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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金陵十三钗_严歌苓-第6部分

小说: 金陵十三钗_严歌苓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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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想法子找个医生来。”阿多那多说。

    “所以嘛,乐一个时辰,算一个时辰,都是死过的人。找们就得好好陪他们乐乐……”红菱自己让一个酒嗝给噎一下。

    “闭嘴。”阿多那多说。

    “闭就闭。”红菱说。她静了不到两秒钟,又说:“我这人就是没脾气,好讲话,能吃亏。一个玉镯换你几壶酒,……”

    “闭嘴!”阿多那多大吼。

    红菱一抖,左右看看:“我不闭着吗?”

    “陈乔治!”阿多那多叫道。

    陈乔治藏不下去了,从喃呢和另一个窑姐身后走出来。他想,这碗伙夫饭,恐怕要吃到头了。

    “去,拿药包来。快点!”陈乔治嘴一张,红菱说:“快去!我替你谢谢神父!”陈乔治跑出去。阿多那多阴沉着脸,仍学着英格曼神父平直单调的语调说:“昨天一个日本军官一口气砍掉十个中国人的人头,血把刀刃给烫软了,他才歇下来。”大家都不做声,过了半分钟,李全有说:“你看见了?”阿多那多说:“嗯。”“你还看见什么了?”“英格曼神父叫我拍照,我手抖,拍不下来。

    ……一个池塘里死尸都满了,水通红的,还有小孩子。”他说完就转身出去了。红菱说:“喝喝喝,说不定过几天那池塘里是你,是我呢!”

    只有豆蔻一人不清楚大家正说什么。她见乔治拿了药包回来,从里面取出消炎药粉。她手脚麻利地把药粉倒在自己的碗里,用食指划拉了几圈,看小半碗酒和药粉混匀了,端到王浦生面前。她又是“乖乖”,又是“宝贝”地低声哄着,把药酒给王浦生喝下去。王浦生睁开眼,老了似的眼皮叠起一摞皱纹。

    他说:“谢谢你,豆蔻。”豆蔻说:“不要谢我,娶我吧。”

第一部分 15。金陵十三钗(15)

    这回没人笑她。“我跟你回家种田。”豆蔻说,小孩过家家似的。

    “我家没田。”王浦生笑笑。“你家有什么呀?”

    “……我家什么也没有。”

    “……那我就天天给你弹琵琶。我弹琵琶,你拉个棍,要饭,给你妈吃。”豆蔻说,心里一片甜美梦境。

    “我没妈。”豆蔻愣一下,双手抱住王浦生,过一会,人们发现她肩膀在动。豆蔻是头一次像大姑娘一样躲着哭。

    天快明他们才睡。睡到女孩们开始朗读课文,才醒来。他们醒来发现豆蔻不在了。阿顾说他看见豆蔻在院里走,醉得不轻,支使阿顾去帮她拿三根琵琶弦。她说她的琵琶只剩一根粗弦,难听死了。阿顾哄她等天亮再去帮她拿。她说哪里等得到天亮?天亮了王浦生就走了,听不见她弹琵琶了。阿顾骗她,说他不识路。她说秦淮河都不认识呀?她指路给阿顾,说琵琶弦搁在她的梳妆台抽屉里。阿顾又骗她,说他太瞌睡,等他睡一个时辰一定帮她去拿琴弦。

    等到晚上,豆蔻还没回来。阿多那多去安全区请的医生倒是来了。医生说安全区美国女校长惠特琳今天早上救了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给日本兵轮奸后又捅了两刀。小姑娘的名字叫豆蔻。

