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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部分

扶桑 作者:严歌苓(全)-第24部分

小说: 扶桑 作者:严歌苓(全)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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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里斯就这样拉着你的手,在女学生们的不解与痛苦中,在烟厂工人的惊愕中……那样的惊愕好比看着一只狗在向一只猫求偶……示威般走着,忘了他仅仅是因为爱情而走向你。他抵赖掉他对你有着最通俗最质朴的感情,它必须建立在女性和母亲丰富的混合上。

    可能我又判断错了,克里斯这一刻根本没去想什么牺牲和赎罪。我对于白种人行为的推理常常按中国人的逻辑。好的时候就是笑话,坏的时候就是冲突。可能克里斯没想那么严重,只想着他将和你有个很好的夜晚,中间不再有个大勇。大勇要在明天上午十点上绞刑架,各报纸都登出消息。

    这个夜晚果真很好。你很少说话,他也沉默的时间多。你们越来越发现在两种语言之间不说话是最好的沟通。这样无声的沟通是没有误会的,精确到极点。

    你和他进了一个小饭铺,跑堂的和你熟,不等你吩咐就端来炒田螺,一看就知道它们尸骨未寒,大概盛进盘子前还活着。克里斯的顽皮样又出来了,他用筷子去夹滑润的田螺,一次也夹不到嘴里,一根筷子又慢慢长于另一根,他边夹边用左手食指将长出去的筷子杵回去。你夹起一颗田螺,吮去上面的汁,用筷子尖捅捅它被剪断的螺尾,用嘴去吸螺盖。克里斯的下巴枕在桌沿上,着迷地看你的嘴唇和舌头是如此有感觉的器官。他的手在桌下伸向你,找到了你的膝盖。

    这个夜晚果然很好,好得有了某种暗示。他竞躺在你怀里睡着了。天亮你为难地看着他,那么多吻也不能哄他放了你。他睡得很沉,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孩子。你终于脱身,正想从床边站起,又伏身回去,把自己的发梢从他手里一点一点抽出来。他抓握得那么紧,你拔不出最末梢的一截,回身看见梳妆台上有把剪子,便剪断了头发,把那一截永远留在他手里。

    是的,我用永远这词。我已经看出你这是在往哪里去。马车在把你带向刑场。路很长,你可以充充裕裕地梳头,扑粉,化一个最隆重的妆。你雇来的阿婆一声不响地纠正你……她做过新娘。喜糖就在那大包袱里。

    你套上厚缎子礼服,上面绣了十斤重的彩线。你看去繁华极了。我直想偷着去抚抚如此辉煌的服饰,像我常有这邪念去摸卢浮宫的展品。

    马车夫喝停马车,你听见呜呜的海风。

    戴着五十磅重铐的大勇穿着黑缎马褂,灰呢长袍。头发尽管肮脏也梳得极其整洁,桂花油使他的辫子更沉重地坠到股下。几个押解他的人都是精选出来的,东南西北地将大勇围住,步伐慎重地走出牢监。

    大勇从耳朵上取下半根雪茄,求一个狱卒替他点燃。狱卒们对大勇颇为另眼相看。因为大勇活得像个戏,死也将像个戏。还因为他被警察马队包围的时候既不投降,也不抵抗,很有尊严地服了法。甚至在他被逮住后,警察才发现他腰上的一排飞镖,他本来可以用它们突围的。

