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画江山-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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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张守仁仍是满脸沉静,竟似不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回想不过两年前,这个青年还是满脸稚气,自己不过扶他一把,他就满脸的惶恐,思想起来,也是趣事一桩。
当下向张守仁笑道:“罢了,论起见识心智,你远在我之上。前路如何,还得靠你自己。总之,万事小心,我在京城等你的好消息。”
两人拱手话别,自此别过。王西平辅佐太子即位,虽然军人不问政治,隐隐然却也有接任石嘉地位的实力。张守仁回到营中,将印信先行封存,待朝廷正式派来接印使后,封还印信,又到枢密院接了宣慰使的印信、节符,再领了二十万贯的经费,制作了旗号,领取军械物资,半个月内忙了个四脚朝天。
待一切办妥,正是盛夏时节。他在禁军内的亲兵,与他感情深厚的不多。何况深入敌境,很是危险。
“好好,你们都留步。”
张守仁任第三军的主将时日不久,况且卖力操练士卒,待他出营卸任时,前来送行的,不过寥寥数十人。
他在禁军内的亲兵,愿意跟随他的,不过十余人。好在,尚有小伍等背崽亲兵环侍左右,又雇佣了百姓运送物资,粗略看来,倒也不是特别的冷清和凄凉。
张守仁见那些送行的军官,一个个都是面带敷衍,他也不愿与这些军人多说,只是略略拱手,便让他们回去。
正欲出门之际,却见吴百慎匆匆打马赶来。驰的近些,便能看到他满头满脸的汗水。
“张将军,我可算赶上了。”
稍近一些,那吴百慎便面露欢喜之色,跳下马来,向张守仁埋怨道:“你既然决意要走,怎么不叫人寻我回来。你我同事一场,我最少也得为你钱行才是。”
张守仁微笑道:“这个当口,我们还是少见面的好。”
吴百慎先是一楞,既而恍然。
张守仁已经不再是他的上司,吴百慎的地位原本就很尴尬,历来在楚军各部中,主官与副手之间,很难相处的很好。象张吴二人这样的主官与副手,很是少见。此时张守仁就要离任,当然不愿意让吴百慎给新上司留下恶劣的映象。
吴百慎呸了一口,面色一暗,却不说话。这一次,张守仁的接任者是禁军系统的老人,这类将军,最排挤外地调入的军官。可想而知,吴百慎将来的日子,必定是难过的很。
“咱们今日就此别过,日后有机会,还会再见。到那时,再把酒言欢吧。”
“唉,张将军,我原以为你会到地方上任兵马使,原本想,我干脆请调随你一起,不成想你竟然请旨到敌境去。其实在这样的情形下,敌境内很难有什么做为。你就算是心灰意冷,大不了卸甲归田,干吗这么糟蹋自己?”
这一番话,这些天来,不论是真心假意,已经有不少人问过张守仁。张守仁或是微微一笑,并不回答,或是大打官腔,以忠君爱国的大道理来应对。
只是对吴百慎,他却不愿意如此。
当下收敛笑容,向吴百慎正色道:“吴兄,破而后立。一张白纸上,才好做画。现下大楚境内情形如此,朝中政治斗争越发厉害,这一次,连太子都牵扯进来了。地方和中央的军队不同系统,争斗频生。打起仗来,枢使和地方的统制都有大权,枢使遥控,统制是文官出身,军队缺乏训练,自保还有困难,更惶论出击。学校、医院、军校等设置,徒具虚名,连西汉的太学都不如。还有太祖留下来的什么报馆、钱庄、法司等,现下多半是名存实亡,或是转变了职能。若不是江南年年大熟,我大楚的物品又是精奇华华美,海外贸易很是赚钱,我只怕现下的局面都维持不住呢。如此的局面下,若是皇帝能锐意改革,清除积弊,最多五年光景,以大楚的国力,自保是决无问题。十年之后,就能有实力北伐。可惜……”
下面的话,他再也不能宣诸于口。实际上,睿宗皇帝无能,太子也明显不是明君。加上朝中政争越发厉害,大楚朝廷想要振作,已经决无可能。这样的情形发展下去,楚国必定挡不住忽必烈夺去政权后的狂冲猛攻,陷落灭国,当在十年之内。到时候,大楚朝廷有强大的水师,还有凌牙门的海外殖民,不必如同南宋小朝廷那样,在崖山海面十几万人跳海殉国。皇帝和后妃大臣们可以逃到台湾和凌牙门。