    我根据我姨妈书娟的叙述和资料照片中的豆蔻,设想出豆蔻离开圣玛丽教堂的前前后后。照片有三张:正面的脸、侧面的上半身、另一个侧面。豆蔻有着完美的侧影,即使剃掉了头发,面孔浮肿。想来是哭肿的,也有可能是让日本兵打的。当时她奄奄一息,被日本兵当尸体弃在当街。事发在早上六点多,一大群日本兵自己维持秩序,在一个劫空的杂货铺里排队享用豆蔻。杂货铺里有一个木椅,非常沉重,它便是豆蔻的刑具。日本兵们只穿着遮裆布等着轮到自己。豆蔻手脚都被绑在椅子扶手上,人给最大程度地撕开。她嘴一刻也不停,不是骂就是啐,日本兵嫌她不给他们清静,便抽她耳光。她静下来不是因为被暴打降服,而是她突然想到了王浦生。她想到昨夜和王浦生私定终身,要弹琵琶讨饭与他和美过活。

    这一想豆蔻心粉碎了。豆蔻还想到她对王浦生许的愿:她要有四根弦就弹“春江花月夜”、“梅花三弄”给他听。她说:“我还会唱苏州评弹呢。”她怕王浦生万一闭眼咽气,自己许的愿都落空,便从教堂的墙头翻出去了。豆蔻从小被关在妓院,实际上是个受囚的小奴隶,因此她一上街完全不知东南西北。尤其是遍地狼藉的南京,到处断壁残垣,到处是火焚后的废墟,马车倒在路边,店铺空空荡荡,豆蔻马上后悔了。她转身往回走,发现回教堂的路也忘了。冬天的早晨迟迟不来,阴霾浓重的清晨五点仍像午夜一般黑。豆蔻再走一阵,越走越乱。假如她没有看见一个给剖开肚子的赤身女人,或许她有一线希望躲避过后来那一劫。

    她听见三个日本兵走过来时,便往一条偏街上跑。

    三个日本兵马上追上来。豆蔻腿脚敏捷,不一会便钻进胡同把追踪者甩了。就在她穿过胡同时,突然被一堆软软的东西绊倒。一摸,竟是一堆露在腹外的五脏。豆蔻的惊叫如同厉鬼。她顿着足,甩着两只冰冷黏湿的手在原地整整叫了半分钟,然后就边跑边叫,嗓音叫得千疮百孔。

    豆蔻这一叫就完了。三个已放弃了她的日本兵包围了她。她的叫声吵醒不远处宿营的一个骑兵排,马上也巡着花姑娘的惨叫而来。

    十五岁的豆蔻被绑在椅子上,只有一个念头:快死吧,快死吧,死了变最恶的鬼,回来掐死咬死这一个个拿她做便盂的野兽、畜生。这些个说畜话胸口长兽毛的东西就这样跑到她的国家来恣意糟践,她只盼着马上死去,化成一缕青烟,那青烟扭转变形,渐渐幻化出青面獠牙,带十根滴血的指甲,并且刀枪不入,行动如风。青面獠牙的复仇女鬼嘎嘎地狞笑,让这些人形野兽望而丧胆……

    豆蔻在被救活之后,常常狞笑不止,“嘎嘎嘎嘎”,让临时医院的病友毛骨悚然。我在一九九四年,一次纪念“南京大屠杀”的图片展览会上,看见了另一张豆蔻不堪入目的照片。

    这是从日本兵营的档案中查获的,照片中的女孩被捆绑在一把老式木椅上,两腿撕开,正对着镜头,女孩的面孔模糊,大概是她不断挣扎而使镜头无法聚焦。我认为那就是豆蔻,日本兵们对这如花少女施暴之后,又下流地将这个钉在耻辱十字架上的女体摄入镜头。

    被医治的豆蔻精神时而错乱,时而正常,她在几种精神状态下都牵记着王浦生。尤其当她癫狂发作,口口声声地叫喊王浦生的名字。在给王浦生送行截肢手术之前,那位叫特里默的美国医生把这情形告诉了王浦生。手术室是临时布置的,就是阿多那多的卧室,因为安全区救护太多伤员,麻醉剂严重缺乏,为王浦生做的截肢手术只能用少量麻醉剂,手术后半部分,剧烈的疼痛反扑过来。王浦生嘴上咬了一块毛巾,觉得豆蔻的疼痛延伸到他身上。豆蔻下体被撕烂,肋骨被捅断,这些疼痛都延伸到每一锯每一刀每一针上,王浦生松开了牙关,长长地嚎叫一声。