    一个狱卒掏出火柴,划燃后去为大勇点烟,身体是防御和躲闪的。

    大勇笑笑说:这么慢吞吞的死挺让人厌烦,是不是?狱卒说:可不是。

    大勇说:结个婚,热闹热闹会好些。狱卒说:可不是。

    这个中国男人在他们眼里是个了不起的敌人。

    大风呜呜地响。一声吹奏传来,风一改方向,乐声又不知传到何处。

    远远走来送新娘的队伍。大勇见一身重彩的扶桑顶着那顶丹凤朝阳的盖头,从一匹红缎上走来。喜堂搭在绞刑架对面。

    场子边缘拉起绳子,所有的观众都在绳子外面。他们多半是中国人,也有不少白人记者。大风把所有人的衣服都刮得扑扑作响。

    扶桑的盖头上缀满铜钱,风摆不动它。

    大勇牵着绣球,绣球牵着扶桑,走到喜堂前跪下来。人们都发现大勇是个顶规矩的新郎,眼睛一刻不离扶桑,脚下的重镣几次险些绊倒他,他看都不去看。

    一个狱卒上来帮大勇把脚镣搬动一下,让他跪得更舒服些。

    盖头掀去后,人们都惨叫起来。扶桑美艳得让许多脆弱者流下眼泪。

    大勇笑着欣赏新娘。他完全能想象她推磨、打柴、担担子的模样。他看着一个下河槌衣、坐在门槛上剥豆等他回家的扶桑。他还看见故乡那条河边站着一排女人,扶桑从她们中间跑出来,迎的不是乡邮员,是他自己,漂洋过海回来的大勇。是六十岁的大勇了,迎上来的是五十许的扶桑。

    大勇看着这些,对扶桑说:别急,慢慢活,我等得及你。

    扶桑说:回头我送你回家。大勇说:一半洒海里吧。扶桑说:嗯。那一半呢?

    大勇沉吟一会:洒我老母坟上。他笑笑说:烧成灰老母也认得我。

    挤在人群中的克里斯看见船动了。

    他撞着人的背、肩,踩着脚下坑洼的码头石阶,到了最前面。

    船上着红色盛装的扶桑在克里斯的视野里小下去。他看见手里捧着大勇的骨灰罐子,也是用红绸包裹,上面顶着中国新郎的礼帽。

    克里斯是从报上看到扶桑那天清晨弃下他之后去做了什么。她把那截黑发留在他手心,就那样剪开了她自己和他。

    报上登出刑场婚礼的照片,还说为妻的扶桑将于六月三十日乘船护送夫婿的骨灰回乡。

    克里斯认识到他从来、从来也没懂过扶桑。

    大约在半年后,克里斯偶然经过扶桑的那幢小楼,发现它相当一段时间的冷清又被打破:门口又有一队男人。

    克里斯愣怔了许久,走到队伍末端。所有在队伍里的男人都瞅他。他撑住,随他们去瞅。并不去想他们瞅的理由。

    挨到克里斯了,守门人(一个克里斯从未见过的守门人)对他客气地说:先生,这里不接待白人。

    果然,他见队伍中没一个白面孔。难怪他被那样瞅着。

    他说:我是她的朋友。她约我来的。

    他扭打一般推开守门人,冲到楼上。屋门半掩,他轰地推开。

    一个女子猛扭过脸。她不是扶桑。她是一个十五六岁的苗条少女。

    但他把扶桑这名字已吐出口。

    守门人已追上来,好声好气地说:这里早就没扶桑了。

    在克里斯故世前,他想到了扶桑。他七十五岁了,那一缕黑头发还很年轻。他想到扶桑就那样剪开了他和她,她剪开一切感情爱恋的牵累。或许扶桑从爱情中受的痛苦比肉体上的任何痛苦都深。或许她意识到爱情是惟一的痛苦,是所有痛苦的源起。爱情是真正使她失去自由的东西。她肉体上那片无限的自由是被爱情侵扰了,于是她剪开了它,自己解放了自己。

    她和即将被处死的大勇结婚便是把自己永远地保护起来了。她没有爱过大勇,无论活的,还是死的。她从此有了一个死去的、不再能干涉她的大勇来保护,以免她再被爱情侵扰、伤害。

    这是克里斯在谢世前一天认识到的。扶桑,她从原始走来,因此她健壮、自由、无懈可击。

    克里斯还想到自己的一生,被扶桑改变了的一生。他一生都在反对迫害华人,也反对华人间的相互残害。他成了个中国学者,他觉得扶桑在看他做这一切,不论她赞同还是反对,她总是在看着他的。

