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影空来(出书版)-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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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遥回到寝殿,倒在榻上阖目休息。可是一闭上眼,脑中便是风独影苍白消瘦的身影,难以安心,轻叹一声,他起身走至窗前,漫无目的地望去时窗前忽然冒出个人来,吓得他猛地往后退了几步,待看清了人,却是怒也不是斥也不是,只能吸气平息心跳。
“清徽君。”窗边的人笑得眉眼弯弯,衬着白净秀气的面庞,实在是让人看得赏心悦目。
“南宫大侠。”久遥几乎是有些咬牙切齿地称呼对方。
“清徽君,在下目前已不做大侠了,任主上近身侍卫,你可以称呼我南宫侍卫。”面貌秀气的年轻男人笑起更是秀致。
久遥看着眼前这位曾被杜康取代如今又重归旧位的南宫秀,无言地叹了口气。
想当年在帝都做顾大人时,他也是见过那几位默默跟随在皇帝及七将身旁的近身侍卫的,虽不能说了解,但只观外表便知都脱不了“稳重可靠”这几字,杜康更是沉默寡言到了极点,却是万万没有想到与龙茶、石衍、赵空等人同出一门的南宫秀会是这么个人,与杜康更是天遥地远。
七月底,那日午后他自太医院取了药,亲自给风独影送过去,谁知还没到凤影宫,半路上忽然从屋顶上跳下个人,正好挡住了他的路,他还未反应过来时,那人轻轻“唛”了一声,然后冲着他彬彬施礼,道:“清徽君是吗?在下南宫秀,目前是位行走江湖锄强除霸惩恶扬善的大侠,你可以唤我南宫大侠。”
“南宫秀?”他念着这个名字,想起丰极曾提到过,不由打量起来。
面前的人身材于男子来说有些矮小,穿着墨青色的旧袍子,脚踏草鞋,背负长剑,鬓发散乱,看起来风尘仆仆的,也许是为了配合矮小的身材,他的脸也生得小巧,还是女子那种秀气的瓜子脸,弯弯的眉毛,细长的眼睛,笑眯眯的神情,看起来实不像身怀绝技的人,倒似个贪玩的孩子刚从泥地里玩耍回来。
“清徽君手中的药是要给主上用的吗?正好我要去见她,顺便就替你带过去好了。”那人说罢,久遥只觉得面前微风一扫,然后手中一轻,等他回神时已不见南宫秀的身影,要不是随后在风影宫里又见到他,倒真要以为是眼花看到的幻影了。
还记得那两个人见面的第一句话分别是:
“呐,你的药!唉,离了我后你竟然沦落到如此地步,可怜啊可悲啊可叹啊……”一个摇头晃脑满脸感慨。
“哦,小气鬼回来了啊。”一个平静无波。
只听两人的对话,完全没个主从的样子,更没有那种久别重逢的激动与欢喜。
“清徽君。”南宫秀笑眯眯地唤回就要走远的神思。
就要淡淡地看着眼前的人道:“南宫侍卫有什么事?”
