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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扶桑 作者:严歌苓(全)-第2部分

小说: 扶桑 作者:严歌苓(全)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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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里斯觉得这些字句一下子失去了自古至今的含义。那嘴唇是被一颗最蒙昧的心灵所启合,因此所有的音节成了全新、全然陌生的东西,成了一种人类语言之前的表白。于是它的迷人程度是人所不料的。

    她的手指捏弄着他的耳垂。像所有幼嫩的胚芽那样,这耳垂也是毛茸茸的,令人心悸的柔软。

    她其实并不比他高许多,那成熟的气息使她显得高大。在她抱住他时,他的嘴唇不吃力就够着了她的脸。之后她微笑着抽开身,走到梳妆台前拆下耳坠,手镯,项圈,发簪。每一样廉价的饰品都在克里斯眼里呈出古典的繁琐,都呈出东方的晦涩。黑发终于一泻而下,黑得如同原始一样难以看透。

    扶桑坐在竹床上。用手扫平她身边的褥垫。

    克里斯突然明白竹床在此时此地的重大角色。整个污糟糟的楼亭都是这竹床蠕动、摇曳的声响。他看清了扶桑的脚。两只红鞋被剥落,然后是半透明的浅红袜子。袜子有两处细小的破洞。

    扶桑把脚徐缓搁在床沿上。

    这哪里是人类的足?克里斯想。他走近它们。这是一种在退化和进化之间的肢体。这是种似是而非的肢体。他不知不觉跪在床边,手伸去触碰它们,它们看去更像是鱼类的尾部;最敏感、最易受伤的生命根梢。这哪里是脚?他手指轻极,恐怕它们会溶化殆尽。

    扶桑已将头发理好,一身就绪地看着他。

    他这当口忽然一笑。一个男童自认为探得谜底的笑。门口阿妈喊:先生,我想问问您是不是过夜?

    你什么都想到了:癞痢,跛腿,独眼。你朝吱吱叫的门转脸时还是愣怔了:你没想到他会是个儿童。你咬住嘴,咬出了胭脂的一股锋利的甜味。十二岁的小嫖客已进了门。

    你看出他装扮了自己,在胸前挂一根金链,衣袋插了块手帕,浅麻色的头发用了过多的头胶,使那老气横秋向后梳去的发式像顶帽子。你在第一瞬间就认出了他的真实面目。一个儿童,顶多十二岁。连那种族间的差异都不能帮他丝毫,帮他蒙骗年龄。他浅蓝眼睛中的好奇几乎是残酷的。那样残酷的好奇心只属于这个年龄的男孩。

    还说不上他的样子,天下儿童都有这样轮廓不清的嘴唇,从吮乳到吮糖果,这些天性都留在嘴唇上。就是这副处于过渡期的嘴唇,无声地阅诵一个个神话和历险故事,咀嚼和吞咽了这些故事,从而喂养了他那颗无边际的好奇心。当他这样看着你的时候,你就是他的神话。这窝穴般的屋就是他神话中的遥远国度,你每一动作都是女神或女妖的摇身一变。东方,光这字眼就足以成为一切神秘的起源,起码在这个十二岁的男孩心目里。

    最初的惊诧和不知所措过后,你装着看不出他的年龄。你一点也不偷懒地待他:你那样诚挚地笑,仿佛面前是个势均力敌的血性汉子。你不去想,他也是成百上千来唐人区妓馆找便宜的小白鬼之一。

    让我来告诉这是怎样的奇观:两千多个白种男童向中国妓女求欢,其中最小的八岁,最大的十四。史书上把这称为〃最奇特的社会现象。。。。。。风化上的一次最猖獗的传染病。。。。。。。百分之五十的男童对中国妓馆有规律性造访,百分之九十的男童嫖妓经济来源为校中餐费和糖果花销。。。。。。。〃