    我姨妈书娟和她的女同学们是从英格曼神父口中得知了豆蔻的可怕遭遇。开始她们发现气氛变得怪异,窑姐们都安静得很。她们向阿多那多打听,是不是小兵王浦生出了事。她们是知道王浦生伤势的。阿多那多只说了一句:“是豆蔻出了事。”

第一部分 16。金陵十三钗(16)

    “出了什么事?”

    “……”她们再追着问下去,阿多那多又露出粗相:“瞎问什么?读你们的书去!”这时他们听见英格曼神父说:“应该让孩子们知道这件事。”英格曼神父这时站在她们的教室门口。

    接下去,女孩们听英格曼神父以他素有的平直单调的声音,把豆蔻的遭遇讲述一遍。她们全傻了。

    只有凶险事发生在身边一个熟识者身上,才显出它的实感它的真切和险恶程度。女孩中有些想到豆蔻初来的那两天,她们为了她盛走一碗汤和她发生的那场冲突。想想豆蔻好苦,十五岁的年华已被当猫狗卖了几回。她但凡有一点活路,能甘心下贱吗,谁说婊子无情?她对王浦生就那么一往情深。她们又想到豆蔻一双长冻疮的红手给伤兵们洗绷带,晾绷带,想到豆蔻爬到核桃树上,把一只房檐上掉下的野猫崽子放回去,还想到豆蔻坐在伙房门口替陈乔治剥水发蚕豆……她们竟心疼不已,觉得哪个窑姐换下豆蔻都行,干吗偏偏是十五岁的豆蔻呢?从那以后,阿多那多把他从外面拍回的照片洗出来给女孩们看。女孩们都用手捂住眼睛,然后从指缝去看那横尸遍野的江洲,烧成炭的尸群,毁成一片瓦砾的街区,一池鲜血的水田……英格曼神父完全改变了对女孩们的教育方针:他要她们看清楚,并且要永远记住。女孩们渐渐地敢于正视这些照片了。

    她们的歌声绽放在夜空中,伸展如丝绒,柔软地摩挲着黑色的夜晚,摩挲在那些杀人杀得痉挛的神经上。

    刽子手们觉得这样的歌声是在打扰他们。歌声播撒着声声追问。播撒着弱者的正义审判。一些信奉者持着屠刀迷惘了。迷惘可是他们不需要的。他们转着颈子向夜空里找寻:歌声来自何处?

    女孩们唱着,目光渐渐老成,悲怆,和她们的年龄毫不相符。

    窑姐们打着牌,突然也把女孩们的歌当小调哼起来。她们打牌不再快活轻松,常为一点小事骂起装。所有人的刁钻古怪都发作了。豆蔻下场那么惨,她们似乎靠打打架骂骂人才能把恐怖、怨艾、无望发作出去。她们个个暴躁怪戾,一触即炸,连一向淑女涵养的玉墨也犯泼,为打牌输了几文钱和自己师妹玉笙骂街。戴教官劝了几句,劝不住,觉得无趣之极,心情灰败到极点。前途后路两茫茫,身为军人整天和一帮脂粉女子厮混,倒不如半个月之前战死爽快。他走到院里,雨停了,这个大型屠杀场的夹缝里真静,静得人心惊肉跳。

    他慢慢走着。不久发现自己站在墓园里。他来这里做什么?找那些被英格曼神父缴走的武器?他寻找武器做什么?是从这里出去找日本人报仇?或者他对这种一日一日的消磨不耐烦了?他是个军人,在几十万大军溃败之后,在成千上万的战友被枪毙、砍头、活埋之后,还能如此一日一日消磨,不觉可耻。

