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6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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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可适终于等到了韩冈的这句话,双眼顿时亮了起来:“葭芦川的兵不能轻动!如若给阻卜人趁虚而入,银州、夏州亦难保。”
折可适一句出口,就望向韩冈,等待他的评判。
韩冈点点头,没说话,其他的幕僚也一同在等待折可适下文的转折:是‘不过’还是‘但是’?
“不过鄜延路种太尉的请求也不能置之不理。”果不其然,折可适为自己的话加了个转折,“故而以在下愚见,还是派出三千到五千的骑兵前去助阵。河东地界,山峦为多,不利骑兵奔驰。即便事有万一,需要支援河北,也是以去协防河北城寨为多。有步卒听命便足矣,而去银夏堵截阻卜骑兵,则是用马军为上。正好互不干涉。”
还是有人在折可适的意见中挑刺:“阻卜人穷凶极恶,战力还在铁鹞子之上。若是一个不好,我河东骑兵可是会被种谔顶在前面,到时候,免不了会损失惨重。”
“可适前几日曾看了西面来的战报。以鄜延骑兵与阻卜人的交手经验来看,河东马军出阵之后,最好携带神臂弓。一旦遇上阻卜人,就下马列阵,而不是在马上交锋。正面相抗,他们绝不是官军对手,而且神臂弓射程远及百步开外,根本不怕阻卜人转去强夺战马。”
黄裳则配合着说道:“若是押送粮草则更好,还可以借用车辆为栅,那样数倍贼军,亦不足为虑。”
折可适颇有深意的瞥了黄裳一眼:“只要几次下来,让阻卜人碰了壁,想必他们就会另寻目标,不会为了西贼而与官军硬拼。不是有消息说了吗,阻卜骑兵在银夏,抢掠的党项、横山的等蕃部,可比对官军下手的次数多得多。”
韩冈默默的听着,心中暗暗点头。这才是现阶段,对阻卜骑兵最为正确的应对。
阻卜人只是被解开绳子的野狗,现在的确是凶悍,但要想解决他们,也不是不可能。如果是正面对决,又不允许撤离的话,大宋步卒能轻易压倒同样数量的骑兵——不仅仅是阻卜人——但要让阻卜人进入这样的作战环境,难度可想而知。眼下还是最好放下这个心思。
而且阻卜人所接受的任务分明只是骚扰。但他们对骚扰的定义,与正常的情况完全不同。用三四百骑为一队,普遍撒网,不但阻断粮道,更多的还是在沿线的蕃部村落杀人放火,就周围的党项部族也一并受到攻击,一视同仁,没有任何差别。他们是从除了草和牲畜、别的什么都没有的草原上下来,穷得疯了,见到什么都要抢。
阻卜人这一点做的还真让韩冈很是欣赏,若是杀尽了银夏之地的党项、横山两族,日后治理此地也就方便多了。官军之前碍于身份、面子,只能针对一干顽抗到底的党项部族攻击,对于已经投降的党项及横山蕃则不便下手清理——其实这样的蕃部才是最危险的,过去多有例证,当西夏军卷土重来,倒戈一击的必然是他们——有人代劳当然是求之不得。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官军在战争结束后,依然能稳定的控制住银夏之地,至少也要保住无定河流域。否则,就算是银夏之地被烧杀一空,对于大宋也没有任何意义。
“就这么办吧。”韩冈对折可适的建议投了赞成票,接着却又是轻叹一声:“希望种谔也能以国事为重,不要坐视盐州的危局。若是盐州被攻破,接下来可就有的忙了。”
折可适抿了抿嘴,听了韩冈的叹息,得到认同的欣喜立刻就淡了下来。
一旦盐州被攻破,契丹人肯定会借机来压榨大宋,如果朝廷强硬以待,契丹人多半就会设法找一个突破口。不论是河北三关,还是黄河东侧的雁门关,都是朝廷防御的中心所在,想要攻下来,没准会崩了牙。
但换作是的云中的麟州、府州和丰州,由于是河东路西北、位于黄河西岸的一个突出地带,又收到辽国和西夏的两面夹击,成为目标首选的可能性,至少在一半以上。折可适对自家再有信心,也不敢说自家能抗衡辽夏两国之力,到时候折家能不能保全下来,还真得看老天爷的心情了。
这才是他一力主张援助种谔的主要原因。当韩冈开始全力支持鄜延路援助盐州,就算种谔想拖延,也很难找到借口。
保住盐州,就是保住折家。
折可适的私心,韩冈其实能看出不少。位置站得越高,所掌握的信息就越多,下面的幕僚也许还是一头雾水,但韩冈已是了然。
不过这也符合他的利益。
先不管什么私心,盐州那里的情况的确很重要。一旦盐州兵败,不仅仅雁门关就要忙起来,来自于辽人的侵袭,多半会集中在几个关键的节点上。云中之地便是其中之一,河东治下的麟府丰三州被夺占,韩冈的经略使也不要做了。
不过话说回来,韩冈绝不会比折可适更重视盐州。遣兵协助种谔,算是尽一尽人事,也算是还种谔一招。关键还是河东本身,确切点,是云中的麟、府、丰!
