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8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见着韩冈、章俞他们进门,楼中跑堂的小二——俗称‘大伯’的——就迎了上来。
“福泉!”章俞侧头唤了一声,他身后的伴当便会意上前,拦着小二道,“我家老爷今日请得贵客,找个清静的院厅。再看看哪位行首得空,也一并请来。”
小二听了,忙答应着。找了人过来吩咐了几句,自己则引着韩冈他们往北楼走。
上了北楼二楼,被领进一间宽敞的包厢中。韩冈打量着包厢内的装潢,的确素雅清净,而且处处都能看到菖蒲的花纹,无论家具摆设还是门窗墙壁。韩冈心中了然,京城中的酒楼,包厢庭院多以花为名,也有的取自典故,樊楼自不会例外。但每一间包厢的布置,都是这般有着独一无二的配置,可以想见店主在其中花费的心力和钱财,肯定不在少数。
众人一番谦让,就此坐定。很快,专管点菜的茶饭量酒博士,便领着几个小子端着一些果子冷盘上来,又奉上了热茶。福泉去外面点了酒菜,韩冈听着他说了好一通,也不知点了多少。
先喝了热茶暖身,几壶筛过的酒水被拎了进来,放在开水壶里热着。酒香散入厅中,章俞为之介绍:“京城七十二家正店,家家都可自酿酒水。樊楼所酿,一名‘眉寿’、一名‘和旨’,眉寿入口浓烈,后劲十足,是老而弥坚之意。而和旨甘润,正如圣旨天霖。老夫不知玉昆酒性如何,便把两种都端上了。若是都觉得不适口,让人去外买些好酒亦可。”
韩冈不打算像刘仲武那样醉昏了头,道:“在下酒量不济,还是清淡一点。”
“那就取和旨来!”
章俞、路明陪着韩冈喝起清淡的和旨酒,刘仲武还在宿醉中,却说要用更烈性一点的眉寿来解酒。四人吃着小菜,说着闲话,就等着樊楼歌妓上场。
也没听到脚步声,敲门声却突然响起。李小六跳过去拉开门,四人一起看过去,无论是韩冈还是刘仲武,又或是路明,都有些期待。
门开了,一名歌妓出现众人眼前,后面跟着的小丫鬟双手捧着一柄曲颈琵琶。歌妓相貌朴素了一点,身材也不算出色,穿着也是素净为主,脂粉下的年纪怕是有三十岁了。
刘仲武眼中透着失望,而章俞却一副惊喜的模样,甚至冲她欠了欠身,“竟然是玉堂秀来了!”
玉堂秀当是花名,看着章俞的样子,看来她的琵琶技艺应该不错。虽然长相略逊,但自来色艺难两全,这也是常理中事。
玉堂秀进来向众人行了礼后,更不多话,坐到一边的绣墩上,接过琵琶,信手一拨,曲声便充斥于厅中。曲乐轻快,叮叮咚咚,恰如珠落玉盘,却是一首行酒令的小曲。
章俞配着曲子敬了韩冈一杯酒,压低声音说着:“玉小娘子的琵琶,可比之唐时的康昆仑,当年在富相公的甲子寿宴上,也是深得赞许。京中能与她一较高下的,也不过三数人。”
韩冈笑道:“在下不通音律,分不出好坏,听得顺耳便可。以在下看来,玉小娘子弹得的确不错。”
两人刻意压低的声音,被刘仲武听到了,他不屑道:“酒楼里的只有小姐,哪来的娘子?!”