    戴教官走了一圈,没有发现哪一处土被翻过。

    剥土的痕迹也许被雨消灭了。他的目光落在一座座石雕的十字架上。传教的美国人真傻,走了大半个地球,来这里葬身。他们的上帝是个铁路警察,管不了这一段的。可哪一段他也没管好啊。戴教官挂着一个惨笑,站在那不相识的死者墓前,划了个十字。

    戴教官回到住处不久,听见教堂里一片嘈杂。

    阿顾跑来,说一群日本兵在教堂正门外面,要闯进来搜查中国散兵游勇。阿多那多神父正在阻止他们。

    英格曼神父叫伤员们立刻转移到酒窖里。

    十分钟后,五个伤员在酒窖里安顿下来。阿多那多气喘吁吁地钻进来。他额头被刺刀挑破,血流了一脸。白色的教袍子领子也染得殷红。他对伤兵们说鬼子已经被他堵出去了,但伤员们暂时不可出来。他掀起一个小盖子,漏进一点灰色的光和灰色的空气。他说这是唯一透气口,希望大家忍耐。

    阿多那多刚要出去,戴教官喊住他:“枪和手榴弹藏在哪里?”

    阿多那多说他不知道。不过他声音是要他们明白他是知道的,但他不说。“神父,我们有枪的话,这里面不会再出豆蔻那样的事!”戴教官说。

    阿多那多请他放心,有英格曼神父和他,豆蔻那样的事万一发生,也只会在他们两个神父变成尸体之后。

    从那个透气口,戴新官可以听到外面的声音。

第一部分 17。金陵十三钗(17)

    英格曼神父正告诉女孩们,从下午起,教堂不再是安全港,看来日本人有奸细,探听到教堂里藏有中国伤兵。或许奸细们早就注意教堂了——教堂不断扔出的血污棉球,以及特里默医生的几次出现在教堂门口的急救车为他们提供了线索。半夜时分教堂里再次哄乱起来。疯狂的狗叫就在附近。戴教官从透气口听到英格曼神父在大声斥责什么。他一改平直单调的嗓音,中国话的抑扬顿挫全都精确之极:“已经告诉过你们,这里没有军人,你们居然擅自闯入中立地带,我可以向国际安全区的律师起诉你们!……”

    “对不起,我们下午的造访被阁下谢绝了。”一个男人声音说。戴教官判断此人是日本人雇的翻译。

    李全有说:“出去找把锹,也能拼一家伙!”

    戴教官做了一个叫他敛声的手势。

    他这时听见阿多那多说:“神父,我这就去国际安全区,请拉比先生和梅凯律师。”不久听见一声枪响。

    “法比!……”英格曼神父叫道。“没事,神父!——”法比.阿多那多微弱地说。

    “你们竟敢向美国神职人员开枪!”英格曼神父咆哮。李全有听不下去了。他一瘸一拐向窖口摸去,戴教官拉住他。“谁也不准动,动一动军法从事。出去会牵累两位神父。我出去看一下。”

    这个时候,玉墨和其他窑姐们都藏在仓库的阁楼上,阁楼也堆满快要风化的报纸、书,她们站在散满老鼠粪的报纸文件堆上,从窄窄的木窗格往外看。

    院子被日本兵的十几把大电筒照得雪亮,而持电简者面目隐掉,阴森可怖。枪声惊醒所有女孩,她们并不知道,枪声就响在院子里,只觉得它太近了。黑暗中她们叫喊:“哪里打枪?阿多那多神父!……阿顾!……”

    阿多那多捂着中弹的右腿,对女孩们的宿舍喊道:“不要出来!……”

    她们集中到临院子的屋子,从窗帘缝隙往外看。

    她们和窑姐们看到的是同一个场面,只是角度不同:首先是躺在阿顾怀里的阿多那多,然后是架在他们周围的刺刀。英格曼神父穿着枣红色鹅绒起居袍,手持一个带玻璃罩的烛台。这是她们如此近距离地看着日本侵略者。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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