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5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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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中正好福气,是福将,跟着他,当然有前程。”沈铢抬头看了看叶涛拿在手上的公文,就冷笑,“记得种谔之父种世衡,当时号为名将,在关西与狄青并称,终其官,也不过一个东染院使。”
叶涛从眼睛里透着羡慕,但撇下的嘴角好像是在不屑,“名将打了一辈子的仗,都不入横班。小小一个敢勇跟对了人,偏能鸡犬升天。”
“也是命数。”沈铢道,“种世衡的命数不及狄青,也不及他的儿子。”
“说到有福,王中正还真是福将,好像就没败过。”叶涛又道。
“败过一次,是当年进筑罗兀一役。”
“那不关他的事吧?”叶涛反问道,“不是说本来就要撤军了,只是被梁乙埋领着十万党项军咬住,没办法脱身。可王中正去了之后,就平平安安的回来了,还得了一个斩首数千的大捷。”
“所以说是命数啊。”沈铢摇头叹着,“韩子华攻略横山,他奉旨去罗兀城,正好给他撞上了,天子说他是为国不惜己身。到了河湟开边,王韶、高遵裕失去音信,韩冈硬挡着圣旨,王中正帮了韩冈一把,最后王、高回师,又得了一个勇于任事的评价。而后平了茂州之乱,便被称为内侍中知兵第一,跟着去了交趾的李宪都不如他。”
“谁说不是呢?”叶涛不知想起了什么,深有感触的叹着,“王中正真的是运气好。去年福建剧盗廖恩作乱,官军几次围剿不得。小弟乡贯龙泉,家中正好受廖恩之扰,福建的几十个巡检司的巡检、都巡检,全都引罪去职。最后天子没办法,钦点了王中正去领兵平乱。谁想到刚刚抵任,廖恩就归降了。”
福建近年出了个剧盗廖恩。说是剧盗,也就百来名喽啰而已。若在陕西,一个巡检带着土兵就能给灭了。可换作是兵力不振的南方,福建一路都给闹得地覆天翻。最后路中实在奈何不了他,只能奏请朝廷发兵。天子遣了王中正去。当时还有人反对,谁想到王中正领军方至,廖恩就立刻跑来投降了。
没打上一仗就赢了,当然不能说是王中正的能力出色,叶涛也不觉得是王中正的名声有多大,将廖恩给吓得跑来归降,分明是老天帮忙,让王中正捡了个大便宜。
“对了。”沈铢放下笔,“说到廖恩,这两天从三班院传来一个笑话。”
“什么笑话?”叶涛将赵隆铨叙公函丢到了一边,很有兴致的问着。
“廖恩不是降顺了吗?所以他便被授了官职。今日来京中三班院缴家状,好得个差遣回去。”
叶涛嗤笑一声,“得了官身,也是个贼。”
“致远你是知道的,家状的文字立有定式。廖恩的家状是这么写的,‘自出身历任以来,并无公私过犯’。”
叶涛顿时放声大笑起来,声震屋瓦,连声道:“好个‘并无公私过犯’,好个‘并无公私过犯’!”
沈铢没笑,他摇头,“这还不算好笑。跟廖恩同时在三班院缴家状候阙的官员还有不少,其中就有一个出身福建的。你可知他递到三班院的家状是如何写的?”
叶涛笑声收止,擦了擦笑出泪水的眼角,“是怎么写的?”
沈铢双手抓起桌上公文,装着在读:“‘前任信州巡检,为廖恩事勒停。’”说着便忍不住笑,“两人一前一后,同在一天都来三班院等差事,致远,你说此事可笑不可笑?”
叶涛这一次却没笑了,摇头叹道,“官亦官,贼亦官。官即是贼,贼亦是官。”
沈铢收起笑容,将纸笔一丢,叹道,“如今两府诸公,可都不在乎这点小事。”
正说着,就听见外面的暮鼓声响起,终于到了下班放衙的时候了。
沈铢和叶涛随即起身。沈铢先去了正厅,与审官西院众僚属一起向两位判院行过礼,便和不耐烦的叶涛一同向外去。
沈叶二人急着离开,脚步匆匆。走在两人身前,还有一个个头不高,却健壮如磐石的身影。
那个矮子身上的衣服并非官袍,在皇城中,就是亲王也得好端端的穿上公服,只要有官职在身,没人能微服而行。一看就知道是个没有官职的布衣。但几名武官一见到他,不是立刻让到一边,就是上前问好。
趁着那人和几名武官停下来说话,叶涛和沈铢超了过去。
在擦身而过时,叶涛用眼角瞥了一下,是个满面虬髯、相貌有几分狰狞的汉子。但围在那汉子身边的几名将校,却无一例外的有着一副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
向前走了十几步,叶涛方低声问道:“那是谁啊?”
“致远应当听说过他的名号。”沈铢顿了一顿,“是大名鼎鼎的王舜臣啊!”
“就是那个杀良冒功,被夺了官职的王舜臣?”叶涛忍着没回头:“想不到还有这么多人奉承!”