“清徽君的小侍女一大早就在忙个不停,我有些好奇啦。”南宫秀依然笑眯眯的。
就要眉头一跳,看着眼前的人,那张笑眯眯的面孔什么神情都看不出,却蓦然间令人生出寒意。于是他亦微微一笑,神情里却蓦然张扬出一股山岳般的气势,“整个天下,只有她一人能过问我的事。”
“哦?”南宫秀闻言挠了挠头,眉眼似乎弯的更深了,“这样啊,那我就不好奇了。”说着还真的转身走了,却有喃喃碎语传来,“什么嘛,真小气,难道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打算不成,算了算了,我大方不跟你计较了,我自己准备去……”
久遥听着,一时倒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心里默默感慨,这南宫秀真的完全不同于杜康啊。
杜康的眼中只有风独影一人,也从来形影不离,而南宫秀却是极少跟在风独影身旁,常常能看到他跟宫里的宫女们逗笑,跟侍卫们斗酒聊天,有时则是完全看不到他的人,可只有风独影想要找他,他却能立马出现。
久遥看着那远去的矮小身影,这是一个比杜康更可怕的人,这王宫上上下下所有的人与事都瞒不过那双笑得如一弯弦月的眼睛。
站了片刻,久遥也出了英寿宫,往撷英阁走去。到了撷英阁,远远隔着一道长廊便从敞开的门口看到国相徐史正伏于案上,待走近了,门口的侍从见着正要通传,他抬手制止了。步入阁中,并没能惊动徐史,他的心思似乎全集中在那一案的公文上。
久遥也不唤他,踱到一旁,挑了张椅子坐下,打量起阁中格局来。这撷英阁是朝中大臣议事及处理政务之所,他也是第一次来,相对于青王平日理政的含辰殿稍小一点,修饰也朴素一点,较之普通官宦的书房自然又要更为气派。
徐史看罢数份公文,抬头去端案上的茶时才发现了久遥的存在,忙起身,“清徽君来了,恕罪,恕罪,臣埋首公文都不曾知晓。”
久遥淡淡一笑,起身道:“国相莫要如此,是我打扰了国相的公务。”
两人寒暄数声,相对落座。
“清徽君此来可是有事?”徐史直言道。他是青州少数知晓眼前人久罗遗族身份的,是以对之怀有同情之余亦怀有戒备,而前段日子那场叛乱里清徽君的表现又令他心生敬意,只觉得眼前的男人绝不是云淡风轻的闲士,而是胸怀锦绣的奇士,只可惜……他默默地叹息一声,将未尽的感想全部收起。
“没什么要事。”久遥面上淡淡的笑容令人怡目怡神,“只是看主上近来如此消瘦,便想问问国相,可是朝中有何疑难之事致使主上茶饭不思?”
听久遥这般问起,徐史道:“若说事,朝中总有忙不完的事,但自叛乱平定后,青州已复太平,有事也只是寻常之事。”
“哦?”久遥点头,“既是寻常之事,想来国相与诸位大人在,倒不必主上事必躬亲了。”
徐史心中一动,凝眸看着对面意态悠闲的男人,沉吟片刻,便道:“主上前些日子身受重伤已是损了元气,为了平息叛乱她带伤上阵,近来又为朝政操劳,这种种原因致使玉体虚弱消瘦,实需安心调养才是。至于朝中琐事,本是臣等身为人臣的分内之事。”
“如此就好。”久遥颔首微笑,“有国相与诸位大人辅佐,青州必然太平兴盛,主上也就能安心休养。”
徐史离座,郑重地向久遥躬身行礼,“主上的安泰就是青州的安泰,烦请清徽君费心了。”
“彼此彼此。”久遥起身。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然后相对一笑,心照不宣。
“我先告辞。”久遥转身。
徐史送出撷英阁,“清徽君慢走。”
秋日的夜比之夏日要来得早,戌时还未到,天便全黑了。
秋夜凉爽,十分适于睡眠,青王宫里,需侍候的就那么两个人,是以侍从们各自干过活后,除了那些执夜的外,其他人都早早熄灯睡下。
到了戌时末,英寿宫、凤影宫之外的地方,几乎都无灯火,整座青王宫都沉入一片宁静中。
子夜,英寿宫的寝殿里,久遥自梦中醒来,看向窗外,月华似水。
他起身,安静得穿衣下地,没有惊动任何侍从,然后提起挂在床前的一盏宫灯,悄悄迈过殿外瞌睡的执夜宫女,走出了英寿宫。
一路上都寂静一片,巡夜的侍卫见了他,虽有些惊讶他半夜不睡,但都只是恭敬行礼。经过含辰殿时,见无灯火,他便径往凤影宫去,叩了门,侍从见是他,忙退开行礼。
“主上何时回的?睡下了吗?”久遥问。
“亥时回的,已睡下了。”侍从答道。
“你们下去吧。”久遥吩咐。
“是。”侍从退下。
