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英雄志-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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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各自沉思,再无言语,直坐到日薄摄山,晚霞积空。 津水之上粼粼波光,尤如藏金,一道道在垂柳长曳的枝条下荡漾开来。此时有数十艘画舫系于岸边,有歌声渺渺传来,细听去,却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悲壮歌曲,歌者反复吟唱,愈加顿挫苍凉,此时日沉山后,水烟兴起,暮色渐深,只是歌声绕梁不绝,愈加嘹亮。
琴声铮铮忽起,悲昂转折,徐汝愚听出那是古乐《国殇》,是祭祀守土战死将士的祭乐。歌者稍顿,复用那悲凉的歌喉和唱: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 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遥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徐汝愚忆起父亲说过的一句话:群雄并起,逐鹿天下,互为仇雠。天下蚁民,或受役使,或遭屠戮,生者无使有归,亲人残存,群雄使之然也,天下视之为仇雠。吴储为仇恨蒙蔽,投附青州伊族,十年练成数千鬼骑侵扰仪兴、白石等地,两府六邑,十户难留其一,那适逢其难的人一定会非常仇恨他了。想到这里,对吴储的同情之心便淡了许多,收住悲切,却更加沉浸于歌声那无边无垠的悲凉中去。父亲常言,人最易受到蒙蔽,执着自己的信念,却让旁人受到伤害。如此看来,仇恨便也是使人受蒙蔽的信念了。父亲临死也不忘嘱咐我忘却报仇,想是不希望我受到仇恨的蒙蔽。只是听吴储说自己经脉受损,怕是活不长久,报仇之事更是无从提起。
一时想呆了,直到吴储拍醒他,方觉察已是月至中天,星汉昭昭。
卷一 第六章 天下势
直到吴储拍醒他,才觉察到已是月至中天,星汉昭昭。
吴储已经回复正常,修身白面,眸若星藏,双鬓数缕银丝,更显其风度非凡、气宇轩昂。徐汝愚虽是恶疾缠身,一脸疲态,然而双髫垂下,粉面玉琢,双目灵动,自是另一番翩翩气度。吴储见他沉思良久,问道:“你在想什么?”
徐汝愚思虑片刻,如实说出。
吴储听罢,面色一沉,冷哼一声,说了一句“与你那死鬼一样”便转身望向河心。
徐汝愚知道吴储话中“死鬼”是指父亲,只是听他话语似有不忿,心中有些不解。父亲与世无争,直到灞阳遭受大劫,很少听说他与何人结怨。开口问道:“你认识我父亲?”
吴储转身过来,脸上果然不掩忿然,说道:“五年之前,我曾请他为我谋划夺取青州,他拒绝我还劝我收手归山。”
徐汝愚心想,你那是凶名已显,父亲自然不会答应。就是你刚逃脱博陵之际,父亲见你完全被仇恨蒙蔽,也不会搭理你。想是如想,面上却没有表示,继续听吴储说道:“想他当年若是应允我,何来灞阳城下之灾?你莫以为敌将不识你父亲,正是他熟稔你父亲之能,才会下定决心屠杀众人的。”
初闻此言,徐汝愚浑身剧震,吴储却不理他,继续说道:“不为我用,也不落入他人彀中,这一向是伊家子弟处事的风格。只是你父亲乃是六俊之首,天下交游甚广。明杀之,结仇天下。灞阳城下如此良机,伊翰文怎会错过?”
“什么,你说杀我父的人叫伊翰文?”徐汝愚手抓桌板,身子前倾,目中含火的盯着吴储,指甲刺入肉中也不觉察,然而不等吴储回答,颓然坐回椅中,无力说道:“父亲当时知道他是谁,却不说出,还让我不用报仇,定是不要我被仇恨蒙蔽。何况我现在又如何能报仇?”
“迂腐。想你父亲当年为我谋划青州,然后图略仪兴、白石,现在说不定已经打下永宁,张东可能已成白骨。我大仇得报,两府也不会久遭兵戈。想我虽然屡屡领兵侵扰两府,却牵制张东无力向西侵略钟留。我虽然为祸仪兴,却造福钟留,事犹可一概而论?”
徐汝愚知他心受蒙蔽,为自己辩言,却无从反驳。父亲常说,如不能说服自己,又怎能说是蒙蔽。索性闭口不言,面色愈加苍白。
“想你父亲,六俊之首,因献十条陈于南闽,三年之间就平定为患百年的琉求匪事,名扬天下,事成身退。却说什么‘天下群豪,无有为天下念者’,不仕世家,也不附豪强。隐居青州兴化,一直为伊氏所忌,终遭奇祸。这不是迂腐之极吗?”