    他五十年的美满婚姻和家庭也证实了扶桑的高明:婚姻的确把他保护起来了,一生没再受爱情的侵扰。

    他也有一片无限的自由,那片自由中他和扶桑无时无刻不在进行他们那天堂的幽会。

    我告诉我的白人丈夫,我正在写有关你的事。他说太好了,这起码是我俩共同拥有的东西!这是我们俩共有的一段历史。

    这一百六十本书就是他到旧金山各个图书馆挖出来的。他用电脑、显微机挖地三尺,掘出这些快作古的书。

    你看,这里记载的你在多年后的模样;〃近九十岁的她穿一身素色带暗花的旗袍,显然它的大部分是假的。。。。。。没人知道这位曾经是多部闹剧(或称悲剧)主角的女人一直在怎样生活。。。。。。她显然是漂洋而来的三千中国妓女中活得最长的一个。〃

    另有几本书上对你是这样记载的:〃在金融区附近出现了一家小食档,老板娘看去有六十多岁。谣传说她就是曾经名噪一时的扶桑。买食的队伍总是从室内排到室外,但这间食档却从未扩大门面。〃

    也有的记载形容出一个我不大熟悉的你;〃七十多岁的她坐在水果摊上削着菠萝。她衣衫破旧,心不在焉接待偶然光顾的买主。〃

    你笑了,对着自己多种多样的暮年。同一段历史原来是可以有很不同的版本,一个属于历史的人物便也可以有多种归宿。

    所以我和我丈夫所拥有的历史绝不可能是共同的。

    不管这些人给你多么不同的描述,我只认准我面前的你。你再走近些,朝这盏台灯。好极了,我能嗅到你头发上月桂发油的香味的。

    对了,你的头发髻里还藏着克里斯的那颗金纽扣吗?你打算藏多久?随这些历史一块藏下去吗?

    就像克里斯藏着你的那缕黑发。

    那次你匆匆走下圣玛利教堂的台阶时,一个瘦高老人从你身边走上去。他一头灰白发让风吹得颇为荒凉。他就是老年的克里斯。你们谁也没认出谁来。

    还有一次,你见路边停住的车里走出一对老夫妇和一个男青年。那青年让你感到极眼熟。你等他们全走过去才想起来,这男青年像你记忆中的克里斯。他也叫克里斯,承袭了父亲的名字。

    就这样,偶尔地,却是注定地,你和克里斯从绝然不同的社会阶层走到一块,碰见了,再错过。谁也不朝谁多看一眼。

    有时我心提到了喉咙口,因为你几乎要回头了,他也险些停住脚。结果还是错过。

    这一次我断定你们不再会错过。克里斯的妻子刚去世,他身边的女人是他女儿。他不知为什么想来唐人区吃一顿饭。饭店很挤,你坐在角落的桌上,基本上结束了用餐,正把盘中的几颗田螺拿来吃着解闷。他和女儿上前来问,这是不是惟一的一家卖田螺的饭馆。你微笑地点点头。他又问他们是否可以和你共用一张餐桌。你说当然。他看你吮田螺,笑着对那个是他女儿的女人耳语几句。你有些不自然了,招呼人来结账。他忽然看着你。或许你的声音、吐字提醒了他什么。他的菜上来时,你也看着他,希望他的筷子有一根会慢慢变长,然后他将停下,用左手的食指把它推回去,比齐。。。。。。而他却很自如地用筷子,几乎同你一样自如。这么久了,他当然自如了。你慢慢拿起最后一颗田螺,用筷子杵一下尾端,再放到嘴里去吮。他偶尔抬头,眼光和你相碰。

    我简直怀疑你们是存心不认出对方来。你在这时接过账单,付了钱,朝门口走去。你到门口时回头,他却给了你一个后脑勺。可你刚调脸,他又转头来看你。他看见的是你年迈的、蹒跚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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