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裂碑记-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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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声戛然而止,眉间尺悠悠长叹了一声,才道:「你还不出来么?」
自己果然躲不过他的明察,陆寄风笑笑地走了出来,道:「前辈,我不知你会弹琴。」
眉间尺淡然说道:「你忘了本门传人,个个要精通一艺?不是诗文,就是丹青,或者琴棋。」
「我对这些全没兴趣。」陆寄风道。
「是吗?你不爱琴?」眉间尺问道。
这么多日子以来,眉间尺从未与他说过这些话,陆寄风感到他今晚不同往常,眉间尺不等他回答,便低叹了一声,道:
「这焦尾琴是价值连城之物,你任凭它积尘不拂,可见真的不好此道。罢了,人各有志。」
陆寄风暗想:「你这么多日以来,也没提醒我要擦它啊!」口中只道:「你这么说,我以后日日把它擦干净就是。」
眉间尺微微一笑,道:「那也不必,平日里你只要以几旁的丝帚,轻轻为它拂去尘埃便行了。」
「几旁的丝帚?您是说白玉柄的那把小扫帚吗?」
眉间尺瞄了他一眼,道:「否则你以为那是做什么用的?」
陆寄风不好意思地一笑,道:「难怪我想不透它是做什么的,说是笔又太粗,说是扫帚又太细。」
眉间尺道:「此琴十日得擦一遍,拭布与琴油,我放在屏风后的紫檀斗柜中,记得切勿沾水。」
陆寄风应了一声,道:「你说这具琴叫焦尾琴?」
眉间尺道:「这是俗称,正式的说法是『霹雳式』。」
「什么是霹雳式?」
眉间尺道:「琴的制作分为仲尼式、号钟式、子期式、列子式、凤舌式,连珠式、此君式等等,所谓霹雳式,典故最深。是指巨桐震余而为枯木,此枯桐生于千石上,有蛟龙伏于其窍,一夕突然天降霹雳,击裂枯桐,桐中蛟龙飞升太空,雷电引起的大火焚此桐木,火尽而桐仍在,仅焦其一端,取之而作琴,名为焦尾。像这样的焦尾琴,天下间只有三具。」
陆寄风奇道:「这是神话还是真的?」
眉间尺道:「不管神话还是真实,就以琴而言,最好的材料就是桐,又以暴于石上的枯桐为上品,若是经过极大的火烤过,那更是千古难觅的极品。」说着,他随手一拂,七弦泠泠,果然有股空灵悠邈之意,眉间尺道:「此琴吾题名为『万壑松风』,取其出尘之意也。如此良宵,若不取之一弄,人生还有何意思!」
陆寄风笑了笑,他倒比较喜欢眉间尺如此表明好恶,而不是平常那样冷冷淡淡的,便道:「我刚才什么也没听清楚,你再弹一曲好不好?」
眉间尺「嗯」了一声,虽没说什么,但陆寄风听得出他十分高兴。
只见眉间尺手中拂弦擦滑,口中唱道:
「楚火秦灰兮,吴越楼台;汉家箫鼓兮,魏北山河。天荒地老兮,英雄消磨!龙争虎斗兮,又将奈何!不如归去!投吾簪;归去来,丹葩耀林,濯足自吟。」
陆寄风听得肺腑沉醉,击节合拍,直至曲终,才拍手笑道:「痛快!投簪濯足,忘弃尘世,才当得剑仙之致!」
眉间尺笑望着他,道:「你小小年纪,便有出尘之想?你不恋花花世界?」
陆寄风道:「我父母双亡,就此一身,已习惯了。」
眉间尺道:「除了你父母,世上就没有想见之人吗?」
陆寄风一怔,登时想起云若紫。这几日里,他忙于习武,无暇多想,就算偶尔见到颈间的虎爪链,也逼自己不要想到云若紫。此时眉间尺一问,他的心口不知怎么,隐隐约约痛了起来。
眉间尺见他神情怪异,淡然一笑,道:「这几日里,你会了三套本门的剑法……」
一见他又提到武功,陆寄风马上愁眉苦脸:「前辈,能不能偶尔不提武功?」
眉间尺不理他,径自道:「……其中最基本的『游丝剑法』,你老是学得不大对头,便是没有用心之故。」
陆寄风道:「我把剑诀背得滚瓜烂熟,还不够用心吗?」
眉间尺道:「剑与琴,皆为有情之物,你只记剑诀而不知剑情,怎么算用心?」
陆寄风不服在心,想道:「是你叫我要严格记住法度,练剑时别胡思乱想的啊!」不过陆寄风也不反驳,问道:「什么是剑情?」当然他口中这么问,心里暗自决定改天自己练剑时,他再啰嗦自己不专心,便拿他今晚的说辞反驳他。
眉间尺道:「每套剑法,都有创写的原意,或者寓诛邪之心,或者寄黍离之悲……」
「什么是黍离之悲?」
「就是亡国之悲!」眉间尺道,「看你一副聪明相,怎么连诗经都没读过?」
