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十三钗_严歌苓-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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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多那多这时出现在门口,用英文说:“安静!”
没人知道他说什么,红菱说:“神父来啦?请我跳个舞吧!跳跳暖和!”
阿多那多说:“你们国难当头了,知道不知道?”
红菱说:“我们不跳就不国难当头了?”
“这里不是‘藏玉楼’、‘碧螺苑’。”阿多那多声音粗大得吓人,和扬州掌勺师傅一样的音色。
“哟!神父,你对我们秦淮河的门牌摸得怪清楚的!是不是来过呀?”喃呢说。我姨妈书娟转身便走。在我写的这个故事发生之后,她对妓女们完全改变了成见。不过她长长的一生中,回忆这一群风尘女子时总会玩味她们的笑声。她们真是会笑啊。人们管她们的营生叫做:“卖笑生涯”,看来满贴切。光是书娟在那个晚上就领略到她们各色的笑,她觉得应该专为她们不同的笑编一个字典,注释每一个笑的意思,引申意、喻意。或者,把那些笑编成一个色谱,从暖到冷,从暗到亮。
她们这些女子语言贫乏,笑却最丰富,该说的都在笑声之中。不过我姨妈能够这样从美学上来认识这群女子还得一个重大事件,就是我正在写的这个事件。
我此刻想象当年书娟的背影怎样留在赵玉墨的视野里,那是个傲慢淡然的背影,都不屑于表示鄙夷。书娟是在阿多那多说“安静”这个英文单词时走开的。
她走得很慢,走走,轻轻一踢地上的落叶。她想为母亲报复一下叫赵玉墨的娼妓。身后响起一阵一阵的笑,直到阿多那多说:“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妓女们愣了一下,红菱的扬州话接道:“隔江犹唱后庭花。”
“红菱不是绣花枕头嘛!”不知哪位窑姐大声调笑:“还会诗呢!”
“我一共就会这两句。”红菱说着,又笑,“人家骂我们的诗,我们要背背,不然挨骂还不晓得。”
喃呢说:“我就晓得。豆蔻肯定也不晓得。保证你骂她她还给你弹琵琶。”豆蔻说:“弹你妈!”
书娟已走到住宿楼下面。她没听见玉墨的嗓音。
玉墨盯着书娟单薄的背影走进了楼的门洞,才回过冲来,听一屋子男女在吵什么。红菱说:“……
又没炭给我们烤火,跳跳蹦蹦暖暖身子,犯什么法了?!”
“这是什么时候?啊?!”阿多那多说,“还要木炭烤火呢!还要什么?!要不要我上街叫几碗小馄饨给你们宵夜?外面血流成河,到处是死尸!”
军人们不声响了,戴教官脸上的红潮已退下去。
豆蔻尖叫:“出牌呀!”人们一哆嗦,像从梦里醒来。
第一部分 12。金陵十三钗(12)