宋时的习俗,娘子是对良家女子的称呼,而娼妓之流,就只称为小姐。只是坐在人家的地盘上,这么说可不好,是想让人在酒菜里吐口水吗?刘仲武宿醉犹未醒,说话不经大脑,声音还大得惊人。韩冈见着玉堂秀神色虽不变,但弹出的琵琶声中却分明添了两分杀气。
韩冈先瞪了刘仲武一眼,正色道:“论人当观其心。青楼中未必没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子。读了圣贤书的,也不是没有负心背义之徒。”
玉堂秀听得脸色一缓,神情间有了点笑意。
“官人说得正是!”一句悦耳动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清亮中带着几许缠绵悱恻。
众人循声望去,正见一名少女,低着头,轻提裙裾跨过门槛。上提的裙裾,将一只蝶舞双双的绣花鞋露在外面,小脚纤纤,仿佛一掌可握。
跨了进来,少女双手拍了拍襦裙,呵的一声轻叹,像是完成了一项艰难的工作,放松下来后的感觉。诱人的嗓音,轻盈的体态,带着一点俏皮的动作,还没看到长相,就已让人心动不已。等她将脸轻轻扬起,众人无不惊叹出声,果然是绝色佳丽。
少女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松松地挽着发髻,只用一根白玉簪别住,另外也就是腰间系了一枚玉佩,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饰物。闭月羞花的白皙俏脸上亦是脂粉不施,却更显得清丽无双。少女一举手一投足,像头小鹿一般灵动,双眸隐约含情,顾盼间又能把人心都勾走。
“是花魁周小娘子!”章俞声音很轻,但惊讶并不比看到玉堂秀时稍差。
只见少女在桌前盈盈行礼:“小女子周南,拜见四位官人。”
听见周南这个名字,韩冈便笑了。这名字起得好!《周南》是《诗经》中的一部,下面有诗十一篇,最有名的就是《关雎》《桃夭》。他带着调笑之意,上上下下看了周南一通,然后赞道:“果然是窈窕淑女,灼灼其华。”
周南抿嘴轻笑,动人的媚态一瞬间绽放开来。她含嗔带喜的横了韩冈一眼,眼波流媚,又屈膝对韩冈福了一福,声音宛然如歌:“官人才是振振公子,福履绥之。”
两人的对话让章俞、路明会意而笑,刘仲武则听着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们打着什么哑谜?”
韩冈微微一笑,却也不作答。他从《关雎》《桃夭》两首诗里各摘了一句,合在一起恭维周南。而周南也同样从同属《周南》一部的《麟之趾》《樛木》两篇各摘一句,把恭维还给韩冈——
周南的敏锐反应,让韩冈一时间为之激赏。只是他见周南虽是在笑着,但一双似是含情的眸子,往深里看去,却是清如寒水,不生涟漪。
韩冈能明白原因,周南她这个名字起得是好。但凡读书人,没有不读诗经的,来来往往的文酸听到这两个字,都免不了要说笑两句。还有方才自己说得几句,也是欢场上常见的恭维,怕是她这样的对话听得多了,也没了感觉。
章俞突然拍了拍韩冈的肩膊,向两名歌妓炫耀:“老夫的这位韩贤弟,年未弱冠已是名动关西,得了王大参的青眼,请动天子亲下特旨,擢其为官,不是等闲可比。”
韩冈摇头:“韩冈不过一驽钝之才,那当得起四丈如此夸赞?”
周南轻轻道:“官人能得天子特旨,却不比进士们差了。”
“岂止不差?!”章俞提声道:“玉昆文武双全,不输当年张乖崖。老夫前日在关西道上遇上了一群饿狼,足足数百条,若不是玉昆和这位刘官人之力,老夫现在就成了狼粪了。”
周南小嘴微张,吃惊的看着韩冈,眼里透着崇拜:“官人竟有如此武勇?!”
一名绝色美人用崇拜的目光看着自己,韩冈免不了有些心旌动摇。只是一想到这样的神情至少八成是装出来的,心中又是一阵逆反性的厌烦。
“好了!”章俞拍了拍手,“玉小娘子和周小娘子,都是名传京师的花魁行首,今日齐至,却是老夫有耳福了。玉昆新近入官,正待大用,二位可有什么好曲子,为之一赞?”