    我看着你在烛光中的模样。我看不出丝毫〃价钱低廉〃的痕迹。一切记载都强调是中国妓女的〃低廉价钱〃将白种男孩吸引的。就像二十世纪末声势浩大的唐人街仍以它的廉价餐馆、廉价杂货和瓜果吸引我这样一穷二白的最新移民。也吸引五洲四海的游人。

    你现在一步步走向他,这个叫克里斯的十二岁的小白鬼。你这样稳稳地走使你显得高大,使你成熟到了饱和。长长的一段冷落,你全身的期待,就像浆汁越灌越满的果实。这一刻你迎合着摘取你的手,你不管这手属于谁。克里斯也就是在这一刻迷失了。

    我告诉你:每个女人都有最美丽的刹那;一瞬间的怒放,要紧的是你这空前绝后的怒放被谁有幸看见。克里斯看见了。十二岁的小嫖客惊讶得神志一阵迷失。

    他想作一番乐的心情已熄灭,对你这个价钱低廉的中国窑姐的涉猎热情转换成了倾慕。如世上所有男童对成熟美丽女子的倾慕。那古老、陈腐的倾慕。

    你的卑贱,你民族和你本身被他的民族所公认的卑贱都不能使他勇敢起来了。他已完全不能像真正的十二岁顽童那样肆无忌惮。他瞪着浅蓝的眼珠看你嗑瓜子,看你替他斟茶。当你这样一下一下为他把茶吹凉时,他身心出现了一种战栗的感动。

    你现在看他的眼睛。别再装着你看不出那蓝色中渐渐浮起的灵魂。这注定他和你之间不能再有痛快简单的男欢女爱。

    此后他常来看你。看你吹箫,绣鞋面;看你嗑瓜子吃鱼头。他偶尔也开口,向你问中国的这样或那样,你只赞同或不赞同地笑笑。有时他拿出一粒漂亮的石卵或一只变色甲虫,郑重地放在你掌心里。他每次来都只耽短短一阵,不超过十分钟,而每次离开他都微蹙起眉对你说:等着我。他那儿童的脸在这时会出现一点愁似的表情。这表情使他可笑且动人。

    你不知道这个男孩离开你之后的事。当然,他得回到他们的人中的。他得穿越整个城市。你的时代这座城市还在孕育中,还是个奇形怪状的胚胎。它已经那么名声在外,以它来自世界各国的妓女,以它的枪战、行骗和豪赌。靠了码头的远洋轮总得绑架水手,因为原班的水手早已投奔金矿。淘金不走运的人一肚子邪火地逛在城里,每人都揣着假钱、真枪。人们往这里奔时太匆忙了,政治、法律、宗教都没来得及带来,只带来赤裸裸的人欲。

    你没有出门的自由,否则你会看见八岁到十四岁的嫖娼老手,叼着雪茄出入中国窑子。

    是的,克里斯得穿越一个城市的无耻和丑恶,才能回到家。那个暂时与你无关的家。

    你刚到这里一个月,还没有好好看一眼这座叫金山的城市。你不知这个城市怎样恶意看待来自遥远东方的梳长辫的男人和缠小脚的女人。他们在一只只汽船靠岸时就嗅出人们身后的战乱和饥荒。他们嘀咕:这些逃难来的男女邪教徒。他们看着你们一望无际的人群,慢慢爬上海岸。他们意识到大事不好;这是世上最可怕的生命,这些能够忍受一切的、沉默的黄面孔将在退让和谦恭中无声息地开始他们的吞没。