女孩们用她们的形式抗议窑姐们。她们在书娟的组织下,在每晚祈祷前合唱圣经诗篇。女孩中至少有一半学过风琴,因此不缺风琴手。她们穿着礼拜天的唱诗袍子,个个把小脸绷成石膏塑像,一眼都不朝看热闹的妓女和士兵瞥。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中旬,占领南京的日本军队听见火光和血光声中升起的圣经诗篇,歌声清洌透明,一个个音符圆润地滴进地狱般都市,犹如天堂的泪珠、正在纵火、挥舞屠刀、行施奸淫的侵略者散失的人性突然在此刻收拢一霎。后来他们中的一些人活到战败之后,活到了帝国光荣的梦想幻灭,活到了晚年,还偶然记起这遥远的童贞歌声。英格曼神父起初为歌声不安,恐怕歌声惊动满城疯狂的占领军,使教堂变成更大的目标。但当他走到礼拜堂,看见女孩们天使般的面孔,立即释然了。在这种时候一座毁于武装对抗的大都市,或许能被宽容的歌声安抚。谁会加害这些播送无条件救赎的女孩呢?狼也会在这歌声中立地成佛。歌声一夜一夜继续。窑姐们和军人们的狂欢也夜夜继续。英格曼已经放弃幻想:日本军队三番五次从安全区拖出良家女子、女大学生去奸污杀害,一些有门路的人弄来船只,从安全区逃走。相对来说,教堂是安宁和安全的。他只对窑姐们带来的污糟气氛而愤怒,后悔当初对她们心太软。
这天夜里,雨加小雪使气温又往下降了十来度。
英格曼神父在生着壁炉的图书室阅读,也觉得寒意侵骨。图书馆的窗子失修,天棚又过高,陈乔治不断来加炭,还是嫌冷。陈乔治再次来添火时,英格曼说该省就省,日军占了炭窑,炭供应不上,安全区已有不少老人病人冻死。他以后就回卧室区夜读了。下半夜时,英格曼神父正准备熄蜡烛就寝,听见图书室有女人嗓音。他想这些女人真像疮痍,不留神已染得到处皆是。他披上鹅绒起居袍,走到图书室门口,看见玉墨、喃呢、红菱正聚在壁炉的余火边,各自手里拿着五彩的内衣,边烤边小声叽咕笑闹。竟然在这个四壁置满圣书、挂着圣像的地方。英格曼神父手脚冰凉,两腮肌肉痉挛。他认为这些女人不配听他的愤懑指责,便把法比.阿多那多叫来。
“法比,怎么能让这样的东西进入我的图书室?!”
法比.阿多那多拳头都握起来了。他破口大喊:“亵渎!你们怎么敢到这里来?这是哪里你们晓得不晓得?!”
红菱说:“我都冻得长冻疮了!看!”她把蔻丹剥落的赤脚从鞋里抽出,往两位神父面前一杵。见法比避瘟似的往后一蹴,喃呢咯咯直乐,玉墨用胳膊肘捣捣她。她知道她们这一回闯祸了,从来没见这个不阴不阳的老神父动这么大声色。“走吧!”她收起手里的文胸,脸烤得滚烫,脊梁冰凉。
“我就不走!这里有火,干吗非冻死我们?”红菱说。
她转过身,背对着老少二神父,赤着的那只脚伸到壁炉前,脚丫子还活泛地张开合起,打哑语似的。
“如果你不立刻离开这里,我马上请你们所有人离开教堂!”阿多那多说。“怎么个请法?”红菱的大脚趾头勾动一下,又淘气又下贱。
“我可以动用安全区的警察来请你们!”阿多那多威胁。
“哪位警察阿哥?姓什么?警察阿哥都是我老主雇。他们一听姑奶奶在这里生冻疮,马上雪里送炭。”红菱洋洋得意,烤了一只脚丫再烤另一只脚丫。
玉墨上来拽她:“别闹了!”
红菱说:“请我们出去?容易!给生个大火盆。
实在舍不得炭,给点烧酒也行。”
“陈乔治!”英格曼神父发现楼梯拐角伸伸缩缩的人影。那是陈乔治,他原先正往这里来,突然觉得不好介入纠纷,耍了个滑头又转身下楼。
“我看见你了!陈乔治,你过来!”
陈乔治木木登登地走了过来。迅速看一眼屋里屋外,明知故问地说:“神父还没休息?”
“我叫你熄火,你没懂吗?”英格曼神父指着壁炉。
“我这就打算来熄火。”陈乔治说。
陈乔治是英格曼神父捡的乞儿,送他去学了几个月厨艺,回来他自己给自己改了个洋名:乔治。
“你明明又加了炭!”英格曼神父说。
红菱眼一挑,笑道:“乔治舍不得冻坏姐姐我,对吧?”