久遥放轻了脚步往寝殿走去,殿前的青鸟早已栖在梧桐树上入眠,殿内静无人声,只透着朦胧的灯光,他在门口立了片刻,便往右转身走去,悄无声息的迈过十丈之距,然后在一间厢房前站定,从临廊开启的窗口可以望见屋中并未点灯,只月华从对面的窗口照入,洒落一片朦胧的幽光,依稀可见床榻上报膝作者一道人影,仰着头静静地看着窗边的弯月。
久遥隔着窗默默看着床上的人。
从前,他只知杜康是她忠心的侍卫,这些年的陪伴,这么多年的生死与共,杜康于她来说,是与她的七个兄弟一般重要的存在,只是……自杜康死后,他才知道,杜康在她心中不只是忠仆、兄弟,他是凤青冉留给她的,在她心中他几乎等同着凤青冉的存在。因为有杜康,她才感觉着她与凤青冉与杜康,三人一体,没有分离,所以这才支撑着弑兄之后她在那灭顶的罪孽里活了下来。
如今,杜康已死,死在她的眼前,她眼睁睁地无能为力地看着他死去,如同凤青冉再一次死在她面前!
偏偏,那些人起兵叛乱,那些人刺杀她,那些人杀死了杜康,却还是打着凤青冉的名号!
这是何其荒谬,又何其残忍!
想着,他忍不住轻叹一声,推开了房门。
床榻上的人听得声响,顿时转头望来,朦胧的幽夜里,那双眼睛却明亮如星,满是期待与希望。那一瞬间,久遥几乎都想逃开,不忍让床榻上的人见着他,可他终归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然后床榻上的人看清了他,不过刹那,那双眼睛里的光芒便熄灭了,仿佛乌云蔽天,掩去了所有的光亮,只剩满满的漆黑。
“你来干什么?”凤独影收回目光。
“你何苦每天不睡地坐在这里。”久遥提着灯走入房中,将灯挂在灯架上,走进床榻。
凤独影没有答话,只是抱膝坐着,依旧静静地望着窗外。她搁在膝旁的手,瘦骨嶙峋,苍白的皮肤在淡淡的月光下仿佛透明的,皮肤下的血管格外清晰,以致手背猛地看去,入目的只是一片青蓝色,衬着那细瘦的手指,显得可怜又可怕。
久遥默默地站了会儿,搬过一张矮凳,在床边坐下。
两人就这样坐着,也不说话,房中安安静静的。
许久后,方中忽然响起凤独影的轻语声,如从幽谷荡来,带着沁骨的悲凉,“他是真的死了,否则无论受多重的伤,他便是爬也会爬回我身边的。”
久遥默默地听着。
“明明都说好了,我和他同一条命,我活着他也活着,我死的时候他可以追来,那为什么我还没死他却抛下了我?”凤独影自言自语着。
久遥依旧没有作声。
“人死了是不是会有鬼魂?如果有,他怎么也该会来看我一次,那样我才能骂他一顿,打他一顿,才能狠狠地教训他,他竟然敢违命抛下我……”凤独影紧紧地抱着双膝,头伏在膝上,只双目幽幽地望着窗口,仿佛在等待一个鬼魂的到来。
久遥叹息一声,伸手轻轻抚着她瘦削的脸颊,“如果真有鬼魂,他又怎能忍心见你这般模样。”
静静伏着的人身一抖。
“久罗亡族后,睡梦中我常常能见到兄长他们。”久遥的声音低柔,隐隐地带着蛊惑,手轻轻地从上至下梳理着她的头,“所以你若真的很想见他,不如好好睡一觉,也许梦中就能见到了。”
“我不想梦中见到他,我想他回来见我,我想亲手打他,一掌一拳地可以打在他的身体上。”风独影喃喃着,可不知是太过疲倦,还是头上轻抚着的手太过温柔舒服,她的眼皮渐渐阖上,“当初和你说的话时错的,鸟尽弓藏其实是最好的结局,杀戮之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会带来杀戮带来灾难,好比久罗山、三石村……太平盛世里是不该容身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地终不可闻,眼帘闭合,沉入无边黑暗中。
久遥心头一窒,然后温柔地低声道:“那不是你的错,睡吧。”他的手缓缓从她发间收回,“希望你的梦中……唉,还是不要见到他,无梦一觉到天亮。”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许久他苦笑一声,“好在这浅薄的眠梦术还能施。”然后他起身抱起床榻上的人,稳稳地走出房间。
屋外,银光轻泻,夜凉如水。
风独影在这一觉睡得很长,梦中她躺在一片洁白柔软的硕大羽毛上,随着轻风,在天空里无拘无束地飘游着,追逐着那些忽如絮雪忽如棉花忽如骏马忽如虎狮的白云,远远地似乎还有百鸟翔飞云间,以至她能听到如凤鸣般的清越长啸。
嘎!嘎!嘎!
