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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扶桑 作者:严歌苓(全)-第10部分

小说: 扶桑 作者:严歌苓(全)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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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桑说:噢。她吃不准自己会不会跑。

    另一人说:乖乖睡在那里,明天医生来给你瞧病。

    俩人不想跟她哕嗦,急急忙忙用刚抬扶桑来的担架抬那个女子往门外去。

    扶桑又说:是烧是埋?

    是烧是埋反正她都不晓得了。一人说。你们要等我死透再烧哟。

    你放心,医生晓得你死没死透。

    正要将门关严,扶桑又说:死了鞋就不会落。她还告诉他们,死了的人腿脚绷得挺直,因为它晓得这是惟一让它穿走的一双鞋,落了就有了。它不想赤一只脚走到那边去。

    门已关严,扶桑就作罢了,没讲。

    又一滴水滴到眉心。头转一转,换个地方接下一滴水。把整个身子转一转才好,一时没这把力气。喉头的毛毛痒也没了。痒痒就能轰轰地咳一阵,咳得身上暖和起来。

    一天到晚冒上来的血腥气也没了。血腥气几好啊,自己闻着自己。

    这股凉滋滋的舒适就是死。扶桑此刻想要那些不舒适,那些疼痛。那些疼痛让她活着,舒适却是死。她想火辣辣地疼起来,像第一次给男人撞开。

    那个疼让一个女人从一团混沌的处女黑暗里撞了出来。

    那个男人是谁,她忘了,一点也不记得。只记得他给她的疼痛。在疼痛得全身挺硬、牙关紧咬时,她就发现那细细的快乐在疼痛的那一头。非要穿越整个貌似广漠无际的疼痛去够它。抵触和反抗,心里的冤屈和愤怒阻碍这穿越。扶桑迎了上去,在疼痛上硬撞,火星四迸中,快乐倏地来了。

    那个时刻扶桑鲜活得像正被刀刮去鳞的鱼。那疼痛此刻成了遥远得再也够不着的东西。男人觉察到扶桑疼得活蹦乱跳,他停在粗重喘息里,

    两腿像勒马一样夹紧她身体。他企图勒住她的疼痛。你疼吗?

    她含糊地哼一声。

    他下手来摸她的脸,摸到她脸上的表情,他说:你可真疼啊。不要把舌头咬掉。

    嗯。

    这样疼你一辈子不得忘掉老子。。。。。。。嗯。

    有钱了,老子,就来、让你、好好、疼、疼、疼一回!。。。。。。有多钱了,老子娶你回家,慢慢疼。

    她事后一点不记得这个给她疼的人。不知多久以后,来了个男人,拿出一包钱,〃嘭〃地掼在桌上。桌子本来就瘸,给砸得一跌。

    他说:我说过要来娶你,我来了!扶桑说:你来啦。

    真怕你等不及,跟别的男人去了。你没等急吧?不急的。先生吃香片吃乌龙?

    你不晓得我吃什么茶?!这里只有香片、乌龙。你不记得我了,我跟你讲我去抢去偷去杀人,也要把

    你赎出去!他上来死逮住她的下巴颏:你再好好看看我!你呀。

    我上海去了!人家给绑去的,我自家情愿去的!为你呀!晓得上海有多险?上海的人都是九死一生的!。。。。。。扶桑给这上了海的人带去柜上。

    柜上按扶桑一天吃一斤米、四两虾的价钱算,赎身钱还差五十圆饭钱。就算很便宜了,扶桑是大肚汉。

    那人答应第二天就把扶桑五百九十天吃进去的米和虾钱筹来,顺便连夜扎个花轿子,借个凤冠,买两串炮仗。第二天清晨来的男人把一包钱直接扔给了柜上。柜上一看,点数也免了。

    男人随身带来喜糖,唤几个人一铺摆、一拉扯就成。扶桑给这男人拖了去拜堂。双双站周正,再并排下跪。他第一拜就不起来,扶桑一看,他给人从背后宰了。那人拔出板斧,举着就朝扶桑来。一院子的人都动起来,才没让那斧头落。他一边给人拉着,对扶桑跌足:昨天我就缺个大米和虾的钱,你就跟人去了。两年都等过了,一夜就变了心!

