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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部分

扶桑 作者:严歌苓(全)-第22部分

小说: 扶桑 作者:严歌苓(全)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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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却没有走到他的桌来。对他笑一笑,走向边远的一张桌。

    不一会,克里斯听见清脆的碎裂声,那是扶桑在嗑瓜子。

    他不由地转向她,看着。她唇齿的动作和声响使那种细碎的表达出现了。原来她不是只用一种方式嗑瓜子,竞有无数种!一会将瓜子整个填进嘴里,由舌头和牙齿去摸索,一会她只将瓜子拿指尖捏着,用门齿轻轻去咬,这样咬的时候,她的下巴勾进胸口,眼睛变得深起来。她宽绰的衫袖随她的手摆动,浅红底色在袖口镶的黑缎边上,又用许多种不同彩调的红色绣一圈花。那么多绣上去的花使她的侧影显得极其富丽。

    和爱米的谈话没有一个字进入他的意识。他干脆不插嘴,听爱米用几乎是纯正的英语谈天谈地。爱米咯咯笑时,他知道此时是该笑的,便也咯咯地笑。

    他很快注意到扶桑和他一样,一点都没来注意爱米在说什么,神不知跑哪里去了。

    或许扶桑的神与克里斯跑到了一处。跑到最早的那些日子里。那时克里斯十二岁。扶桑把着他的幼稚十足的手去拿筷子。直到十四岁,扶桑还总是笑眯眯看他舞弄筷子:一根筷子吃着吃着就长出去了,他必须不断停下来,将它们重新比齐。

    抑或他和她一块跑神跑到那次,她终于适应把一圈一圈裹脚布拆开,拆给他看,让她的脚像剥竹笋那样越剥越细的柔嫩,仿佛再剥下去会消失。他将手捏到那赤裸的脚上时,发出惊恐而满足的呻吟。

    然后怎样?然后他试着去解她衣服上的盘根错节的纽扣,它是用丝带编结的,他怎样也解不开,便用牙去咬。她躲也不躲,认真看着他终于把第一颗纽扣解开。他精疲力尽地看着下一颗纽扣,她用眼睛鼓励他。他忽然意识到那些纽扣盘根错节的诱惑逐渐地在他身心内盘根错节,他一直像寻根解谜那样探寻她的肉体和灵魂。

    他的那么长一段成长和青春消耗在她那里,被那曲折的诱惑领着,把一份雄性的简单实现变得那样崎岖,那样丰饶和充满意外。通过她,他不仅走向女性,他还走向东方和远古,走向天真的一种原始。

    克里斯怎么可能拿爱米来替代扶桑呢?这个十五岁的少女从小被带出唐人区,被从扶桑那样的苦难中截获出来,从扶桑那个污七八糟的生存背景中摘取出来,她当然没有扶桑的丰富。

    并且,谁又能替代扶桑?这样简简单单坐着,嗑她的瓜子喝她的茶,那种丰富而不可名状的蕴藏就在那里了。克里斯原以为他可以逃脱这份魅惑。

    扶桑见克里斯在门口朝她回头时,笑笑。诚意十足,一如以往。她像是从没感觉到他离去了那么久。

    第二天他们在同一时间来到茶馆。克里斯稍晚一步。

    伙计很有眉目地凑上来说:先生想要个好时光,我们后面的烟室是空的。

    克里斯马上明白了,脸红起来。伙计又说:就留点小费给我就行。没等克里斯回复他颠着屁股到了扶桑跟前,把意思说了。

    扶桑点点头,从椅子上站起,看着克里斯。她的脸和他一样红,两眼闪着偷情的甜蜜。

    烟室里有三张竹躺椅,都有些瘸跛。不像生意好的烟馆有漆黑的四壁,这里微黄的墙说明的确没什么人来。一切都很荒芜,尽管伙计草草拿鸡毛掸掸过。这时灰尘正扬在空中,在窗外进来的光线里晶莹地飞舞,全有生命了一般。

    克里斯喝了酒似的知觉有些膨胀。这份胀满他内心和肉体的知觉挤没了他思维。这是个供人过瘾的地方,在瘾被满足前这屋的破陋肮脏是不被看见的。

    他和她一句话也没有。

    他得表现他与曾经的克里斯的区别。他现在是个称职的嫖客,坚定沉着,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过程。也没有话,话是要思想的。真正的嫖客不能有思想。真正的嫖客不提爱和思念,不去讲那些反正也讲不清的感觉。

    她轻掂起裙子,两面扭头往躺椅上看看,想寻个稍平稳安全的地方坐下去。她看他在看自己,便踏实地全身往下沉去。

    竹躺椅啊呀一叫。

    真正的嫖客在这啊呀一声里崩溃了。克里斯在走向扶桑的几步中认识到,带一点美妙的绝望,他对这个美丽的东方妓女永远不可能是个称职的嫖客。

    扶桑正拆除头发上的一串鲜兰花,见他近来,身体略让向一边,对他示意:坐到这里吧。

    他看她摘下手镯、项圈。十二岁时他就这样看她。点点滴滴在她身上都那么不可思议。

    他拉住她的手,意思叫她别摘了,他受不住突然袭来的那么多回忆。

    扶桑说:我怕把你身上划伤。

    她自己没有意识到她口气的简单和诚恳。那母性的底蕴露了出来。他忽然烦恼自己的长大,已长成这样什么都干得出来的男子汉。他情愿小回去,比十二岁更小,小到她能揣在她怀中,小得他可以顺理成章地去吮唆她的乳头。