“听说当年韩冈微贱之事,遭逢厄难,是他救了韩冈一命。而且眼下他还是种家的女婿。与王中正和高遵裕都有几分交情,在王韶、章惇面前也能说得上话。要不是有这些靠山,以他谎报、杀良、欺君的罪名,十个脑袋也该砍了。”
叶涛顿时愤然:“这等庸鄙武夫,不依律处断、以儆效尤,已经是朝廷的宽贷了;竟然还敢呼朋唤友的出没于审官东院中,真当三尺剑斩不得他!?”
沈洙报之一笑,“武夫不就是如此,贪功好利,还能指望他们清正廉洁不成?”他笑了一声,“这边一个犯事被夺官的已经进了京,过几日还会有另一个犯事被夺官的也要进京城了。”
“苏子瞻?”叶涛胆战心惊的转头望了望不远处的乌台,门前的槐树上,一群乌鸦正在盘旋,“算了,不提此事了。不要让龚深父【龚原】久等。”
“恐怕深父兄当是急了,耽搁到了现在。”沈铢加快了脚步,“国子监里的事,今天得商议个对策出来,总不能任人摆布。”
第四章 惊云纷纷掠短篷(六)
【第二更。】
叶涛的脚步也快了几分。
这几天,由于国子监中有人首告监中教授、直讲为人不正,收受学生馈赠,并以贿赂升不合格的学子入上舍——三舍法已经在国子监中推行,两千多名学生分为外舍、内舍和上舍,要想升舍都必须参加考试,而升到上舍之后,就有机会直接授官,差一点的也能直接参加殿侍或是省试。
已经是相当于进士科举的太学三舍升迁考试出了贿案,结果当然是天子震怒,名御史台彻查。御史台的穷究到底让每一位在国子监中讲学的官员都变得战战兢兢,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收过学生礼物的。
但叶涛觉得很委屈,他边走还边抱怨:“不过收点瓷器、竹簟和茶纸而已,就是夫子也是要收束脩。”
“正如致远所言。即有师徒之份,往来便是人情。怎么能以赃论处!?”沈铢咬着牙,“这哪里是不通人情,实在是御史台想弹劾人想疯了。”
……………………
王舜臣好不容易摆脱了几个同僚。
尽管他现在被夺了官身,但人人都知道他的靠山了得,只要这一阵风声过去,随时都能够起复。
而且跟他兄弟相称的韩冈,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过两年随口在天子面前提一句,官复原职也是等闲。
所以王舜臣,人人都想来个‘雪中送炭’,以便跟王舜臣背后的韩冈、王韶和章惇拉上关系。抱着这几条大腿,日后飞黄腾达也不再是梦想。
可有谁知道,王舜臣都怕往韩冈家里去。自己做下的蠢事,到了三哥面前,少不了要劈头盖脸的挨上一顿训斥。
犹豫不定的一步步挪出了宫门,王舜臣带在身边的伴当身旁,还站着两名身穿赤色元随袍服的汉子,都是韩冈家的人。
昨天还在东京城西的八角镇上,韩冈就已经派了人在等。一直陪着自己到了宫城,眼下想不去拜见韩冈都不可能。
见到等候的目标终究还是出来了,几人牵着马一起迎了上来。
王舜臣暗叹了一声,知道肯定跑不了,干脆就认了命。一咬牙,凶悍之气充斥胸中。难道还能砍头不成,不过是一顿训斥而已,怕个什么!
上了马,跟着韩家的家丁一路来到韩府。
从门口的司阍到院中奔走的家仆,见到王舜臣,都上前行礼问安。韩冈和王舜臣以兄弟相称,在韩家,王舜臣也能当半个主人。
王舜臣却也不敢多耽搁,穿过还在整修之中的几进院落,被领着一路来到位于后花园中的书房里。
韩冈正在书房中,读着手中的一封信,双眉紧锁,眼中也有几分凄然。
“小弟拜见三哥。”王舜臣进了书房,就跪下来磕头,砰砰的就磕了几个响头。
韩冈没让王舜臣起来,将手上的信扬了一扬,“你可知道这封信上说了什么?”
王舜臣有些楞,莫名其妙怎么能猜得到。摇摇头,“不知道。”
韩冈眼中戚色更浓,声音低沉:“王资政病得重了。秋天的时候也不知在哪里染了疫气,肚腹上生了毒疮。冬天好了些,但过年时却又一下转重了,这个春天不知道能不能撑得过去!”
王舜臣闻言一下跳了起来,惊叫道:“王枢密快不行了!?”
韩冈闭了一下眼睛,旋又睁开,叹道:“应当能吉人天相吧。”叹了几声,他的眼神转而锐利起来,“你我二十岁不到就得了官,都是借了王资政的光。你我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嫉妒者有之,憎恨者有之,如何能糊涂得做下此等蠢事!”
“俺也知道错了。”王舜臣并不争辩,低着头,“幸好三哥你比俺聪明,没有做了错事出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我也是在风尖浪口之上,一举一动还不是被多少人盯着!”