    大家劝他想开,给斧子劈成两半的那鬼等了三年。扶桑直奇怪,她不记得自己等过谁。

    那人还是不肯丢下板斧,说,他才知婊子无信无义。大家又劝:不要这样讲啦,这里都是婊子啊。

    六亲不认,水性杨花的东西叫什么?就叫婊子!

    先生不要这样闹,婊子也不好做啊。大家劝慰着扔了他出去。

    这事没完。很快来了一彪人马,说要捉那个提板斧的。他敢夺我们兄弟的婊子,花堂都拜了一半的!非剁了他做人肉包子!

    那天起,挑战告示贴满了唐人区。不久,另一彪人马也出现了,在挑战告示旁边肩并肩贴了应战告示。又不久,双方共同贴出一张开战告示,协商了多次,日子定在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一来天冷刀斧舞不舒展,二来两边都要练练把式。

    四月,花全开了,双方又商议:还有一半刀斧没打好,是否再缓战两个月。

    双方派人坐在全城惟一的蔡铁匠铺子里。不许铁匠睡足够的觉。铁匠把价钱提高一倍,看看形势,又提高一倍。铁匠人给烘干了,财也发起来。他一把战斧打出来,城外就多买下三分地。一时间唐人区三条街刀剪铺子没货卖了。两彪人马见人找铁匠,就撵出去:杀人的刀赶晤切,杀猪杀鸡的刀有什么不得了?

    兵器打齐了。消息一天比一天多,人的兴致也一天比一天高。白鬼们也跟着兴奋,早早去看了地形,选择顶舒适的观赏位置。

    赌馆、酒店、妓院里也常为哪边将赢争吵。天天有人把消息告诉扶桑,没谁把这场戮杀和她联想到一块:这个与世无争、本本分分的窑姐扶桑。

    扶桑就更不清楚这桩生死官司的起因。她从不清楚有多少男人为她格杀打斗,每回俩人在她房里打起来,她就静静地腾出场地,抓一把瓜子去嗑。俩人打出血打掉牙打不出分晓,便来问扶桑:中意谁多些?

    扶桑觉得他们很为难她,对她来说谁不一样?她便笑着答道:都中意的。

    那你先跟谁?!

    扶桑眼光毫无薄厚,只对俩人笑。于是俩人便来打她。

    她想她没有错,反正怎样答都是相同结果。若说中意这个,那个便会揍她;那样的揍会比俩人一同揍狠多了。两个分担着揍好比两个和尚担水,都躲些懒,都依赖些对方,尽管扶桑不是精灵女子,这点道理还是懂的。姐妹中没有牙齐全的,扶桑说起来活到了二十三的大寿数,牙颗颗都还根深蒂固,半颗不缺。

    扶桑也不记得她有过多少个男人,黄脸皮也好,白脸皮也好,仔细她的也好,痛揍她的也好,统统不能让她记得。他们是喜欢让窑姐们记得的。扶桑使劲使得脑子作痒,也是想不起谁。

    只有叫克里斯的小白鬼。随她怎样扭转身去,脊梁朝他,也晓得一双浅蓝眼睛在她身上。没人告诉过扶桑眉目传情、心领神会之类的事,但扶桑慢慢跟着这双浅蓝眼睛去了,常常是没有话的,常常看得扶桑把自己丢掉了。小白鬼的眼里有种捉不住的伤心。

