布:他们军务在身,不再费口舌了,搜查马上开始。
英格曼神父举起手:“上帝做证,要想搜查,踏着我的尸体过去吧。”他上前一步,胸口蹭在了两把刺刀尖上。其中一把一挑,鹅绒起居袍被划开一个大口子,白花花一片鹅绒飞在煞白的电筒光柱里。
楼上的女孩们都叫起来:“英格曼神父!”
陈乔治这时从锅炉后面出来,想看看神父怎样了。日本人从墙头翻越而入时,他正在锅炉房等待与红菱幽会,却缩在暖洋洋的角落里睡着了。枪声把他惊醒之后,他始终躲在暗处观望。陈乔治胸无大志,坚信好死不如赖活着,最近和红菱相好,觉得赖活着也有千般滋味。他看见英格曼神父被打的刹那,一把提起那把坐变形的旧木凳。尊贵的神父居然挨了一耳掴子,他本能地要去替神父捞回尊严。
但他一看十八个鬼子兵荷枪实弹,“赖活着”的信念又强大起来。他心里骂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神父把他从十三四岁养到现在,供他吃穿,教他认字,发现他实在不是皈依天主的材料,还是不倦地教他读书。神父固然是无趣的人,待他也是嫌恶多于慈爱,但没有神父是没有他陈乔治的。没有人五人六的教堂厨师陈乔治,哪来的如花美眷王红菱呢?想到此,正是英格曼神父胸膛挨了一刺刀的当口。陈乔治一出现就被一名日本兵擒住。不管两位神父怎样抗议,做证,中佐都命令手下剥去他的衣服。中佐在这个赤裸的中国男青年身上端详,指着他讨饭挨狗咬留在腿上的疤说:“枪伤。”
“这是狗咬的。”陈乔治说。英格曼神父说:“他是我十多年前收养的乞儿。”“是啊,神父也可以收养中国战俘。”
“荒谬。”
中佐脱下白手套,用食指指尖在陈乔治额上轻轻摸一圈。他是想摸出常年戴军帽留下的浅槽。但陈乔治误会他是在挑最好的位置砍他的脑瓜,他本能地往后一缩,头躲了出去。中佐本来没摸出所以然,已经懊恼不已,陈乔治这一犟,他“刷”的一下抽出了军刀。陈乔治双手抱住脑袋就跑。枪声响了,他应声倒下。这时戴教官走了出来。他一手吊在三角巾里,头上缠着洗不去血迹的旧绷带,站在日本兵面前。
两位神父让一系列突变弄得不知如何反应了。
中佐那种会冷笑的字句又出来了。但翻译只是刻板地说:“神父,美国的中立地带不再中立了吧?”
英格曼神父镇定地说:“他现在手无寸铁,当然是无辜百姓。”中佐不理会他,继续自己的思路:“这里面一共窝藏了多少中国军人?”
戴教官开口了:“我是私自翻墙进来的,不干神父的事。你们可以把我带走了。”
“是要我们搜查呢,还是你请你的同伴自己走出来。”中佐通过翻译问戴教官。
英格曼神父此刻走到戴教官面前,对中佐说:“我再警告你一次,这是美国人的地盘,你在美国境内开枪杀人,任意带走无辜的避难者,后果你承担不起!”“你知道我们的上级怎样推卸后果的吗?他们说:那不过是军队中个人的失控之举,已经对这些个人进行军法惩处了,实际上没人追究过这些‘个人之举’。明白了吗,神父?战争中的失控之举每秒钟都在发生。”中佐流畅地说完,又由翻译干巴巴地翻译过去。
英格曼神父哑口无言。他知道日军官方正是这样抵赖所有罪行的。
戴教官说:“神父,对不起,我擅自闯入这里,给您造成不必要的惊扰。”他举起右手,在血污的绷带边行了个军礼。他放下手已明白了,李全有和另外两名伤员已经摸黑从酒窖里出来,正猫在阴影里伺机拼命。他大声说:“我知道教堂提供庇护,是要负出重要代价的。也可能殃及教堂中其他无辜者,所以,我放弃了最后一搏的打算。”他这话是让李全有听的。李全有果然听懂了,绷紧的全身泄了劲。戴教官是要他懂得,他们赌博式的一拼可能会牵累到四十五个女孩和十几个窑姐。假如进一步激怒日本人,他们可能把教堂夷平,事后再十分方便地找到口实:他们在教堂中遇到中国军人的抵抗而不得已把教堂变成了战斗地点。这样牺牲的将不止是神父们,还会把女孩们暴露给日本人。戴教官明白如果运气好,李全有可能会出奇不意地夺下一两条枪,但激怒的日本人会干出什么,他们已从阿多那多拍回的照片上看到了。他们身为军人,不能保护女人们,已经够可悲,还要使她们本来已经危险的处境恶化,便是犯罪。
李全有放下了手臂粗的抵门杠。他们走出来,也许还能换得王浦生一线生机。他们慢慢拖着弹伤累累、残缺不全的身体走了出来。勇猛半生的李全有为自己如此委屈的军旅结局而流出眼泪。他们一个架住一个,站在了刺刀前面。英格曼神父说:“凡是解除了武装的人,就是无辜者。本教堂有权利对他们提供庇护……”
中佐打断他:“那是阁下您的解释。”
第一部分 19。金陵十三钗(19)
“我们可以找国际安全委员会的各国委员来仲裁这件事。要带走他们,也必须是仲裁之后。”
“阁下,我对您已经快没有耐性了。”中佐说,他对手下士兵一摆头,“把他们绑起来。”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野蛮残忍的军队!”英格曼神父说,“你们已杀了几十万南京人,杀人的瘾还没过足吗?”