    就像我们这批人涌出机场闸口,引得人们突然向我们忧心忡忡地注目一样,警觉和敌意在这一瞬穿透了一百多年的历史,回到我们双方的内心。

    我很难把这感觉向你讲清。

    你不知克里斯从七岁就会骑马。他的马此刻正经过一条沿海的路。不远有人在狂笑,一群人在狂笑。克里斯没在意,对这城里的一切疯癫失态很少有人在意。那群人中有个中国男人,惯常的矮小,眨着躲闪的小眼睛,嘴巴好奇而懵懂地露出前门齿。他挑一担刚捉到的螃蟹。他是个以捉蟹为生的人。一群白人截住了他,他们将他的辫子吊在树枝上,悬起他整个人体。他不懂他们对他宣布的所有罪状,包括吃海里和陆地上一切乌七八糟的东西,包括梳辫子和挑担子。他一声不吭地给吊在那里,心想忍一忍就会过去。正是这一声不吭的忍使他们开始往他身上下刀,割裂了他的舌头、耳朵、鼻子。正是他谜一样的温良与沉默使他们震怒。对于不可解的东西,他们失去了最后的理性。克里斯没看见这具吊在海风中零碎了的人体。他没有意识到不可解的东西引起的敌意与迷恋是相当强烈。

    对于你的迷恋使他无暇旁顾。这迷恋类似符咒,对于一个十二岁的男童,它太过分因而致命了。他梦想中的自己比他本身高大得多;持一把长剑。一个勇敢多情的骑侠。那昏暗牢笼中囚着一位奇异的东方女子在等待他搭救。那女子以花汁染红指甲,以绫罗为肌肤;将血浸的西瓜子一粒粒填进嘴唇,用残缺的足尖走出疼痛和婀娜的步子。。。。。。那囿于罪恶和苦难中的女子在吹呜咽的洞箫,等着他去营救。这个男童满心忧郁;在他醒时的梦中,一个半是黑色长发,半是金黄肉体的女子,就是你。

    克里斯没有意识到这城市对你们的敌意如同酵素在慢慢起沫。

    你横陈在竹床上等待被享用的身体占满了他的心思,这就是你烙进他一生的形象。

    请别动,就躺那里,让我细看一下你用以款待天下的肉体。

    这天扶桑被阿妈拿到拍卖场上。在这个阿妈卖她之前,她被其他阿妈卖过两次。

    之前的三天,扶桑不再挨鞭子。阿妈告诉她,这是留给她时间把皮肉养平整。

    扶桑,你连一个客人名字都记不住,我还要你做什么啊?阿妈怜爱加嫌弃地说。

    扶桑在擦那个红铜便盆,抬头看着阿妈。

    光看你的样子,阿妈又说,一点也看不出你呆。她叹口气,想弄清这女子的端美外表怎样和心智低下合成了一体。

    扶桑低下头,一心一意将铜色擦得明净,光泽映人。阿妈边数落边打开扶桑屋里的小木柜,拿去里面两套外衣,三套内衣,几件假首饰。她说:反正要卖你,你不用这些东西了。扶桑,你不要招引我哭嗽,你们这些留不住的女子让我把眼都哭烂了。

    扶桑从红铜便盆上看到扁圆的阿妈撩起衣襟抹脸,露出一个给无数男人揉松的白肚皮。

    阿妈和前两个阿妈都一样,打开扶桑那个小包袱,一件件查看扶桑是否偷了这房子里的东西。拿起一只绿玻璃手镯,和自己皮肉颜色一比,阿妈问:这个是我的还是你的?趁扶桑口慢她又说:算了,我本来也说要给你的。扶桑啊,你实在偷的不算多啦。

    扶桑一时想不起镯子是哪个客人丢给她的。看着阿妈,只得笑笑。

    拍卖场是间地下室,从一头到另一头够人走五分钟。扶桑曾经历的拍卖场都没这个大。

    场子当中靠墙摆一排木板凳,还有把红木椅。来的人把木板凳给坐满了,红木椅空着。

    两个三十几岁的阿妈在相互捏肩膀颈根,口齿不清地呻吟着什么。

    午夜时楼梯上下来个男人,身材宽厚,个头要高过一般中国男人。他梳一根粗极的长辫。人们很快发现这辫子之所以粗得不近情理,是因为他的头发顺着他颈后一直长到上半个脊背上,如同马鬃或狮鬃。他脑门刮过不久,一片新鲜的青蓝。

    有人叫着:阿丁,好久不见你啦。

    我也好久不见你啦,名叫阿丁的笑嘻嘻地答道。一撂腿把那红木椅坐得正满。从他敞开的袄襟露出插在皮套中的五把飞镖,皮套的花纹精细。他手上除拇指外全戴有戒指,上面暴突出各色宝石。

    又有人说:阿丁,给鬼佬联防军枪毙的那个歹徒不是你啊? 

