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5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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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更】
宫中派使臣来传诏到底是为了什么,群牧司中官吏自然不会有人猜不到。
这两天为了西北二虏之事,韩冈没少被请到崇政殿上去。厅中的吏员们对此都是见怪不怪了,只是觉得今天似乎是早了点,但再一想,已经没有朝会耽搁时间了,早一点也不足为奇。
有关辽夏两国都陷入了内乱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民间。不仅仅是朝堂上吵得热火朝天,连京城中都因此而沸腾起来。京城百万军民没有不兴奋的,人人都看到了一口气解决边患的机会。
现如今,到底要不要攻打西夏,只要到街上的茶社中坐上一个时辰,至少能听到七八场议论。
不过不像朝堂之上,几乎是速战速决的方案一边倒受人支持的局面。由于韩冈的声望,至少在民间,速攻论和缓攻论的比例算是一半对一半。打还是要打,只是要不要直取兴灵还有争论,民间两派势均力敌,吵得沸反盈天,一时间取代了季后赛的总冠军谁属,成为最热门的话题,让茶社酒馆的掌柜和东家们喜笑颜开。
群牧司中的大小官吏,如今也在打赌,赌到底是主张速攻兴灵的王丞相得偿所愿,还是坚持缓进的韩龙图棋高一着。衙门中消息灵通,使得押在韩冈这边的赌金少得可怜,只有喜欢冷门的几人在韩冈身上下了大赌注。
韩冈并不知道有人将发财的希望寄托在自己的身上,他听到禀报之后,就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穿戴,到了院中听候内侍传达天子的口谕。
年纪不大的小黄门尖着嗓子,在韩冈的面前抑扬顿挫:“天子有命,均国公和淑寿公主今日种痘,着韩冈即刻入宫。”
天子的口谕一出,不仅韩冈愣了,就是旁边作陪的司中官吏也都愣了。不过,官吏们很快就反应过来,皆是露出了一幅果然如此的神色。这是理所当然的,要是自家能请动韩冈这尊大神,也会照样想着能在儿女种痘的现场,能有药王弟子坐镇。可惜能使唤得了天下闻名的韩龙图,也只有当今天子。
韩冈却在苦笑。自己的名声在外,赵顼下此诏,也只是为了求个安心而已。舔犊之心当然值得感动,韩冈也能理解,不过他却不能随随便便的答应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韩冈继承了他岳父留下来的传统,“外臣岂可入内宫?种痘之事已有厚生司主持,韩冈岂能越俎代庖。此诏韩冈不敢受。”
韩冈直截了当的拒绝。周围旁观的群牧司官员都是倒抽一口凉气,为韩冈的胆量吃惊不小。
韩冈头低着,眼睛看着地面,表现了足够的谦逊,但他的腰背是挺直的,绝不会为天子的乱命而动摇。
他是朝中有数的重臣,更是天下知名的儒者,不是天子家奴,怎么能往内宫乱跑。而且韩冈一直都不承认自己通晓医术,又不是厚生司中人,已经完全种痘之事交托出去了,遽然插手其中,名不正言不顺。
不过身为士大夫的臣子们究竟是什么德性,赵顼也很清楚。韩冈也是其中的一员,从来就不能指望他们能屈己适人。