只是数千万百姓却没有这样的幸运了,将在近百年的时间内,三家共用一把菜刀,沧为四等民族,驻扎的蒙古长官拥有领地内女子的初夜权,打死一个南人,赔一头驴。
每当想起自己在太祖遗物中看到的这些后世史实,张守仁就气的咬牙。太祖当年起兵反宋,招致不少儒臣的非议,认为宋室待太祖不薄,太祖却起兵夺了宋室江山,等若是乱臣贼子。
张守仁读太祖纪传时,心头亦是隐隐然如此觉得。现下他才明白,太祖在从后世而来时,发现自己身处在这个时代,这个大汉文明最危险的时代时,心头的那种焦急与愤恨。
江山如画,铁蹄践踏!汉人的哀嚎和求饶声响彻云宵。野蛮人用他们的铁血和蛮力,征服了拥有灿烂文明传承的伟大民族。
辉煌不再,尊严失尽。向来是这块大地主人的汉人突然发觉,自己的文明成就,竟成云烟。精致与华美,成为笑柄,宽袍大袖所显现的博大胸怀,自此之后荡然无存。一亿汉人,死伤近半,无数个以心血和智慧辛苦建造的城市,在大火中焚毁。板荡百年后,制度、思维、文化,都深深的打上了野蛮人的烙印。华夏文明,自全面沦陷之后,就一日不如一日,终于落在整个世界之后,被人远远的甩落。虽经历代仁人志士的追赶,却仍是无法恢复汉唐的光荣。
崖山之后,再无中国。
张守仁那一夜在真武大殿的地洞中呆立良久。无数的信息在脑中冲突,后世事物的新奇与玄妙,令他沉迷;现下的危险及血腥,令他愤恨;待到曙光微现,他看着微弱光线下熠熠生辉的太祖铜像,心中迷茫。
这一刻,他不知道他是太祖,抑或是太祖就是他。经过这一夜,两个今人与古人,古人与今人,奇妙的融为一体,再难分开。
他理解了太祖的抱负,得到了太祖的知识与智慧。也必须承担起太祖的责任与热血,太祖石矆的遗志,必须由他来完成。不然,太祖力图改变的历史仍然会重现于现在,屠杀与破坏,强奸与奴役,仍然会强加于自己的伟大民族头上。
正因如此,他必须由白手起家,建立起自己的地盘和根据地,在乱世中求得成功的基础。若是不然,蒙兀兵锋再度来临时,整个国家和民族将万劫不复。
他的话,虽然并没有明说。吴百慎自然不会明白。
“张将军如此忧心国事,不愧是我大楚良将。吴某不胜感佩。只是,吴某惭愧,舍不得这点官职和家小,不能追随将军。这样,我与将军击掌为誓,若是将军在北地稍有局面,吴某一定舍家为国,投效将军麾下。”
他是百战名将,论起战场上的经验,只怕比张守仁还要强过许多。资历班辈,也比张守仁深厚的多。此时如此许诺,又甘为张守仁之下,其操守胸襟,可比普通的将军调这百倍。
张守仁心中感动,当下伸出掌来,与吴百慎重重一击。
第四卷 逐鹿中原(一)
“得凌牙飞虎一诺,胜得一万人队。”
两人慨然而诺,男子汉大丈夫,一切均无需再多言。
张守仁翻身上马,向吴百慎又施了一礼。回首遥望,只觉得京城中水气氤氲,树木苍翠,一派雍容华贵之气。
“唉!”
他也不知道为何,越是看着这繁华盛景,竟致长叹。当下不敢再耽搁时间,抢先策马而行,向众人吩咐道:“起身,往襄城!”
自当日与杨易安一同至京城时起,张守仁在京中已有大半年时光。这么一点时间,在寻常人不过是日复一日的轮转,而在他身上,则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如果说,半年前的张守仁是把刚出刀鞘的宝刀,锋芒毕露。那么,现在的张守仁,有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稍近一些,便让人觉得凉风习习,心生恐怖。
他来京时,不过与杨易安两人同行,孑然一身。此刻,却有数十名亲兵环绕左右,十几辆马车拉着御赐与采买的物资,迤逦而行。
一路上,虽然张守仁低调行事。但是因为他的声望及官职,各地州县的长官或是亲至,或是派出代表,在路边迎接。这种奉迎和寒暄,其实不过是一种变相的投资。张守仁此时等若是待罪发配,可是偏偏名动天下,在京城中翻云覆雨,好似插手到储位之争,又斗倒了枢相石嘉。其人实力究竟如何,又岂是这些中下层的官员可以揣摩的。
最安全的办法,自然是保持距离,又曲意奉迎。这样的走钢丝式的办法,最适用于本朝被流放外地的大员,各级官员们,自然是深谙此道。
张守仁初时还敷衍应付,后来终于不厌其烦,下令拔去旗号,车队分做几股,轻车简从,一路赶往襄城,及于大楚睿帝四年初秋九月,终于赶至。
如无意外,新帝即位的消息,必定将在这一段时间内传到襄城。大楚睿帝的年号,也将成为历史。
张守仁要做的,却是要在新君即位前就离开襄城。如若不然,新帝即位,四海升平,任何用兵或是可能引发战争的行为,都必须中止。自然,这一切均需得到襄城统制吕奂的支持与首肯。