第一部分 13。金陵十三钗(13)
陈乔治飞快地瞪她一眼,这一眼让英格曼冲父明白,他已在这丰腴的窑姐身上吃到甜头了。雨霏霏一下两天。所有的衣服都成半潮的,人们从心里泛出一阵阵阴冷。红菱和陈乔治在锅炉后面好了一场,红菱用手帕蘸着唾沫擦着陈乔治脸上蹭的锅灰,“说,酒藏在哪里?”“
说了就把我撵出去做叫花子了。”
“做叫花子我养你。”
“真不能说!……”陈乔治的腮帮给红菱用两个留尖指甲的手指掐住:“别逼人家嘛!”
“还想不想香香肉啦?”
“哎哟!嘴巴子掐出洞来了!”
“掐?我还咬呢!”红菱说着嘴就上来了,一口咬住陈乔治的耳垂。
陈乔治觉得一阵热往下走,又去解红菱的旗袍纽扣。红菱躲他:“酒窖在哪儿?”
陈乔治答:“你给了我我告诉你。”
“告诉我我就给。”
“你先给。”“你先讲。”
陈乔治想,反正教堂藏的酒不少,不在乎她偷一两口。他招出了酒窖位置。俩人下到菜窖旁边的一间矮窑,红菱用手一摸,里面全是陶酒坛子。她抱了两坛出来,叫陈乔治擦根洋火。红菱说:“哎呀,是‘女儿红’。”
陈乔治叫她手下留情,酒是望弥撒给教友喝的,因为英格曼神父看不上中国的红葡萄酒,进口红葡萄酒又太贵,他不得已用“女儿红”代替红酒。陈乔治一面劝阻,一面帮红菱往外搬酒坛。
女孩们发现窑姐们这一夜很静。外面零星的枪声显得格外清晰。快入夜时,她们听见窑姐们唱起小调来,是江南人人都熟的“采茶调”。窑姐们和军人们大多数是江南人,江南现在没有了,只剩下他们口中的“采茶调”。开始调子还快活轻佻,慢慢有男人声音加入,拖缓了节拍,音调也不准了。这有点黄腔左调的江南小曲变得像哭一样难听。尽管难听,女孩们听得心酸起来。她们也都是头一次想到“江南没有了啊”。“采茶调”在一根琵琶弦上弹奏,听去像沿街乞讨。酷似乞讨的琵琶声不知怎的把王浦生的眼泪先惹了出来。王浦生的眼泪刹那间引出了所有人的眼泪。窑姐们和军人们开始只说聚一块打两圈牌,喝喝酒,几口酒下去,“采茶调”便唱起来了。他们这才发现心里还是有那么些人可牵记,那些人都和江南一块没了。也还是有一些好风景可思念,草屋也好瓦屋也好,半亩水田三分菜园也好,都和江南一块没了。酒是坏东西,勾引起他们一肚子伤心事。我姨妈书娟这天夜里闹起失眠来。她前天认出玉墨后就想如何替母亲报复这个婊子。也是替自己报仇。书娟把自己的遭遇清算到玉墨头上:不是这婊子她这时一定和父母守在一块。只要和父母相厮守,是生是死她都认了。她悄悄地溜出被窝,套上羊毛长统袜,蹬上皮鞋,披上大衣。火盆里炭火还在眨动。她实在没有报复的武器,便把火钳子放在炭火上烧。她想,在那婊子细皮嫩肉的瓜子脸上烧个纪念吧。她抓起烧红的火钳,轻声走出门。
书娟走到潇潇冬雨中,听见低哑的琵琶弹奏着她和她父母都不屑耳闻的“采茶调”。它贫贱俗媚的音符给弹得如此低沉,让书娟感到不伦不类。
她一直往前走,现在站在仓库的门口了。仓库门开了一条缝,里面点着几盏蜡烛。一股酒气从门缝里冒出。书娟只是想,火钳子烧红的一头可别凉掉。雨冰冷冰冷,别浇坏她的凶器,浇灭她的果敢。
只要唤出那婊子,下一步就容易了。她突然发现一屋男女都在哭。“唱啊,怎么没人唱了。”豆蔻从琵琶上抬起脸。