前来宣召的内侍早有准备,立刻道,“龙图,种痘的地点安排在崇政后殿,并非内宫,而且宰相亦在。”
韩冈这就不能拒绝了,崇政后殿是他经常去的,且王珪亦在殿中,韩冈也就不用担心职权问题。
其实也是韩冈想看到的结果。作为臣子,总不能让天子太难看。他前面的话已经透露了自己的想法,给赵顼留了余地。等宣诏的内侍回宫复命的时候,天子应该知道怎么做。
不过韩冈没有想到,赵顼竟然事先都预计到了自己的可能会有的反应,让自己没有半点拒绝的余地。
韩冈心中暗暗冷笑,当今天子,在这些小事上表现得还是挺聪明的。
“臣遵旨。”韩冈领命。
周围官吏们紧绷的神经都松弛了下来,甚至能听到他们同时吁了口气。能当面看到大臣落天子脸面的机会并不多,对于低品的小官,以及更为卑微的胥吏们来说,实在是很挑战他们的神经。方才韩冈硬顶着天子的口谕,随之而来的紧张感和压迫感,让许多人都喘不过气来。
而且天子竟然事先考虑到了韩冈可能的拒绝,特地为他安排地点和陪客——在群牧司官吏们的眼中,种痘之事上,王珪的存在完全是韩冈的陪衬——天子对韩冈的信重由此可见一斑。羡慕嫉妒的眼神,在庭院中飞来飞去,就是不离韩冈的左右。
内侍明显的也松了口气。他们这等传诏的天使,最怕的就是碰上犯了倔脾气的大臣。运气不好时,就要来来回回跑上好几趟。而且回禀天子的时候,还要战战兢兢的担心会不会被迁怒。身为天子家奴,一个不好,就是万劫不复的结果,可比不上士大夫们的自在,能放开来说话做事。
天子就在崇政殿等候,而天子仅存的一对儿女也正要进行种痘,韩冈也不多说废话,让人牵来自己的马匹,出了衙门就往崇政殿中去。
韩冈抵达崇政殿后殿的时候,正如内侍所说,他发现王珪就在其中,而且赵顼也在,当然,更少不了来为皇子、公主种牛痘的厚生司中人,判厚生司的安焘带领李德新为首的几个痘医,就站在殿门内侧。
派出去的使臣久久不至,赵顼正等得有几分不耐烦,看到韩冈终于到了,他紧绷的脸松弛了下来:“韩卿,你可终于到了。”
“微臣叩见陛下。”
韩冈在赵旭面前行礼如仪,肚子里则腹诽着,希望日后不要让自己每次都来做了压宅的镇物——如果天子还能继续生养的话。
“有了韩卿来了,朕就可以放心了。”赵顼笑道:“种痘法乃韩卿你所献,夺天地造化。有韩卿在侧……”他看看王珪,“还有宰相,朕也就能放心了。”
韩冈和王珪连声谦虚,说了些相互捧拍的废话,高高在上的天子已经忍耐不住了,提醒道:“该开始了吧。”
没人反对。王珪和韩冈都想早点结束。
赵顼随即就派了人去传话。
片刻之后,皇六子均国公赵佣从偏殿被抱出来了。
拥有亿万人口的世界第一大国的第一继承人,被乳母抱在怀里,旁边一个老嬷嬷小心看护着,还有宫女、内侍,十几个人围在左右。
赵佣穿得鼓鼓囊囊的,看不出身材胖瘦,但脸颊没有富贵人家小孩子的丰满,而且脸色也少了幼儿应有的红润。眼睛睁得大大的,前后左右的张望着殿中。看看赵顼,又看看王珪和韩冈,然后从安焘他们身上一个个看过来。
熙宁九年腊月初八出生,刚满两周岁,按虚岁算则是三岁。从来没有出过内宫,到了崇政殿就是一幅好奇的模样。
除了均国公赵佣之外,同时出来的还有稍大一点的淑寿公主,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子,也跟她的弟弟一样对内宫之外的世界很好奇,不过还知道要先向赵顼问安,挣扎着下地来行了礼。
赵顼对仅存的一对儿女很是疼爱,看着儿女的神色完全是一副慈父的模样,在朝堂上是完全见不到的。
转过来,赵顼就催着快动手。