    他又笑:吾,我哪知?你挤到前头看的嘛。他手指玩着胸口那根金链,它粗壮得可以缚一只大兽。货色不错?他举起目光问。

    货色们这时堆挤在角落里,几张草帘子围成个畜栏。有人叫:出来出来!

    赤身的货色们依次登场。一个女孩咳嗽咳得像打锣的声音。

    叫阿丁的说:这个都成了壳子了,还费事往这里送做什么。他嚼一嘴烟草。

    扶桑走在最后。她例外地穿一件及大腿的薄褂子和鞋。阿丁看见她眉头一抖。他想她大约有点痴,脸上无半点担忧和惊恐,那么真心地微笑。是自己跟自己笑。一对大黑眼睛如同瞎子一样透着超脱和公正。那种任人宰割的温柔使她的微笑带一丝蠢。她脸色红润,一道鲜嫩的伤痕从她嘴角延至脖颈,是三根锋利的指甲留下的。如此的一汪温柔与这伤痕严重地矛盾着。

    扶桑觉出阿丁的目光,便给他一些理会。她看着他,眼睛乏了,慢慢眨一下。完全是一匹给人骑惯的母马。再看看她褂子下两条圆滚滚的腿,上面裹一层均均的膘。她身上的膘也铺排得匀称得体,一身都在微笑或喘息,动得微妙。

    阿丁说:叫她把衣裳脱掉。阿妈说:脱不得,她脏得很。阿丁吐出嚼透的烟草,说:谁去叫她把那褂子脱下

    来。

    阿妈说:她在淌脏血,脏了这场地。她血旺得很,就像打了一眼井!

    阿丁笑了笑,脸上升起浅淡的荒淫。这副模样是人们最熟悉的。拍卖就这样往下进行,阿丁从辫子上抽下一根头发,慢慢绕在左右手的食指上,然后将发丝纳进牙缝,拉扯几下,将塞在缝中的烟草渣滓清理出来。他咝咝地从剔净的牙缝吸进清凉的空气,眼闭一小阵,像个短暂的盹,或是一番迅速的暗算。这些动作也是人们最熟悉的。阿丁睁开眼,发现那十五六岁的女仔手中拎的不是包袱,是个女婴。

    五个月了,卖主说。

    比剥皮老鼠大一点,一个买主还价说。

    看她长得多标致,地道的瓜子脸!卖主反驳。你花一个角子买的?三叔公?最多两个角子!两个角子?你看看这对眼,不出三岁就要勾引男人!

    别的不怕,阿丁说,怕她勾引我那狗,给狗叼去啃了。说完他自己不笑,很助兴地看着每个人笑。

    轮到扶桑了。她朝人们摊开手掌,掌心有墨写的价:一千。

    阿妈站在她身后,抿嘴向四周飞一眼。主持喊:一千起价!

    阿妈微欠足尖,一把抓散扶桑的发髻,拎着那头发把扶桑打了个转。

    主持喊:头发是真的!有人叫:一千一!

    阿妈用两根手指掰开扶桑的嘴唇,给人看那两排毫不残缺的牙。一个男人上前来拍拍扶桑的腮,阿妈说:做么Ⅱ也?没有坏气味啦!

    男人往扶桑张大的嘴边伸过鼻尖,说,也没有好气味。

    主持喊:一千一百五!

    阿妈从扶桑脚上拔下一只鞋,托在掌心上从人跟前游走,说:真正的三寸金莲是二寸八!

    一个三十岁的阿妈嘴里飞出瓜子壳:这样好,卖她做什么?

    你不知?挤着她屁股坐的另一位阿妈说:她把客人名字都叫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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