“末将见过统制使大人。”
张守仁现在是正三品下的宣慰使,吕奂是正三品上,两人的品级相差不过半级,礼节上,已经可以分庭抗礼。
若是在半年前,张守仁见吕奂,需是参拜,需叩头,唱名,倒退。现下,不过是鞠躬弯腰,拱手行礼罢了。
按朝廷礼制的规定,吕奂亦需弯腰鞠躬,向张守仁行礼。只是在弯腰时,稍稍抬高一些便是。
“好好,张将军,你此去京师,又做出老大的事业来,吕某偏安于这小城之中,听闻将军的消息,竟然眼红不已。不由得感慨,早生华发,英雄气短啊。将来的大楚,还是靠你们这些少年人了。”
大楚境内,除了京师外,就属他统管的襄阳一路,还有西边的兴元府、成都府、广州府等几个名城大府,有“军”的设置。每军设统制使,管理人数众多的守备军队,进则征讨,退则守城,均由统制使自主决定。地位之重,朝廷寄望之厚,都是普通的守将或是文臣们无法比拟的。这吕奂的话,看似自谦,其实隐隐有警告及轻视之意。
话说的如此浅显刻薄,不但张守仁听了出来,就是其余做陪的各军兵马使,亦是明白。除了吕奂的几个心腹外,各人都是皱眉。
主将如此嫉妒小气,没有城府,真是下属之羞。
张守仁心中一边觉着好笑,一边仔细打量这个大楚朝内有数的统制使。半年多不见,吕奂的脸色仍然白皙红润,精神神情,都透着得意。眉眼间,慵懒无神,缺乏神采。与那些个精明干练,智谋度量都远过常人的兵马使相比,活脱脱是一个无能小丑。
“嘿嘿,朝廷可能就是看中了他的无能吧。”
本朝与前朝不同,设有可以统领驻地大军的统制使,用来节制兵马,不必事事上奏朝廷,遇着战事,可以收到指挥如意,凝聚战力的效果。只是,若是统制使稍有手腕和野心,很有可能形成尾大不掉的形势。现下看来,统制使的人选,朝廷也真是煞费苦心。
吕奂上前几步,借着与张守仁寒暄致意的手腕,成功化解了向这个小辈还礼的尴尬,心中很是得意,不由得抚须笑道:“张将军,你怎么想起要去中原招抚义民?这个事,可是难办的很啊。”
“末将身肩王命,哪里敢顾得上什么凶险。再者,有吕大人在襄城随时接应,末将又何忧之有?”
“好好,那是自然。本帅早就接到了枢府的密令,一定要接应好张将军的。”
他环顾左右,最终向襄城守备军第六军的兵马使魏耶风笑道:“魏将军,接应张将军的事,就交给你办了。”
魏聆风老大的不情愿,却只得上前躬身道:“是,末将遵令。”
张守仁却笑道:“其实末将此去,不过是观察唐邓许洛一带的民情,绘制地图,考察进兵道路。北伐之事,朝廷迟早会有决断。末将年轻,早早就做了兵马使,暗夜自思,每常自觉愧疚,是以有此次敌境之行。若是为了末将,引起大战,非末将之愿也。”
他的意思倒也明白,各人立刻了然于胸。吕奂心道:“这人也是聪明。知道根基太浅,在京中勉强留任,迟早出事。不若请旨往危险的地方行上一遭,这样回朝时,朝廷也不好太亏待了他。”
当下对张守仁大起知己之感,向他笑道:“好好,张将军的想法很对,本帅赞成。那么,魏将军,你就勒兵在边境,等张将军回来时,接应一下就是了。”
象这种派大官往敌境的事,楚军内部极少有人赞同这种办法。近年来,已经极少有张守仁这种官位的人出境。此次,襄城守备军就对张守仁的举措,很是不满。现下听他如此道来,各人均是将心放下,一时间气氛活跃,各人虽然对张守仁大跃进式的升迁很是不服,可是到底是军中同仁,面情上的礼数却也不能偏废。当下由老上司王彬带头,各兵马使及下属各级军官,一起上来,向张守仁问好致意。
张守仁落落大方,既不因为某人刻意的冷落而不悦,亦不因为刻意的讨好而亲近对方,一圈过百人寒暄下来,襄城诸将中有早前就认识他的,均是在想:“这人城府变的如此之深,当真可怕。”
在众多达官贵人之中周旋半日,张守仁甚觉疲惫,猛然间看到胡烈站在外围,与一群军人正在说笑。他看到老熟人,心中欢喜,不由甩开旁人,大步到得胡烈身前,向他笑道:“胡校尉,你竟也来了?”
胡烈见他上前,很是意外,愣征一下,方才半跪行礼,向张守仁道:“末将见过宣慰使大人!”
“胡校尉,你我是多年同僚,你向我行这个礼,我如何敢当。”
胡烈低头道:“当得。大人现下的官阶高过我太多,如果失礼,是有碍军纪的。”
见他如此,张守仁心中一阵黯然。伸手将他扶起,强笑道:“也罢。今晚我到校尉的府上拜访,到时候只叙私谊好了。”
“是,到时候一定扫榻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