第11章 城下马鸣谁与守(四)
韩冈给折可适的意见拍了板,这一次的合议就算是定了案。
与会众人向韩冈行礼后离开。韩冈的幕僚全都是气学弟子,相互之间交情颇深,出门后皆是结伴而行,只有折可适是单独一人,与他人都隔了好几步。
韩冈在后面看着,有些头疼。难道说文武之别差距就那么大?但种建中在同窗学友之中,人缘却并不差。过去求学时代的交往不谈,就是近年来,种建中由文职转武职,但去拜访他的同学依然不少。韩冈甚至听说过他与同学游山玩水,最后作诗唱和的传闻。
或许还是门户之见的问题,也有可能是自己的看重让他受到众人的敌视。韩冈对此微微皱起眉。不说折家的地位,就是折可适本人在军事上的才华,也足以对得起郭逵和韩冈对他的看重了。气学的弟子们若是都这般小家子气,未免就太让人失望了。
不过等折可适走到回廊转角的地方,就见到黄裳和几个同学一起走了上去搭话。虽然接下来,几人就转过了回廊,看不见了身影,但就在那一瞥之间,韩冈倒是看清了他们之间的气氛并不是针锋相对的僵硬。
这是好事,如果双方的交情能继续进展下去那就好了。
放下了心头事,韩冈转回厅中,处理还剩下许多的公务,并等待着妻儿的到来。
“龙图,夫人她们到了。”入夜前,韩冈的家眷终于抵达了太原城。
一别数月只有书信相通,远在京城的妻妾儿女,还真是让韩冈惦念不已。他就是心如铁石,也不免要思念家人。不能在父母身边尽孝,也不能在妻儿身边陪伴,韩冈作为儿子、丈夫和父亲很是失职。深闺中,王旖她们也不免有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怨怼,不过看到瘦削了几分的丈夫,却把满心的幽怨抛诸脑后,却又抱怨起韩冈不会照顾自己,也不知道注意身体。
而小儿女们见到父亲,则是雀跃不已。韩冈对儿女虽然在检查功课时严格,但做完功课就管得没那么严了。尤其是在京里的同群牧司任上,韩冈清闲无比,指着自然万物说着有趣的故事,闲来教习弓马,带着儿女一起出外游玩,比起经常抡戒尺打掌心、把三个已经入学开蒙的儿子女儿打得眼泪汪汪的王旖可是宽和多了。
一路车马劳顿,耗尽了小孩子们的体力。吃饭前还精力旺盛的闹腾着,吃过饭后,就一个个睁不开眼睛。王旖看了,就让他们的乳母和贴身侍婢领着去房中睡觉。
家里的孩子回了他们的房,正屋中可就只剩韩冈和妻妾几人。
没了外人和小孩子看着,韩冈也不用装得道貌盎然的样子,探手揽过王旖的腰,笑道:“这几月,让娘子辛苦了。”
王旖白了丈夫一眼,虽说是赞许的好话,可韩冈以现在的动作说出来,总是带着调笑的味道。
“官人每次回来都这么说,可一旦出外,就把奴家和孩子们都丢到脑后,没有个半年,就想不到派人来接。”
“官人该不会乐不思蜀了?”周南轻笑着问道。
严素心佯作帮韩冈辩解:“官人孤身在外,可是一向洁身自好。”
其实给韩冈送美女的有不少,孤身在外的年轻官员,最容易为女色所吸引,不过韩冈没空,而且他胃口也被养刁了,庸脂俗粉哪里能看得上,半开玩笑道:“洁身自好那是为夫忙得都没心思,什么时候清闲下来会考虑的。”
王旖听了,转过头就不理会韩冈。韩冈哭笑不得,“为夫说笑呢,这是吃哪门子的飞醋?”