「我向来不读诗赋骚辞的。」
眉间尺道:「是吗?」口气里十分失望,续道:「至于『游丝剑法』,是寄托欲断不断,若存若亡的相思之意。」
陆寄风皱眉道:「这……剑法是拿来杀人的,如何寄托相思之意?」
眉间尺大摇其头,道:「若剑法只是杀人,境界太低。你再说出这等俗不可耐之言,我就不认你为剑仙门传人,另给你辟个剑俗门!」
陆寄风想道:「向来是你求我入门,今日拿逐出师门来威胁我,我可不怕。」陆寄风笑道:「剑拿来杀人,就像笔拿来写字,有何不对?」
眉间尺道:「但是笔写的可以是账目,也可以是诗词;剑可以拿来杀人,也可以拿来舞剑招。这两者境界,不可道以里计。」
陆寄风虽隐约可以理解他的意思,却故意激他道:「可是若游丝剑法不拿来杀人,只是舞好看的,又有何用?」
眉间尺跺足长叹,道:「我剑仙门居然有你这么一个俗不可耐的活宝!劫数,真是劫数!」
他大叹陆寄风的朽木不可雕,陆寄风反而大乐,笑道:「是你求我入门的,怪得谁来?」
眉间尺道:「哼,一会儿你就要求我当你师父啦!」
眉间尺将琴递给他,道:「你捧好了,眼睛睁亮,看个清楚。」
陆寄风已见过他示范过无数次,本以为他会折枝作剑,不料眉间尺掌间蓄气,扬手一挥,一缕寒烟被这道真气拖曳飞来,竟在他双掌之间化作一线白霜,就像是一把无柄的剑刃。
陆寄风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他知道灵木道长可以发出气剑,不过气功发自于体内,收放自如并不奇怪,眉间尺却以云为剑,凝霜烟之物于不散,更是不可思议。
眉间尺衣袖一扬,云剑倏地刺出,身子一倾,有如将投下深渊般,正是剑诀第一句「危危乎,千屻溪」,接着左足一踏,长剑跟着在身子前方贴着自己的面孔由左至右划过,云烟断续,在他身边划出一道薄雾,登时陆寄风眼前,便有如见到一人凌空立于云烟之中,美妙异常。
眉间尺手中舞动云剑,吟道:「危危乎!千屻溪;我容憔悴,不敢临水!气如游丝,绵绵不绝……」
剑诀歌吟声中,他手中云剑时而凌厉万钧,时而随着真气而抽作细丝,恍惚无边,无法预测由何处发去,剑法的机变万千,比陆寄风原先所练更高出不知多少倍。
眉间尺手中的云剑飘洒,只在原地施展,脚步挪移而总是不离原地,就算没看见他的表情,也可以感觉出一股沉重之意。剑法越见沉滞,好像被这千丝万缕所缠,而难以施展,陡地往下一劈,端的是开石裂碑之威。
这一式正是剑法中的「排山倒海,中心若摧」。陆寄风听见眉间尺长叹一声,收势回剑,周围又被绵密的烟絮所缚,整个人形影恍惚,难以掌握动向,若是敌人此时欲攻,绝找不出破绽,这正是剑法里的「形销魂荡,不知所之」。
直到整套剑法练毕,眉间尺衣袖一推,云剑散去,溘然而终,立在山崖边的身影,显出无边的寂寥之意。
陆寄风看得已是目眩神迷,这套游丝剑法就像在诉说一段相思不得之情,但式式余意不尽,似隐着无数的后着,令研习者更想一窥剑术之堂奥。
陆寄风长吁了口气,道:「原来游丝剑法这等美妙,简直像是仙子在舞云一般。」
眉间尺道:「本门既是剑仙门,就该处处有『仙』的样子。若是只求杀人,干脆叫剑霸门、剑豪门,岂不更威风?或许敌人一听就吓死了,更加省事。」
陆寄风道:「难怪世上少有人知道本门,世上能见仙者,也要机缘!」
眉间尺笑道:「你这句话说对了!」
两人相顾而笑,相处了这么久以来,陆寄风此时终于感到与他言语投契,有如知己,忍不住道:「若是你平时像现在这样,我老早拜你为师啦!」
眉间尺微笑道:「加入我剑仙门,已是你的福气,你还对师父挑三拣四?这弟子也做得太有架势了。」
陆寄风道:「前辈……」
「还叫前辈?」
陆寄风不好意思地一笑,改口叫了声「师父」,问道:「你为何平时总是冷冷淡淡?」
眉间尺望着云海,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晓不晓得有一种病?」
陆寄风不解地看着他。
「这种病呢,会让人日里和夜里成为截然不同之人。」
陆寄风半信半疑,道:「我不知道有这种病。」
眉间尺道:「我日里是天下第一混账,夜里便是世界第一好人。」
陆寄风道:「是吗?」又觉得眉间尺定是在与他玩笑,口气里已是不信的成分居多。
眉间尺突然语气一变,十分严肃地说道:「徒儿,你千万记得两件事。第一,不许白日里说到任何夜里之事,否则我便将你逐下剑仙崖,顺便叫通明宫的人来带走你!」