先上阵的是淑寿公主,才五六岁的小女孩,以厚生司众医官的经验,更本不算是什么难事。但李德新明显的紧张,想拿起宫中提供的银针,手指抖着,用了两次才抓了起来。
而当他拈着银针,当场用火和酒精消过毒,凑近到淑寿公主身边。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就盯着李德新手上的银针,还没凑近到手臂上,淑寿公主立刻就放声大哭起来。小小的拳头挥舞着,就是不让李德新拿着银针的手靠近。
李德新急了,连忙催着服侍淑寿公主的宫女,“抓着手,抓着手,不抓住手就种不了痘。”
乳母一下将淑寿公主给抱紧了,又有一名宫女抓着手,但哪里敢用力,几次都被淑寿公主挣脱了出来。
四五岁的小女孩儿哭得更凶,嘶声力竭。父皇,父皇的叫着赵顼。
赵顼在旁边听得一幅想捂耳朵的表情。回过头来又瞪着李德新几人,恨他们怎么闹得跟生手一样,就是怕吓到女儿,不便骂出来。
李德新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直冒,后面的随从忙着用干净的手巾帮他擦拭。就是面对亲王家的儿女,长公主家的儿子,都没有这么大的压力。
小孩子哭闹听得多了,就没见过不哭的。让人扯住手臂,直接施针施药,根本不费事。几千几万人都做下来了,却偏偏栽在了公主手上。
“陛下。”王珪站出来了,“还是快一点得好。公主穿得单薄,手又露在外面,受了风邪可就不好了。”
赵顼忙着点点头,亲自动手抱住了女儿,让李德新快点下针种痘。
银针划破了白皙细嫩的皮肤,鲜红的血流了出来。赵顼瞧得心疼的,抬头怒瞪着李德新,催着他快一点。李德新汗水一个劲的直冒,淑寿公主哭得声音几乎震破了殿上的琉璃瓦,但终于还是完成了。
乳母抱着淑寿公主,赵顼就在旁边哄着,许了玩具、许了糖,许了菓子,好半天才让女儿抽抽嗒嗒的不再号啕大哭了。
终于将淑寿公主安顿好了,李德新已经是一幅快虚脱的样子,但还有更大的难关等着他。
第一章 庙堂纷纷策平戎(十)
【昨天的第三更,今天还是三更】
赵顼看着李德新面色蜡黄的样子,知道他前面受了不少的累,耗了太多元气。还让人给李德新端了参汤来的,回神补气,还赐了座,让他休息一下。
李德新感激涕零,忙不迭的磕头谢恩。休息了片刻,李德新定了神,恢复了力气,站起身,向赵顼示意自己可以继续,唯一的皇子便被抱到了他的面前。
很让人意外,完全有别于淑寿公主,种痘的时候,虚岁才三岁的赵佣并没有哭,整个过程都是安安静静的。黑白分明的双瞳是儿童特有的清澈,张着眼睛看李德新拿着一根新的银针,消毒后划破了手臂,敷上了痘苗,完全没有闹腾。
王珪和韩冈交换了一个略感惊异的眼神,生长于深宫妇人之侧,从小就被当成宝贝养着,一点苦头都没有吃过,像淑寿公主一样哭得昏天黑地才是正常,沉静到赵佣这样的可算是异数了。
当初种痘的时候,韩冈的几个儿子,也就年纪大的两个好些,而三个小的也快比淑寿公主稍好一点罢了。不过小孩子的脾气也说不准,也许今天例外也说不定。
但王珪会凑趣,知道怎么让赵顼心情好起来:“均国公年方冲龄,即沉静如许,当为天授之德,真乃异数。”
赵顼立刻眉花眼笑,连连点头,眼睛又转到韩冈身上。
韩冈知道赵顼是等着人夸奖他儿子,无奈的说道:“幼子种痘,几乎没有不哭的。能如均国公一般沉静,确实是难得。”
赵顼依然猛点头,听着王珪、韩冈说儿子的好话就是高兴。