王浦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嘴角又跑到绷带里不见了。这回是红花绿叶的绷带,王浦生给包扎得像个小姑娘。
豆蔻把琵琶一扔,说:“都是它不好!就这一根弦,比瞎子弹三弦要饭还难听。”她说着用袖口抹抹眼睛。
“谁站在外头啊?进来吧。”玉墨说。
第一部分 14。金陵十三钗(14)
外面黑,书娟赶紧往更黑处躲一步,一脚踩在坑洼处,趔趄得把火钳子落在雨水里,有气无力地“嗤”
了一声,白烟子倒不小,等玉墨到门外它还在冒。
书娟已经躲到拐角里了。
阿多那多听见一串枪声响在城西。又在枪毙战俘了。他听说枪毙已是对中国战俘或嫌疑战俘最好的优待;日本兵们已经腻烦用子弹了。他们的杀戮方式越来越五花八门。每次出去找粮,阿多那多都大汗如洗,两个膝盖虚弱打晃。他感谢上帝,让他长了一张洋面孔。在屠宰场一般的南京城,他这面孔等于盔甲面具。他再想睡就睡不着了。起身披衣,上下牙嗑得声响清脆。他晃晃酒瓶,只有个底子了。跟了英格曼神父十多年,阿多那多还是喝不惯西洋人的酒。
夜深时分,他回归本性,呷两口烫热的大曲,佐酒也是中国市井小民的口味:几块兰花豆腐干,半个成鸭蛋。可惜大曲喝光了。他想起酒窖里的“女儿红”,劲头是差了点,但比洋酒顺嘴顺肠胃多了。他走到院里,看见仓库里的烛光,扒在门缝上,看见一地的陶酒坛。伤兵和窑姐们倚倚搂搂,哼哼唧唧,南京城风化最糟的一隅搬进这里了。他推开门,在胸口划着十字,声音是模仿英格曼神父的,平直单调,加上头腔胸腔鼻腔共鸣:“你们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做弥撒的酒也给你们偷来作乐!”红菱扭扭地站起身,把身后的陈乔治挡住了:“算我借的,行不行?”她一手撸下自己的玉镯:“喏,这个少说能典一百大洋。”她走到阿多那多面前,肚子向前腆,下巴向后蹩,一副小孩子不情愿地把半块糕饼分给别人的憨俏模样。
阿多那多把手往身后一背,根本不去看红菱:“你们这样的女人,不必躲在这里啊——吃着教堂的粮。占着教堂的房,你们出去,自有日本人喂你们好酒好肉!”戴教官两眼通红,从一个当凳子的破木箱上站起来:“你说什么?!”玉墨在他肩上使劲一按。
红菱还是嬉皮笑脸,“干什么呀?明天活着不活着都不晓得,较什么真?”她转向阿多那多,热呼呼一嘴酒气:“对不对?敢担保哪个炮弹不落在这院里,轰隆隆!……什么酒呀,风化呀,狗屁!拿着,去典了。够我们喝几夜的吧?也够请你神父客了!来来来,还有酒没有?给神父倒上!豆蔻,琵琶呢?”
“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们……”红菱打断他:“不就是喝喝酒,唱唱歌,想想家吗?”她指着王浦生,“这个孩子伤口都烂了,还不让人想想妈妈呀?”阿多那多看一眼王浦生。只有他一人闭着眼昏睡,睑色和死了的人没有区别。他的头枕在叫玉笙的窑姐腿上,所有的皮大衣,披肩都盖在他身上。阿多那多走过去,摸摸王浦生的脉搏。烧得不低,显然是伤口感染了。
“得想法子找个医生来。”阿多那多说。
“所以嘛,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