    扶桑也就有了那么点捉不住的伤心。

    没人告诉过扶桑有爱这样一个古老圈套。天亮了,房子外面有脚步和马蹄的声音。天亮起来,克里斯才意识到他已寻找了整整一夜。一

    所孤立的房在死街尽头。窗子下半截被砖石和木条封死,顶上留一掌宽的空隙,它放射出的黑暗在亮起来的早晨显得那么醒目。这是那座人们说起便打寒噤医院了。

    克里斯拴好马,一面仔细打量房子。房子的建筑意图是隔离内与外:外面的人凭你怎样努力也无法探清它的内里,没人能爬上那么高的窗,即便爬上去目光也绝无可能伸进那缝隙。门是紧锁,锁与这房这门是失比例的大。克里斯推一只煤油桶从街角滚过来。死街尽头地势高,他推几把油桶就得停下,大喘几口,再把被汗湿透又被剧烈动作卷扭起来的内衣内裤拉直,否则它们很束缚他的手脚。

    一个中国男人在家门口生火炉,见克里斯的样子先弄不懂地瞪一阵眼,随后从屋内叫出几个人来一块不懂地瞪眼。

    另外一所屋蹲了一群人。那是下夜班回来的烟厂工仔。克里斯不知他们蹲在那儿是等候床位。屋里的人起床后,把床腾出来,他们才能进去睡。他们倒是不来管克里斯,蹲着已睡着了,如同蹲枝而息的一排平和的鸟。油桶终于被滚上坡顶。风比别处大许多,吃不少力才把油桶竖立起来,紧挨窗根。

    克里斯此刻已站在油桶上,眼睛离窗顶端巴掌宽的缝隙还差很远。急躁一会,他的手触到衣兜里的小镜。他将小镜举到缝隙上,细致地调换角度。他从小就喜欢从镜子里看许多不寻常的东西:狐狸哺乳,厨娘挖鼻孔,鸟亲吻,餐桌下面兄弟姐妹的脚打架。他甚至从镜子里看见婶婶怎样生出最小的妹妹。

    镜子是长在他手掌心的一只眼睛,延伸和曲折了的眼睛。他耐心地扭转手腕,突然,什么都看见了。

    你从迷晕的浅睡浮游上来。看见一个白光团在你枕上、在床边的墙上移动。你看着我,想知道是不是它把你从昏睡中引出来的。

    我刚刚回来,去看了那个广场,就是一百多年前两彪人马为你戮杀的古战场。你当然不知道这场要来临的血战是你引起的。这一定要等一百多年后,有个像我这样的人,在一百六十本已成孤本的历史书里小心挖掘,如同最贫瘠的金矿上的中国人那样锲而不舍,才淘得出真实。所有对于这场血战的记载都是口气支吾:〃据说与一个妓女有关。〃〃据说那个娼妓是双方争端的最初起因。〃我不用〃据说〃,我只说:就是你。祸根就是你。

    不必这样惊诧。古今的人们为女人开战你是不能负责的。为女人……一个像你这样美丽,对男人无所厚薄的女人开战,该是战争借口中最美好最值当的一个,反正战争都得有借口。比如为了石油、为政治主张、为一帮子你根本不认识但自认为是你的领袖的人去打去杀、为一个叫〃和平〃的字眼去打去杀,为你而战显得多纯粹真诚,你还有什么过意不去?

    他们在外面,即将为你而战的人根本不知道你现在的情形。看看你这一刻的模样……你早已走了样儿,除了嘴角的两撇天生的笑。

    这个圆圆的白光团从窗子的缝隙进来,对,就从那巴掌宽的缝隙。它落在你脸上、头发上、颈子上。不是移民局鬼们清查的马灯。我也一样烦透移民局。一百多年从你到我,移民局就是恶声气、凶神脸、铁石心肠的同义词。你以为现在站在国际机场关口和曾站在码头的那个大胡子不是一个人吗?