“不,”韩冈立刻道,“四丈年尊。先以一曲赠四丈。”
“那就选晏相公的‘龟鹤命长松寿远’吧……”周南选定了晏殊的一首小词。韩冈和章俞也没有别的意见,点头允了。
周南粲然一笑,如百花绽放。步履轻盈的退了两步,俏生生的站在了厅中央。玉堂秀则调了调琵琶弦,定好了音。
两女正要唱曲助兴,但一阵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不是娇柔婉转的少女,而是带着沧桑和悲凉的老者。
听着歌声,辨清了歌词,韩冈顿时心中一凛,便抬手示意周南和玉堂秀不要干扰,自己静静的听了下去。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短短的二十八个字,不过五句,就听着那苍老而又沙哑的声音翻来覆去的唱着,伴奏的乐器也换成了胡琴,咿咿呀呀的拉着悲吟。
歌声流淌,樊楼春色顿无,却多了秋冬暮年的萧瑟。
韩冈苦笑摇头。才几天工夫,这首《天净沙》,怎么就传唱开来了?
但在樊楼中唱这种曲子毕竟不应景,很快便有人出来抗议:“哪家遭瘟的贼老不死,唱这鬼曲子败人兴?!要哭丧回家哭去,在樊楼里唱算什么?!!别打扰爷爷喝酒!”
第45章 樊楼春色难留意(四)
【第三更,求红票,收藏】
一阵吼声过后,苍老的歌声停了,胡琴声也没了踪影。那位不知名的老者是有感而发,但被人莫名其妙干扰到,心情一转,这曲子当然是怎么也唱不下去了。
而韩冈这边,也没了听曲唱曲的兴致。大牌的玉堂秀收了琵琶告辞离开,而周南就带着一阵香风,坐到了韩冈的身边。同时章俞又命福泉找进来几个歌妓,陪在身边。刘仲武和路明都仔细看过,心里也怀着期待,但这其中却并无一人能比得上周南。
而韩冈对坐在身边的美人全没放在心上,心里都在想着自己在西太一宫中题的这首小令。他本以为要过些日子才会传唱开来,反正自己那时都回秦州了,与己再无瓜葛,谁想到才几天工夫,就在樊楼中听到了。韩冈并不想靠文名诗才出头,这剽窃之事无意去做,反正只要自己不承认,谁也不会知道是自己做的……除了路明——想到这里,韩冈望过去,却只见路明低头盯着酒杯,也不知在想个什么。
韩冈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心中则不免有些惊疑。周南一颗心玲珑剔透,隐约估摸到了一点。便凑到韩冈耳边,吐气如兰,“官人喜欢这首小令?这是最近才题在西太一宫壁上的,就跟王相公的两首六言题在一起。就是没有题名,也不知是谁人之作。不过有人说道,是一位来自关西的老贡生所作。”
啪啪两声轻响,却是路明的筷子掉了。听说留在西太一宫壁上的小令没有书款提名,而且最后反而着落在自己的头上。他抬起头震惊的看向韩冈,这实在出乎他的想象。
被路明吃惊的盯着,韩冈神色自如。右手敲着桌面,打着拍子,重复着刚才听到的曲子,哼着有些走调的歌声。他自得其乐的哼了一阵,便又笑道:“当真是绝品,难怪传得如此之快。王大参的两首六言已经让西太一宫蓬荜生辉,这一首再写上墙去,只论文采风流,大相国寺也得瞠乎其后。”
周南轻蹙眉头,有些疑惑的看着韩冈谈笑风生。
虽然这位韩官人不像她过去遇到的那些的读书人,总是纠缠不清,要么自吹自擂,要么就是炫耀着自己浅薄的才学,让一向讨厌这些厌物的周南感觉十分轻松。但韩冈没有过来殷勤的奉承,或是竭力的表现自己,也让周南感到很奇怪,甚至有些不服气。
寻常外地州县来的士子,到了樊楼之中,免不了目迷五色,神魂颠倒。看到了像自家这样花魁行首,更是会前后失据,犯下许多蠢事,往往就成了在姐妹间传播的笑料。但身边的这位韩官人到好,除了刚见面时表现出一点惊艳之情外,一直都有些心不在焉。
周南能感觉得出来,韩冈应该对自己有好感,但那种好感也仅局限于泛泛的欣赏,完全没有动心的模样。绝不像平常见到的男子那般,看到自己时总是充满着贪欲的目光。
不知为何,周南突然生起气来,眼中含嗔,银牙咬着下唇,不服气自己被忽视。声音也便冲了一点:“官人年少有为,春风得意,怎么喜欢这首曲子?”