“可惜他们都奈何不了三哥你!”王舜臣摸摸脑袋,“也就是俺太蠢了,学着三哥你做事做人,就没这一次的事了。三哥你放心,吃过这一次的亏,以后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了!”
见王舜臣态度诚恳,韩冈也算是满意,放了他过关:“记得这句话就好。”又问道,“早上就进了皇城,中午也没吃吧?”
总算是过了关,王舜臣这一下子就放了心下来,笑道:“一天两顿也能过活,中午一顿少了也无所谓。”
韩冈起身,“先去吃饭,酒也帮你准备好了。”
王舜臣搓着手,紧随在后,喜道:“还是三哥了解俺。”
在小厅中,韩冈先招了妻妾儿女来拜见了叔叔,等一通礼节过后。韩冈和王舜臣才坐在一起,围着一桌酒菜,一边吃喝,一边说话:“这一次伐夏之役,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王舜臣一口将杯中酒喝光,抹了一下挂在胡须上的残酒,目光灼灼:“三哥知道俺的性子。总不能看着将功赎罪的机会在眼前飘过去。就是去做个阵前冲锋的小卒,也是甘心。”
不出意料的答案,韩冈叹了一声:“我已经给王中正写信去了,让他把你要过去。”
王舜臣眼睛一亮,惊叫道:“当真!?”
韩冈提着酒壶给王舜臣倒酒:“王中正的脾气你也知道,好名好利,只要你能帮他挣名挣利,许多事他还都能帮你担着。”
“多谢三哥。”王舜臣郑重其事的端起酒杯,向韩冈敬了。然后问道:“是要小弟去秦凤还是熙河?”
“王中正此次领两路兵马,但人不可能分成两个。只会是坐镇秦凤。赵隆跟着他在茂州立功,最是亲近。还有个刘昌祚,在秦凤做副总管,你去秦凤,没多少机会。”
“熙河路啊……”王舜臣脸上的喜色有些淡了,论起离兴灵远近,自然是秦凤近,熙河远,但他旋即又振奋起来,“熙河就熙河,不会比在秦风的赵隆走得慢。”
韩冈深深的看了王舜臣一眼:“环庆、鄜延、泾原、秦凤,此四路设立百年,各家势力盘根错节,就是一名十将、都头,都有可能跟总管、钤辖牵扯上关联。即便是种子正,也不能说在鄜延一手掌控全局,他也要妥协、退让,也有许多人要照顾,不会给你多少机会。但熙河是新辟,真正得用的将校就那么几人,你又是熟门熟路,只要调动熙河路兵马,少不得你的机会。”他说着又摇摇头,“当初就不该让你调去鄜延。”
王舜臣脸有惭色,其实那本是他看着熙河没有仗可打,所以才跟种谔一拍即合。他振奋起来笑道:“去熙河路也成,先把兰州拿下来。”
“兰州有禹臧花麻里应外合,当能一鼓即下。”韩冈完全不担心禹臧花麻会反复,一年几十万贯的利益,早就让禹臧家和熙河路各家人马紧密联系了起来。他瞧着王舜臣:“挣些功劳,官复原职不难。”
王舜臣纵声大笑道:“只是官复原职可对不起三哥你帮得俺这么多忙。这一回,俺拼了这条命,把兴庆府给打下来!”
韩冈脸色冷了下来,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的眼神盯着王舜臣,让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论远近,秦凤、泾原两路离兴庆府最近,一直向北就行了。论资望,种谔、高遵裕,哪一个王中正都压不下。”韩冈声音清冷,“你能比秦凤、泾原的兵马更快赶到灵州,种谔、高遵裕要熙河兵马做偏师的时候,王中正敢出面挡着?!”
他质问的声音一句比一句更严厉:“几十万兵马都往兴灵赶,你确定你能抢先吃到最大的一份?!”
王舜臣不是笨蛋,相反地,只要没被利益冲昏头脑,他绝对能算是个聪明人:“三哥的意思是……”
“往西去,将河西的凉州占下来。”
“凉州?……”王舜臣皱起眉,“能打下凉州,省得去灵州跟人争抢,倒也是好事。可朝廷肯答应吗?王都知也不一定能答应。”
“一块大饼六家相争,你力气不大,脚程不快,真要去抢,落到你手上就剩了饼渣。而河西的这块饼虽小,却是一家独吞。王中正该知道饼得拿到手才是自己的。”韩冈指着桌上的碗碟,权当作关西的地理,“兴灵危急,河西的党项兵马全都要往回调,正好是空虚的时候,只要一支偏师打下洪池岭,河西就在掌中,王中正当能舍得这一部人马。”
“三哥你已经写信跟王都知说过了?”
“你也知道,我是反对出兵兴灵,太过冒险了。现在让熙河路向西夺占河西,说出去是我的意见,最后结果就难说了……我不方便留人口实,由你传话,王中正能知道这是我的意思。”韩冈看了王舜臣一眼,“你若是不愿,三哥我就推荐其他人去了。你就在京城里多留个一年半载,我们兄弟也好多聚一聚。”
“三哥你也别吓唬俺,俺怎么可能不愿意?!”王舜臣提声道,他哪里甘心会在京城待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