    这个白光团此刻停在床的一侧,让我也看清一只碗。半碗米饭还在,是给你临死前的最后一餐。你伸手来,抓出饭粒,塞到嘴里。不久,半碗饭变成了你身上麻酥酥的热气。你还是没有气力去想这团光亮究竟怎么跑来的,究竟是什么。

    你的视觉在一点点清爽。你爬了起来,跟着那团白亮的东西。一条扁宽的百足虫悬空在那里,近些,你看见它其实在沿着一大堆黑头发往上爬。那头发从你床的上方挂下来,你这就找到了一张脸、一颗头。原来这屋不止你一个。那团白光落在这颗头上。这个伴是死的。死了一直在陪伴你。她已死了不短时间了,我觉得她有点溶化的样子。你却认为她才死不久,一只碗倒在脸侧,一滴滴的茶滴穿铺草滴在了你脸上,你想她是让茶来唤你,与你攀谈。

    宽大的百足虫终于完成了攀登,一半在黑发里,一半在黄蜡般的额上,停住了。你别去弄它,让我恶心惧怕。。。。。。你把它的尾扯起来。白光正团团地罩住它,它奋力卷回身,向左卷,向右卷。你把它往地上一捺,知道它还会爬回来,下回会爬向你。

    你见死去的伴身旁也有半碗米饭。你两下便将饭粒划进嘴里。你不像她,跟这境遇赌气,饭也不吃。饭已干成米,此时全在你腹中一粒粒站立,你不在意。

    你看见了,那是门。白光从门那里移回,然后就在你的脚和门之间来回移动。你想,这白光一定是自己要出去的灵魂了。

    你倒下去的时候手几乎抓到了门。没用的,门是从外面锁上的。我停止对你周围环境的讲解,看着你失去知觉的脸。什么都不知道了。你不知道克里斯这时从他举着的小镜中端详着你歪在左臂上恬睡般的脸。

    一会,他想起什么,跳下煤油桶,解开自己的马。我只看出他的匆忙是为心里一个目的。我却不知他去了哪里。对于白种人的心思,不必吃力地去猜。猜不猜到时还会出来意外。

    趁你昏迷这会,让我再细读一遍这场以你为名目的戮杀。〃下午四点,勇士们出现了。他们白色丝绸的外套里都有个显著的突起,那便是斧头或大刀的埋伏之处。不少晚报、晨报的记者等在广场两边,有的记者问此事是否由一名娼妓引起,双方皆避而不答。。。。。。。〃

    好像有人朝你走来,脚步停在。你一动不动,对开锁的声音毫无反应。门在下午打开了。来人一共四个,站成个半圆圈,闷声地把几乎爬出门去的扶桑看了好一阵。从来没人能爬这么远,最多爬到墙根,往伸出头的梁木上挂裤带。没有一个把自己成功地吊起来。

    一个汉子把手伸到扶桑鼻子上,说:还差一点。再晚来一个钟点,就正好。

    另一条汉子说:先抬那个。它死得好乖。一块抬一块抬!不就差一口气了吆?

    就是,勒一把就好,勒完两个一齐抬,省得再跑一趟腿。

    勒呀,丢,怕她咬你手?

    你听她肚里唱戏一样,这么响。

    那就快了。你死前也有些屁要放。屁放干净就死透了。绳子给你。

    你怎么不勒?我收的是抬尸的钱,没收勒颈子钱。扶桑这时嘴唇开了,说:不要勒。

    四人往后一闪。相互看一眼,离扶桑顶近的一个向她讨主意:那你想怎样?

    扶桑吁吁地说了好几句,他们一句也听不见。四个人做着眼色:别听她的,还是勒颈子利落。

    我们是为你好,啊?快罪好受。罗嗦!那边来人了!

    是刚才问路那几个白鬼!我不勒了。。。。。。丢你老母,绳子给我。再慢赶不切了!绳子套上来,刚到扶桑下巴就开始收扣子。扶桑嘴给绳子扯开,嗤嗤地出气。

    赶不切了,白鬼都到跟前了!四条汉子一齐把扶桑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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