“说不上喜欢,只是此曲令人叹为观止,觉得好而已。”韩冈突然扭头深深的盯了周南一眼,如愿的看着少女双颊微晕的把视线闪躲开去,可一闪之后,她却又狠狠的瞪了回来。
见着宜嗔宜喜的俏脸上悄然带起的薄怒,韩冈只是笑了笑。便又立刻正色沉声:“韩冈自少文武兼修,亦有班马之志,如今正是男儿立功之时,却不会有悲风伤秋的余裕,也不会有‘断肠人在天涯’的感慨。”
“那官人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曲子?”周南仰着头,看着韩冈。长长的双睫一颤一颤的眨着,睁大的一双秀目中还带着小女孩儿的稚气。
‘演技真好。’韩冈不禁暗赞。知道周南是在装模作样,他便有了点恶作剧的心思:“关西的得胜歌不知小娘子能否唱来?”
明白韩冈是存心刁难,可周南她半点不惧。关西得胜歌在京中也有传唱,尤其是教坊司,都会让所属的歌妓学上几首,好在接待关西来的将领时,表现上一番。她得意的横过韩冈一眼,悄悄的又哼了一声,也不知从哪里找来两块红牙板,清唱起来:
攻书学剑能几何?争如沙塞骋偻罗!手执绿沉枪似铁,明月,龙泉三尺崭新磨。
堪羡昔时军伍,谩夸儒士德能多。四塞忽闻狼烟起,问儒士:谁人敢去定风波?
如果让殊乏文采的韩冈去形容,他会把周南的嗓音比作黄莺一般,悠扬婉转,正能撩动听众的心弦,仿佛天籁。如果她唱的是婉约小词的话,多少人都会沉醉下去。‘寒蝉凄切’让人悲,‘东郊向晓’让人喜,喜怒哀乐,全在她歌喉之间。
只是今次换作了传唱自盛唐时的得胜歌,周南声音中的缺点便完全暴露了出来。太过柔美的嗓音缺乏刚劲力量,叮咚脆响的红牙板更远比不上战鼓激昂,两厢相加,便完全毁了一首让人热血沸腾的好词。
刘仲武方才又多喝了两杯眉寿,脑袋又是晕乎起来,他肆无忌惮的嘲笑着:“这是女儿家唱给情郎的吧?若是俺们关西男儿阵前战后唱起来都是这个味道,党项人笑死的会比较快!”
韩冈也是一阵大笑,摆着手让周南不要唱下去了,“这一首不是小娘子唱得来的。‘谁人敢去定风波’,当是以铜琵琶,铁绰板,以关西丈二大汉唱来。如周小娘子这般,年才十七八,手持红牙板,也就只能唱得‘杨柳岸,晓风残月’。”
如果说刘仲武的嘲笑像是一记正拳,那么韩冈的评价便是如利刃透骨而入,丝毫不留口德。周南眼眶都红了,紧抿着嘴,硬是不肯哭出来,已经有些规模的胸口急速起伏着。
见周南气苦欲哭,韩冈发现方才自己做得实在有些没风度,才十七岁的小姑娘,欺负她也得不到什么成就感。“韩冈失言了,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周小娘子恕罪。”
“谁稀罕你道歉。”周南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