周南笑道:“姐姐的醋味,不如官人席上放得醋多。”
“三哥哥让人做的菜是够酸的。”
山西多面食,因水土原因,又甚为嗜酸。西军出阵,除了定规的粮秣,以及随身的糗糒【北宋的行军干粮】之外,盐和酱是少不了的。而河东军出阵,除了盐和酱,还要更加一份老醋。为了方便携带,军中以一尺粗布浸在一升老醋中,吸饱了醋之后拿出来晾晒,制成了古代式的方便调料。吃饭时,丢一片醋布到汤里,就是一碗酸汤。
韩冈在河东几个月,口味在不知不觉间,慢慢的也改了,今晚接风洗尘的酒菜醋味便颇重。
“吃醋?为夫的确醋吃得多了。”韩冈说着慢悠悠的站起身,踱了两步,就堵在门口。笑容一转就变得得意:“为夫曾听闻,醋吃多了生女儿,碱吃多了生儿子。自上任以来每日喝醋,将养了这么多天,正好要试一试管不管用。”
闺房间的秘事不能宣之于外,不过第二天起来,人人都觉得韩冈荣光焕发,精神大振,仿佛变了一个人。
韩冈在河东忙碌于国事,几个月下来,如同一根被张起的弓弦,被越拉越紧。而王旖、云娘、素心、周南他她们的到来,让韩冈在生活上也得到充分的照应。一夜过去,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欢愉,精神上也得到了放松,他几个月来不断紧绷的神经,也因此而稍稍松弛下来。
但荒于政事是不可能的。就像京城里,每天早上天子和宰执们都免不了崇政殿上的议事。在地方州县中,每天一大清早,勤快的州官县官都会召集僚属,安排下一天的任务。
只是并不是所有的官员都会在例会中坚持太久,像韩冈这样只要人在治所中就会按时召集僚属一点也不耽搁的官员,其实算得上是凤毛麟角,大部分都会沉湎于湖光山色,柳岸杨花,呼朋唤友,饮酒赋诗之中。十年寒窗,可不是为了日夜操劳。
第二天的上午,韩冈便召集了经略司下面的官员,统一了观点。基本上,韩冈的声望已经极高,掌握河东经略司没费他多少力气,几位官员皆无胆量顶撞他的决定。尽管他们口虽服,心还不一定服,但在韩冈捅出大篓子之前,他们还只能老实听话。
当韩冈定了基调,不用多少口舌就让上下一致同意调遣三千骑兵去协助种谔,而剩下骑兵则协助步卒谨守寨防。
调动骑兵的命令和为此上禀朝堂的奏折刚刚发出去之后不久,韩冈又收到了京城传来的一则新闻。不动声色的浏览了一遍,他就直接找了个火头,将小小的纸片给烧了,另外照常用密语做了记录。
天子近况欠佳的消息没能让韩冈动容。不是他不担心赵顼的健康问题,也不是他不在意赵颢成了大宋天子的后果,只是信上写明了天子御文德殿主持朝会,既然他还能坐在朝堂上,履行他的职责,那么情况就并不是那么需要担心。或许天子身体的确不好,但怎么也能拖到几年之后,就是盐州全军覆没,也不至于当场倒毙。
“……或许吧。”韩冈没太多把握的低声自语。又不是能掐会算的半仙,寿数之事还真是不能一口咬定。
赵顼身体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一发病,就城里城外的鸡飞狗跳。换做是自己,有几人会认为药王弟子的韩玉昆发一阵晕眩,就会命不久长?
韩冈的心中其实一直都有这样的隐忧。不过这不是他能担心得来的。眼下的局面,分明是赵顼接连犯错的结果。要不是他急功近利,连累了前方的将士,不会有如今的窘境。
就不知道徐禧本人有没有回天之力,盐州的安危现在只得看他的能耐了。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逆转成功,这样的战例在历史上并不鲜见。韩冈一直都认为固守盐州绝不是上佳的选择,但从来没有认为这是必败的结局。
不是韩冈自负,如果换做他自己或是郭逵去,倒有七八成的把握能将盐州守下来。换作是其他宿将领军,也绝不会稍逊。若是徐禧能将盐州的守御之责交给高永能或曲珍其中任何一位,同样是绝不会像现在一般令人担心。
但守住银、夏二州的把握,则是百分之百,顺便还能让攻的西贼和西贼的援军大半人马有来无回。上阵厮杀那是要死人的,风险越大,死得就越多。韩冈从来都不认为在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有必要去冒风险,即便那个风险只有两三成。从面对灵州城开始,他的态度一直如此。
可令人遗憾的,皇帝总是做出错误的选择。眼下不论盐州成与败,韩冈本人远在太原,实是鞭长莫及。不过辽国若是想得寸进尺,只要西军还没有被伤到根基,那就只能是白日做梦,韩冈并不介意一脚将他们给踹醒。
不由自主的,脑中就闪过脚踹一群契丹贵人的画面。半是作呕,半是自嘲,韩冈一时忍不住就呵呵笑了几声。
“官人笑什么?”黑暗中,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韩冈笑声一收,左手就向美貌的厨娘身上探去:“还没睡?”
“嗯……”严素心不自在的扭了一下,将韩冈的手拍开,“官人不也还没睡?”
“为夫在想怎么治一治契丹人呢,眼下就属他们得意!”
“官人有办法?!”严素心手肘支起身子,带着惊喜的问道。就算对外面的局势没有太多了解,她也是知道,哪一方才是大宋真正的威胁。
韩冈轻声喟叹:“就因为现在还没法儿去做,才只能在夜里想想。真的要做的时候,可就是要在白虎节堂里面发号施令了。”
严素心安静了,没有再多问,娇躯却紧靠向了韩冈。似是要用自己身上的暖意,来安慰失意的良人。
韩冈搂着主动贴上来的美妾,一瞬间就明了了严素心的心绪变化。虽然自己后面还有没来得及说出口的一句可以解释误会,但这时候却没有必要说了。
“不说这些不合时宜的话了。”韩冈翻了个身,在严素心耳边轻笑,“春宵苦短,还是做些合时宜的事。为夫就不信,不能给金娘生出个妹妹来。”
“官人……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