    扶桑短短的、多肉的手伸过来,伸到他耳垂上捻弄。她的发髻没拆散,面容出奇的整洁。

    他想告诉她什么。他是为她挨了父亲的罚而离开她的。但他从没有忘记她。他去了伦敦的妓馆,他眼睛睁开闭上都是她。他频繁的自娱中,他牙缝里咬着她的名字。他病了,她使他再也不能找到一个和女孩正当恋爱正当接触的心境。但他什么也没说。

    她也想告诉他许多话。她在那顶丹凤朝阳的红盖头下等了他整整一年。她从那下面看到每双陌生的手伸过来时,她就想那双她熟悉的手在做什么?她什么都不想说。克里斯紧捺住她的手。他必须讲清什么是他躲开的真正原因。什么使他自新和偿还。他必须告诉她,那个无月色多雾的夜晚,他借助那群肥大多毛的男人们对她做了什么。他却怎样也吐不出这个秘密。

    扶桑眼里有那种询问:你为什么不像所有嫖客那样待我呢?

    一连七八天,克里斯忙碌于良心欠债和鞭打良心。世界在他眼前因此充满痛苦的诗意。每天傍晚,他和扶桑在茶馆后面这间烟室里相会。她给,他就拿走。她惯使他,他就随她去惯使。他也随她的心愿让自己尽量做一个正常的嫖客,似乎不把最后一丝力气花在她身上便蚀了本。事后他一次次惊呆:你居然又一次蒙混过关地享用了她!直到这天,他太忘情而弄散了她的发髻。

    一颗铜纽扣从头发里滚出来。克里斯悬崖勒马那样停住。扶桑缓缓偏脸,见他伸手去追那颗仍在地上继续滚的纽扣。

    不等它定住他已看出它从来。那件深蓝外套却已被他扔进大西洋了。就像伦敦人把凶器、赃物秘密沉入泰晤士污黑的漩涡。

    扶桑的眼睛跟随他的手,以及手上的纽扣那锃亮的金色,一同回到面前,以及面前人赃俱在的现实。

    原来她知道他的秘密,并一直保存这秘密。克里斯判断不出那秘密的起源,谁制造和主宰它。

    他不知这个女人是什么。她有圣母一般的宽容?还是她编织了天罗地网,让他连人带心一块栽进来,永生永世逃不出去?

    克里斯两年里自言自语过那么多忏悔、赔罪,这时一个字也没了。他怎么会想到事情有这一个鬼怪、叵测的〃下一步〃?她把她的厚谊变成宽容,她把宽容织成一张网。蓦然间,他已逃不出,成了终生的良心的俘虏。甚至她把他吐实情的机会也歼灭在这张包容一切的宽容之网里。是是非非一网打尽。

    似乎是一个孩子上了一个年轻顽皮的母亲一记温柔的当。

    又似乎是一个母亲哄骗一个孩子;把一场重罚延期,缓延到什么时候她不告诉他,让那或许永远不实行的惩罚永远悬在他的生命上,永远笼罩着他的良心。

    克里斯的泪水急雨似的直落。他不再顾得上体面,索性呜呜地敞开来痛哭。

    扶桑噙着泪,却不让它们落。她仅仅是为他的哭泣做伴。一个母亲见一个孩子哭得如此之痛是不可能不动容的。

    她将他的头搂进怀里。一会,她搂着他跪了下来,多次想给他擦眼泪都被他犟开。

    他偶然从泪水中看见她跪着的形态。那样的曲扭形成的线条,竟会美丽。

    她跪着,再次宽容了世界。

    许多年后,七十岁的克里斯在老年性失眠的一个夜晚,又一次看见扶桑跪着的形象。扶桑仍穿那件浅红衫子,身材比他年轻时印象中的要小。她那跪着的宽恕是他风烛残年时最动人的。他一生没有宽恕太多人和事。他善于在别人和自己身上发现罪恶,到老,他悟到他正直的一生是被一个妓女宽恕下来的。他在那个失眠之夜更感到跪在遥远年代里、着浅红衫子的女子是那样不可忍受的楚楚动人。

    他看着十七岁的自己像条垂死的鱼,在她宽容的网里挣扎。

    原来宽容与跪这姿态是不冲突的!克里斯在七十岁这个失眠之夜突然悟出这一点。在跪作为一个纯生物的姿态变成概念之前,在它有一切卑屈、恭顺的意味之前,它有着与其所平等的、有着自由的属性。

    那么就是说,扶桑的跪是跪的意味没有产生前的纯生物姿态。或许原始的人(尊卑概念形成前的初民),对于跪的理解是无成见的。或许自然到了根本不去理解。单纯和诚恳得如同原始人的扶桑,就这样把宽恕和跪溶为一体了。既没有了宽恕者的居高临下,也没了下跪者的卑恭。所有概念或许在扶桑那里都是不同的。