这边在对父亲赞着儿子,那边已经将种痘的最后一段流程给结束了,赵佣和淑寿公主的手臂上都扎了一圈红带,有辟邪的用意,同时也算是做个记认。
李德新絮絮叨叨的向皇子公主的身边人说着种痘后该如何保养,以及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尽管说的这些医嘱,都已经印了小册子,免费送给每一个种过痘的小儿。但一群人都在专心致志的听着,唯恐漏掉一个字。
纷纷扰扰了半日,种痘的主角们终于离开了后殿,安焘和李德新一众人也都出去了,殿中只剩王珪和韩冈。
赵顼回到他的座位上,说了两句方才种痘的闲话,恢复到天子该有的表情。望着韩冈:“韩卿……”
韩冈低头:“臣在。”
“可还认识徐禧?”赵旭问道。
“……仅在朝堂上会面过,并无来往。不过其《治策》二十四篇曾经有幸通读过,文章写得甚好。”
赵顼神色稍动。徐禧是最近朝堂上风头正劲的官员,尤其是以他对攻打西夏的态度最为知名。韩冈身为朝臣,当然不会不知徐禧鼓吹攻夏时灭此朝食的急迫,可他仅仅赞许徐禧的文章,丝毫不评价他看过的二十四篇《治策》。可见韩冈对于攻打兴灵的的态度依然不变。
“徐禧有心于西北,又长于谋划,用心之处,不逊于王韶。”
赵顼拿徐禧比王韶,韩冈如何听不明白其中的用意,心下冷笑。东西还没抢到,就开始分赃了。谋定而后动,好了不起,的确是‘不逊于王韶’。
“陛下。”他提声反问道:“辽国内乱在即,此事尽人皆知,亦是板上钉钉。可辽国能内乱多少时间?却是无法确定。万一其中一方击败对手,一统国内,而官军精锐正陷于西夏的兴灵两府之中,到时候,可就是河北的灭顶之灾。”
如果郭忠孝在殿中,听到韩冈的发言,肯定少不了惊讶一番,怎么说的话跟郭逵在家里面说的一样。但如果是郭逵在场,却绝不会有半点惊讶。换做他站在韩冈的立场上,也只有这个理由最为合适。韩冈要设法将郭逵送到河北去,能选择的借口当然只能是着眼在辽国对河北的威胁上。
韩冈的话似乎是在证明速攻的方略绝不可行,但赵顼从中听出了破绽,如果河北有威望素著的帅臣坐镇,那么又何惧刚刚经过内乱的辽国?
这算是妥协了吧。
韩冈和郭逵反对速攻西夏的态度对赵顼来说,其实有着很大的压力。如今朝中最为精通兵事的文武重臣全都抱着以稳为主的立场,纵然究其原因,或许皆是两人拥有私心的缘故,但赵顼心中还是有几分没有把握。现在终于给出了替代条件,心头上的一块巨石好歹是落地了。
“韩卿,你觉得当由谁来出镇河北为佳?”赵顼问道。
“此事当由陛下圣裁。”韩冈绝不会点名,那样反而会惹起赵顼的怀疑,平添一份阻力,“以臣观之,当以威信素著、通晓兵事者为佳。”
郭逵的要求,韩冈其实觉得有点难办。不能主动推荐,就必须让天子自己上钩,有着很大的难度。最后他只能设法划出一条线,为郭逵量身定做,让赵顼自己来配合。
韩冈眼下将话题移到河北,其实已经隐隐有放弃在陕西纠缠的想法了。如果稳定河北,西北自然可以安心攻打西夏。而稳定河北的人选,只有寥寥数人,想必韩冈绝不是自荐。
威望还是第一条指标,合乎这个条件的,其实人数已经不是很多了,再加上能力来限制,伸出一只手,用上面的手指来数,还是嫌多。能力和威望并重的合格人选,搜遍朝中,就这么几个。
那么究竟是章惇还是王韶?
章惇的资历还是浅薄了一点,去河北的主要目的是坐镇,而不是领军出战,威望远比能力更重要。而王韶在河北也没有任何人脉,虽有军功,但想要压得住阵脚,难度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