吴储说的琉求匪事,徐汝愚是知道的。那是新朝二十六年冬,徐行南游闽中,适逢琉求匪兵洗掠漳台,惨不忍睹,愤然往见当时的南闽郡王宗政芪,献《绝琉球匪事十条陈》,世称平匪十策,包括内徙边民;禁渔、禁渡、禁商;修归来阁,以抚降匪;造楼舰,整饬水师;结连烽台,以警匪事;于要津筑诒安堡等十策。仅仅用了三年时间就平复了为患近百年之久的琉求匪事。匪平,宗政芪将琉求岛纳于南闽郡的冶下,设设凤竹府,下辖凤竹、山北、田陵、平定四邑,以凤竹府都尉职委任父亲,允许父亲自组部曲、开宗立族。徐行不受,隐居青州郡兴化府,天下重之。
“三十五年,你父亲受宛陵陈昂所邀,主持东海郡军政,献《东海盐策》千言,举荐大江第一帮会东林会进入东海主持盐务。东海始能聚全力以赴普济海盗,后五年普济海盗绝迹东海境内。天下传言:得六俊者,可致天下。”
徐汝愚油然心生自豪,吴储虽不屑于父亲隐而不仕的风格,言语之间却丝豪不掩钦佩之意。新朝三十五年,自己尚在襁褓之中,东海三大世家自己经营盐务,经大江、淮水、津水等水道,贩卖到西北诸郡。然而,诸雄不欲东海借助贩盐之利势力坐大,纵容境内盗匪扰袭运盐船。东海三族每次运盐,护卫森严,所费甚大,盐事之利,经此折扣损耗,所得无几。当时,大盗公良友琴在普济链岛崛起,欲在陆上寻找落脚据点,分兵袭东海、越郡两地。公良友琴是旧朝残余世家家主,不愿名义上归附新朝,于是占据海岛做起了海匪,大肆破袭两郡经济,任意杀戮。这本来是大陆上天天上演的世家争霸之事,父亲本意不予理会。然则干爹与父亲从小交游,并与其余二世家约定,“匪平,自安于东海,护持一方,不争霸天下”。父亲于是再度出山,献上《东海盐事策》,举荐东林会主持东海郡盐务,东海郡世家只是从中抽取十二盐税。修战舰于雍扬,扼住大江入海口,又在淮水入海口平城,加修海港,造楼舰,高筑城垒,屯精兵于内,拒海匪,护海道。至此时,因东海匪患而绝五十余年的雍扬海航复通。百济良马精铁经雍扬海航从新出现在中原大地上,东海郡控制商道要津,商贸繁荣,所得的商税数倍于盐事,实力大增。公良友琴见东海不可谋,损兵折将之后,与东海三族修好,全力图越郡。从此,以大江入海口为界,往北匪事乃绝,雍扬因为通商之利渐渐有了天下第一大邑的气势。
“东海匪平,陈昂与你父亲约定,从此安于一隅,不谋天下。却不知道这是天下最愚的念头。如今山河,内廷形同虚设,群雄并争,中原之外,北面有呼兰人觊窥,西陲十国也不安于地,就是天下的形势。泥沙俱下,不进反退。想我吴族世代居住博陵,不与天下群雄相争,然而不容于张东。虽说陈昂武功冠绝东南,拥有精兵数万、雄舰千艘于东海,但是东海北面的青州伊周武,西面的永宁张东、许伯当等人都是虎狼之辈。百胜雄师出自征战之中,唯有战场杀伐才能练出精兵雄将。不出数年,东海郡虽然富敌天下,但是军队战力却是河东五郡中最弱的,到时还不是为他人养肥自己。伊周武得到仪兴、白石府,或张东控制钟留水师,东海郡就危险了。”
“不过,以你父亲之能,一定早就洞察天下势。他必看出,伊氏家族虽坐拥青州一郡,然而内部派系矛盾重重,长子伊翰文虽然有着不世出的雄才,却不是嫡出,不列族谱。嫡子伊崇武生性残暴,志大才疏,不为伊周武之弟伊世德所喜。青州表面为一,实则为二。张东从仪兴、白石两地起家,兴盛于江津,然而他的力量也就到这里了,数年来,我率领四千鬼骑侵扰仪兴、白石两地,使他无力图取钟留。越郡世家素来力弱,不足以惧。晋阳霍家势强,然而其地山陵纵横,不习骑战,又有永宁为樊篱,鞭长莫及东海。但是天下形势生出变幻,事情还能像你父亲设想的那般吗?只有砺志进取,谋略天下,逐鹿中原,方能将一切把握在自己手中。”
父亲曾与言天下势,徐汝愚默默回忆。
新朝刚刚创立,旧朝的余族元家得容家相助退守南平。从此,东南旧族世家归附新朝,天下承平。旧朝外戚容家在南平兴起来,曾驱逐南平郡的土著居民三苗百万众于岭南。三苗投奔乐安越家,越家于是称霸南宁郡。新朝初创之时,越家家主越斐雪,见天下不可取,于是献书称臣,世封为南宁宣政郡王。南宁就这样平定下来。