陆寄风道:「你老是拿这事要胁我,和白日里哪里有差别?哼!」
眉间尺微笑道:「世界第一好人,偶尔也得卑鄙一下。」
陆寄风道:「是了,我记住了。」
眉间尺道:「这可不是与你说笑,你得慎重谨记!」
他口气从未如此严厉,陆寄风认真地点了点头,道:「第二件事呢?」
眉间尺道:「每日得以丝帚轻拂一遍我这具『万壑松风』上的尘埃,忘了一次,我记着一次!」
说完,身影一纵,往云海间跃去,陆寄风惊呼了一声,他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陆寄风抱着那具焦尾琴,怔怔地看着杳无人烟的云海,喃喃道:「你记着一次又怎样?记着一百次又怎样?话怎么不说完就走了?」
次日,陆寄风依平时惯例,到眉间尺面前练功学剑,几次想问问他「记着一次如何?记着一百次又如何?」总是正想开口,便及时想到他的叮咛,而不敢多问。
眉间尺发觉陆寄风欲言又止,道:「你有何处不懂?」
陆寄风想了想,不提夜里之事,就提日里之事,应该不算犯规,便道:「我在想我房里的琴,我今天替它拂去灰尘了。」
眉间尺不悦地说道:「你想琴做什么?专心听诀!」
陆寄风暗想:「日里果然是天下第一混账。」嘻嘻一笑,道:「师父,我学得慢,你就不敢随便去找人挑战,免得死了之后,不肖徒儿没有能力替你报仇,这样不是反而救你一命吗?」
眉间尺听陆寄风叫他「师父」,笑了一声,道:「你肯拜师了?」
此时,那名老妇走了过来,立在窗外,开口低唤了一声。
原本传功之时,旁人皆不曾近前,她一出声,眉间尺便步了出去,老妇低低说了几句,脸上神色似带着惊恐。
眉间尺快步随老妇行去,陆寄风也连忙跟上,老妇带二人来到厨房,只见一片凌乱,食物及柴锅等物都被翻得七零八落。
眉间尺以一样的语言问了一句话,殊不知这些日子以来,陆寄风刻意去注意他与老妇的对话,已将他们所用的语言记住了几个,加以揣摩,猜出不少意义。陆寄风在此日子无聊,又不专心学武功,大半的心思倒花在破解眉间尺与老妇的「密语」上。
他听出眉间尺在问的是:「……遗失了没有?」
老妇答道:「全不见了。」
眉间尺低沉地扫视了一遍,道:「他……」后面的几个音便不解何意。
老妇一听,原本就惨白的脸霎时变得更加没有血色,眉间尺一瞄到陆寄风立在后面,低低对老妇说了句话,老妇连忙闭口,微微偷瞄了陆寄风一眼。这一眼只是一瞬间之事,却被陆寄风看得一清二楚。
眉间尺转身离去,对厨房的乱局看也不再看一眼。老妇也迟缓地弯下腰来,开始收拾。陆寄风连忙追上,问道:「师父,厨灶怎会乱成这样?」
眉间尺道:「或许是山里的野兽觅食闯入。」便把话给带开,又问到武功进展上。
陆寄风口中和眉间尺应答,心里却觉得怪异,想道:「你明明是说『他』,可见是人弄的,为何要骗我是野兽?」
但是他并没有把疑问说出来,以免不小心泄露了偷学语言的秘密。
直到下午,眉间尺正在传陆寄风经脉之学,那名不知做什么的汉子扛着一头死狼,走了过来,将狼往地上一抛。
眉间尺步至狼尸前,翻起狼口及眼皮看了一眼,淡然道:「把山下狼群都杀了,尸体都烧去,别留下半头。」
那汉子点头,再度扛起狼尸,转身离去,眉间尺取出手巾大力擦着自己碰过狼尸的双手,然后便点起火折,将手巾烧去。
陆寄风忙问:「为何要把狼群都杀了?」
眉间尺不悦地说道:「你又问这无关之事!」过了一会儿才道:「剑仙崖下的这群狼都染了病,今日才会闯至人居之处觅食,方才那头便是病死的。」
陆寄风道:「为何染了病会闯至有人之处?」
眉间尺耐着性子道:「病入其脑,因此错乱行径。这种病是传染病,狼向来群居,一头得病,全族便可能都染上了,人若与之接触,也会得相同的病而死。你别再想这些无聊之事。」
陆寄风道:「可是若是有小狼没有染病,你也杀了,那不是可怜得很?」
眉间尺不再理会他,又自顾教了下去。
一夜无话,次日天色方明,依往常惯例,黎明练剑,陆寄风在眉间尺面前将三套剑法一一演练一遍,陆寄风经眉间尺提点「游丝剑法」之后,更加喜欢这套剑法,私自在脑中温习过许多回,此时一施展出来,威力自与当日不同。
眉间尺看了一会儿,「嗯」了一声,道:「你这套游丝剑法,进步不少。」
陆寄风忍不住道:「这套剑法是寄托相思不得之意,你怎么不早点对我说?」
话一冲口而出,陆寄风就大为后悔,万一被认定这是在说那夜之事,此时眉间尺正在当「天下第一混账」,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