他见两个日本兵用绳子把中国伤员绑在一起,绳子勒住一个伤员的枪伤,他刚一挣扭,就挨了一枪托。另一个伤员去护他,马上挨了若干枪托。
“看在上帝的面上……”英格曼神父疯了似的,扑向日本兵。起居袍里飞出的雪白鹅绒一路随着他飘:“请制止你的士兵……”他刚靠近就被一把刺刀制止了。刀尖再次戏弄地在他臂膀处划出个裂口。
纯白的鹅绒弥漫,英格曼神父周围下着小雪一般。
李全有向中佐冲去。没等人们反应过来,他双手已掐在了中佐的脖子上。日本兵不敢开枪,怕伤着中佐,挺着刺刀过来解救。在士兵们的刺刀插入李全有胸口时,中佐的喉咙几乎被两个虎口掐断。
他看着这个不认识的中国军人的脸变形了,五官全突出来,牙齿也一颗不落地暴露在嘴唇之外。这样一副面孔随着他手上力量的加强而放大,变色,成了中国庙宇中的护法神。他下属们的几把刺刀在这个中国士兵五脏中搅动,每一阵剧痛都使他两只手在脖子上收紧。中佐的手脚已瘫软下来,知觉在一点点离散。垂死的力量是生命所有力量的之最,之总合。
终于,那双手僵固了。那紧盯着他眼睛的眼睛散神了。只有牙齿还暴露在那里:结实的、不齐的、吃惯粗茶淡饭的中国农民的牙齿。这样一副牙齿即便咬住的是一句咒语,也够中佐不快。
中佐调动所有的意志,才使自己站稳在原地。
热血从喉咙涌散开来,失去知觉的四肢苏醒了。他知道只要那双虎口再卡得长久一点,长久五秒钟,或许三秒钟,他就和这个中国士兵一同上黄泉之路了。
他感到脖子一阵剧痛,好了,知道痛就好。
中佐用沙哑的声音命令他的士兵开始搜查。教堂各隅立刻充满横七竖八的手电光柱。英格曼神父在原地进入了激情而沉默的祷告。阿多那多眼睛慌乱地追随着那串登上女孩们住宿楼的电筒光,嘴里完全是扬州乡野粗话:“……哪是人养的?就是一群活畜生!……”日本兵在二楼宿舍发现一群披着棉被,拿着拖把、鸡毛掸、扫帚的女孩。她们挤成一团,目光如炬,一声不吭。
搜查仓库的三个日本兵没有发现天花板上一个方形木板是活动的。木板那一面,连着一个可以伸缩的折叠楼梯。窑姐们的杏眼、丹凤眼正一眨不眨地瞪着它。她们听着日本兵在仓库里翻腾,叽里哇啦叫喊着什么。她们有的丢下了一双长丝袜,有的遗忘了一只绣鞋或一个绣花文胸,日本兵正以此为线索苦寻踪迹。所有的书架、木箱被他们气急败坏地挪开,推倒,圣经中的古老灰尘飞扬起来,迷住了一个日本士兵的眼睛。窑姐们隔着一层天花板,听到的就是他叱骂的声音。没有比听不懂的语言发出的凶狠叱骂更可怕了。窑姐们在黑暗中盯着那方形活动板,似乎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声。喃呢用满手的灰土抹了一把脸。玉笙看看她,两手在四周摸摸,然后把带污黑蛛蜘网的尘土满头满脸地抹。玉墨心里发出一个惨笑:难道她们没听说?六十多岁的老太太都成了日本畜生的“花姑娘”。红菱一个人不去看那方形出入口,只在黑暗里发愣,隔一分钟抽噎一下,抽得浑身打冷战。她看着陈乔治怎样从活蹦乱跳到一摊血肉,她脑子转不过这个弯来。她经历过无数男人,但在这战乱时刻,朝不保夕的处境中结交的陈乔治,似乎让她生出难得的柔情。她想,天明时世上就再没那个招风耳、未语先笑的陈乔治了。她实在转不过这个弯子。红菱老是听陈乔治说:“好死不如赖活。”就这样一个甘心“赖活”、死心塌地、安分守己“赖活”到底的人也是无法如愿。红菱木木地想着:可怜我的乔治。
这时谁问了一句:“把他们绑走,肯定就要杀吗?”
玉墨说:“废话。”红菱这才一动,像从梦里醒了。搜查库房的日本兵这时离那方形出入口很近,就在它下面,他们的兽语似乎就响在同一个空间里。
红菱发现玉墨手里攥着一件东西,一把做针线的小剪刀,不到巴掌大,但极其锋利。她看见过玉墨用它剪丝线头,剪窗花。早年,她还用它替红菱剪眼睫毛,说剪几回睫毛就长黑长翘了,红菱如今有又黑又翘的眼睫毛,该归功玉墨这把小剪子。它从不离玉墨的身,总和她几件贴身的首饰放在一块。她知道玉墨此时拿出它要来做什么。也许她是为那个出国去的双料博士守身,也许用它为即将永诀的戴教官报仇。只要出其不意,下剪子下对地方,那剪子剪断一条性命,毫不在话下。红菱后悔自己平时不珍惜东西,不像玉墨这样,一把好剪子都当珍宝藏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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