    想到此,年迈的克里斯撑着床沿起身。到现在他对扶桑之谜破译了才有一个关键性进展。他在卧室踱步,卧室盛不下我那么多思考,他来到露台上,手里端一杯酒。扶桑没有接受过强奸这概念。就像她对受难的态度。她对自己生命中的受难没有抵触,只有迎合。她生命中的受难是基本,是土和盐、是空气,逃脱,便是逃脱生命。克里斯记得十四岁时,他看见扶桑从十多个男人身体下站起的形象。那形象通体是受难的光华。

    扶桑只感到那些拖她进马车的男人更粗鲁些,更狂野些,对她更饥渴些。她把它当做无穷尽的受难的一章,不同寻常的一章。她依然站立起来,拭净全身的血,她只接受了那事情中的受难,而没接受其中的侮辱。她就那样宽容了人们。也许那群禽兽里也有像克里斯这样长了颗人心的。人心什么都受得了,除了宽恕。也许直到今天,也还有人像克里斯这样,在暮年时仍感到心疼一般的不安。扶桑一直想着克里斯呜呜的哭声和哭后的话。他拉住她的手说:我要赎你。

    第二天,他平静下来,告诉扶桑他将带她到别的州,他将娶她。当他看见她的惊愕时,他说:忘了你和我年龄、阶层、种族的悬殊吧。

    他又说:等结婚的那天,你把那颗纽扣还给我。

    扶桑问为什么。他说:你要把它攥在手心里攥一辈子吗?

    接着他说:我爱你,你得知道这点。

    扶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我爱你,你得知道这点。她不知自己无缘无故笑什么,笑着干吗又摇头。

    她完成了梳妆打扮,下楼去。

    大勇正进门来,见她,迎了两步上来挽住她的臂。大勇一身浅色棉布长袍,除了牙,身上已没一处闪亮。走进剧院,人群恭敬地给他让条颇宽的道出来。都知道他今晚要宣布扶桑的自由。扶桑是他拥有的最后一个妓女。人群中不再有人叫:大勇,你没死啊!

    他也不再打趣回去:我死了你的崽不是没爸了吗?

    大勇也给自己的正经弄得不好意思,茫茫然挤个鬼脸。

    大家不知什么让大勇突然广积阴德起来。有人说,洋人教会和大勇有过多次交谈,谁亲眼看见大勇在教堂后门溜达。也有人猜是大勇死去的老母在阴间遇到告她儿子状的鬼了,老母给烦得不轻,托梦给大勇,让他在阳间停止造孽,省得她死了耳根子也不得清静。

    还有人传,说大勇要洗心革面好去见老婆。老婆正在找大勇,大勇也在找老婆,每时每刻都可能彼此找到,大勇不能让这个从未相遇过的老婆头次就见他在作恶。也传说大勇顺藤摸瓜,把那些知道他老婆下落的人一个个都找了出来,又一个个都弄死了,因为那些人都说把他老婆卖到窑子里了。

    大勇和扶桑走到戏台左边的包厢,一个伙计替大勇和扶桑摆上茶与干果,又给大勇点上烟。他正要放帘子,大勇说:屁都看不见了,把帘子卷回去。伙计为难一会,想到扶桑不是一般良家女子,用不着帘子遮男人眼目,就从了大勇。

    扶桑替大勇和自己扇着绸扇。

    大勇扭脸看她,她也还他一眼。大勇禁不住又去看她。她的确跟娘娘一般光彩照人。

    大勇浑头浑脑地去拉她手,忽想到今天散戏她就不必跟他走了。他一股惆怅上来,不舍地丢开她的手。他忽又想到扶桑该是自己老婆的,她有种种老婆的好处。再想想,不对,扶桑似乎是那种顶不能做老婆的人,因为扶桑是优秀的娼妓。扶桑是天下顶出类拔萃、无与伦比的一个风流绝代、一个绝代妓女。正因如此,她绝没有可能成个老婆。他的老婆也绝没有可能像她。老婆和娼妓是天和地的差距。

    剧场里有一些白鬼,已学会说你好、谢谢,我中意中国女仔之类,不过是用恶作剧的语气,或毫不佯装的轻浮说出的。他们都听说刚从中国来了个名旦,他在广东就以蜷屈自如的水蛇腰著名。

    大勇和扶桑对面的包厢一直空着,空到开戏时间。等待使台上台下都错乱起来,幕不知怎么给卷了上去,那名旦上半身女下半身男正在啃一根烧鹅脖子,蓦然呆住,与观众相觑一刹那,大幕急忙落下来。

    全场都受了鼓舞或刺激,口哨、掌声和灰尘一块升扬。

    比预计的开戏时间晚半个钟点,剧院门外传来号音。大勇想,今晚倒有比自己更人物的驾到。

    一阵乱和静的更叠,右面的包厢上来了几个白人。人们认出面孔和蔼的是州里最大的牛肉商,刚在这个城招募华裔屠宰工人。他身边的女人自然是夫人和女儿。身后的两个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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