南闽郡旧族世家宗政世家,紧随其后归附名义上的新朝,得封南闽勤德郡王。南平郡西南,翻越千丈高的黔山,到达南诏郡,南诏郡由六个藩国割据,然而远离中原腹地,那里争斗得再热闹,也很少能干涉到中原的局势。南宁郡以南,琼州大岛与之隔海相望。琼州府原本隶属于南宁郡。新朝初立,见江南数郡之中,南闽郡有琉求匪患,南诏六国连年征伐,至今不绝;南平郡,旧朝族人避居,惟有南宁郡在越斐雪的苦心孤诣经营之下,既无内忧亦无外患。为了消薄越家在南宁郡的势力,封邑当时大将应益南于琼州。所以琼州孤悬南宁郡之外,自成一系。
以上为四南一府之地。
南闽郡北面,为越郡,以樊、祝两家势大,他们本是东南本地大族,在吴越湖沼之地根深蒂固,其余小世家附之,两家世相抗争,直到普济海匪侵略越郡,两家迫于形势结盟。旧朝遗族公良友琴占据普济链岛,于新朝三十六年春,侵越郡,攻占大邑温岭,苦力经营,势力直渗金华府,乃是吴越大地上崛起的第三股势力。越郡以北,隔江相望者,乃是东海郡。东海郡以宛陵陈家、雍扬梅家、泰如席家三家结盟共拒外敌。东海郡以北,为青州郡,伊家乃世故大族,新朝未立,伊族就起兵而拥之,所以到新朝更加根深蒂固。东海郡以西,乃是永宁故郡,仪兴张家据江津而霸之。永宁西面南面,乃是荆楚故郡,新朝创立,分而治之,大江以南,为荆郡,分封有功将士于此,本意让这些新朝亲贵们挟窥南平郡的旧族势力。然而,封邑的新贵与旧族大豪间矛盾尖锐,难以调和,新贵与旧族之间兼并争伐比其他地方更加激烈。南平郡以西,大江沿三峡上溯,就是成渝郡。蓉城骆家经营茶马、渝州巫家烧囱制盐,两者都是成渝大豪,并有奚、苗、狄三族土著居民。
以上为世家六郡,控大江南北,名义归附朝庭,却不听宣调,自牧其地。
永宁郡以西,荆郡西北,与荆郡隔江而望,是为晋阳郡。青州郡以北,是为幽冀郡,幽冀郡东望大海,长河贯穿其境。幽冀往西,永宁以北,是为汾郡。津水、长河流经其地在济宁交汇。汾郡以西,晋阳以北,是为秦州郡,新朝立都于西京。西京、济宁、江津、蓉城合称四都。秦州郡以西,成渝郡途经栈道向北,乃是肃川郡。
以上是新朝五郡。新朝创立与这五郡世家有着莫大的关系。或为故旧,或为外戚,皆是随新朝创立而崛起的新兴世家,其中又以幽冀望邑蔡家、晋阳怀来霍家、汾郡济宁荀家、肃川银州谷家为显,世称新朝四世家。
另有百济、勃海、呼兰、漠北、西陲诸地,世称天域,或称绝域五地,异族羌胡居住。
徐汝愚听吴储口中虽斥责父亲,然而面露羡赏,心中忆起父亲所言所为,油然心生向往。心想:不知道另外五俊所指何人,想起平日随父亲周游天下,所交识的名流逸士来。自小父亲说到娘亲,满脸深情,会不厌自烦的说娘亲是多么一个温柔和善的人,却从来不提及娘亲家事,自小也没能见过外公。难道与父亲一样,自小孤零?眼前这人,对父亲所知甚悉,说不定知道。然而转念又思:他刚刚说到父亲时,语有不忿。若是问他,他语出不敬,我也拿他没有办法。还是不问的好。又念及他未必知道,旋即将此念放下,转想其他问题去了。
吴储见他若有所思,知他不易被自己说服。目光一敛,暗叹一口气,忖道:五年前去请徐行为己谋图青州,遭到拒绝,虽不曾与之多言,但心中忿恨难消。一番话,看似说与眼前这幼童所听,却更像自己通过他与徐行争辩。
听那画舫歌声,吴储略有所感,心想自己为雪家仇,甘为伊周武驱使,练青州鬼骑三千余人,日夜侵扰仪兴,为其解西南之危。然而,鬼骑为虎狼之师,所袭之处,杀戮掠夺,与盗匪无二样。两府八邑之地,十户去其九。那日徐行见我,开口便说:凶名已显。然而只有这样,我心中仇火方能稍息。伊周武自谓尽得清河冲阵与碧落戈两术,便与张东、许伯当合谋,陷我于今日之境。
吴储想到这里,虽是雪仇之心未易,但对以往所为首次生出一丝悔意。
卷一 第七章 传习
以后的两月,蒙亦领着长戈四十九骑所剩余的二十四人装成吴储的模样不断在荆郡、越郡两地显身。张东不断派遣族中高手前去各地截杀。
徐汝愚与吴储两人每日依旧出现在东篱茶楼,依着后窗而坐。用过早点,泡上一壶上好的云雾,随意挑个话题谈论。
徐汝愚自幼跟随父亲游历天下,心智较同龄人成熟得多,与吴储讨论时,有不解之处,凭着他甚佳的记忆,就以徐行平日跟他所说的话跟吴储抗辩。虽知吴储凶名,然而数月来,吴储对其关怀至微,每日晨午必运先天丹息为他治疗受损的经脉,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