迷迷糊糊里,耳边清啸不止,她想这大约是青鸟在叫,肯定又是饿了,算了,还是我自己去喂它吧。
睁开眼的第一课,强烈的光芒刺痛了眼睛,她不由闭上眼,再次睁开时,却是满目惊艳,无法言语。
一轮赤色玉盘自峰峦之间徐徐升起,绯色的绮云,如同最华丽的绸缎铺展了整个天幕,洒下万丈霞光如如同最鲜艳的胭脂味远近青峰翠绿抹上一层淡淡华妆,无数的鸟雀在云霞里翱翔啼鸣,仿佛是一只只小精灵在飞舞歌唱,天地这一刻无与伦比的壮美,又溢满安宁与快乐。
霎时,惊艳之余更是惊异,她明明在宫中,却又如何欣赏到了这般壮丽的山顶日出,难道是在梦中?
“你曾说看过最美的日出在苍茫山上,可我看到的最美的日出便在此地此时。”
怔松之间,耳边响起轻轻细语,如同微风拂过,却令她自恍然中回神,知道自己真的是在山上。回收,便见久遥那张在霞光映衬里更胜天人的面容,近得鼻息可闻,这一刻,她才发现她整个人都在他怀中,而青鸟正立在一旁歪着脑袋看着她,几乎是反射性地便想起身,可身后的臂膀却牢牢地抱着她,挣了一下没能挣开,她便也不在动。
“因为我可以抱你在怀,共守日出。”耳边的细语又轻轻传来,气息喷洒耳后颈脖,引起一种异样的灼热。
说过这句话后,久遥没有再出声,只是抱着风独影静静地欣赏着天边升起的旭日。
清晨的风微带凉意,可一件厚厚的大裘将两人裹得密不透风,相依的身体暖暖的,远处红日飞升,云彩渐淡,金光处绽。
良久,风独影的声音忽然低低响起,“当年天下一统,我们八人齐心,坐拥江山,爬上天下第一高山上,痛饮狂歌一宵,然后便看着一轮红日破空而出,驱除天地间的阴暗与乌云,那是无比的开心与满足。”她仰首依在久遥怀着嫩瓜,目望天边赤云彩霞斗艳,满怀的苍凉说,“如果可以,真希望八个人能在苍茫山顶再观一回日出。”
久遥默然,只是收紧了拥着她的双臂。
静了片刻,风独影喃喃道:“人想要得,往往是不可得的。”她仰着头,凤目空茫地望着上空,满天云彩在她眼中都已失尽颜色,暗淡如灰烬,“你其实不爱朝堂暗明殿,更爱那高山秀林烟霞水月,如今天下太平,你不如起程游历河山,我的风痕剑送你防身,有了它无论天涯海角都可保你平安。”
久遥闻言心头一酸,低头偎着她的鬓角,紧紧抱住她。
骄傲不屈的凤凰,这一刻终是自九天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