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50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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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冈这两年远在广西,得到的消息远比不上身为天子的赵顼详尽。不过军器监的匠人们依然遵循着他的嘱咐,继续对轮轴技术加以改进和研究,这一件事,他是知道的,两年间也是有些成果。
不过要跟后世的轮轴比起来,那还差得太远,甚至还没到实用的时候。倒是轨道技术在利国监有了个小突破,利国监中原本使用的是硬木轨道,在车轮不停碾过的过程中损耗极大,甚至有些地方,每隔几天就要换上一次,为此消耗的成本也不少。不过在一年前,利国监有了个新发明,人们懂得了在硬木轨道上面钉一层锻打出来的铁皮,用以保护木料。维护轨道的成本,一下就降低了一半还多。
所以韩冈希望两边能通力合作,共同钻研,加快轨道和车辆技术的发展。就在前两天,他还私下里让人传话,要军器监里的匠人们不要气馁,顺着既定的方向继续钻研改进。只要量产化的轴承处理来,就算不是上等的钢材,只是使用普通的钢铁,也比如今的木质轮轴要强出百倍。
韩冈没指望一口吃成胖子,技术的发展总是一步步来的,不是说砸钱进去,就能看到想要的结果,许多都是打水漂了,甚至连个泡都不会冒——不过有一点则更加肯定,那就是不去研究,就永远也不会有成果。
与韩冈一番问对,赵顼也算是放心了下来,“襄汉漕渠有军国之重,此事就多劳了韩卿了。”待韩冈谦虚了几句之后,他则又笑道,“说起来也是韩卿的功劳。只是疟疾一事,就让多少旧日的多少医家束手无策。当初狄青领军南下,竟有一多半得了疟疾,病亡近半数。但韩卿到了广西之后,一下就找到了疟疾的成因,就不到一成得病。”
“关于疟疾与蚊虫的关系,臣一开始只是推测,不敢妄下定论。根究起来,可以说是碰运气给试出来的。”韩冈谦虚着。其实除了预防以外,他还派人去找治疗疟疾的特效药,他知道青蒿素,但他命人找来的诸多青蒿,却是没有给试出来哪一种合用。
“不是格物所得?”赵顼笑着问道。
“正是格物所得。臣是观禽兽而又所得。禽兽之属亦是生于天地之间,许多时候,甚至比人更懂得如何自保。比如大象,喜欢在身上抹上泥浆,比如水牛,总喜欢泡在水里,牛尾也是用来驱赶蚊蝇。虽是庞然巨。物,却是对蚊蚋畏如蛇蝎。当时臣便猜测,这应该不是怕痒,而是畏疾。”
赵顼愣了一愣,偏头想了想之后,慢慢的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抬头又看着韩冈笑道,“不过世间都说韩卿是药王弟子。经过广西一行,这一下子,可都是给认定了。”
韩冈叹了一声,依然是绝口不认。外面的传言他也知道,因为出兵广西的西军士卒少有得病,的确更让人认定了他药王弟子的身份。
世间有种说法,他韩冈不会施针开药,是因为他只学到了孙真人的一半医术,是万人医,而不是一人医。学到的医术只能用来医治万人,而不是一人,所以才有疗养院,所以才能保着西军不受疾疫之苦。
这种说法,从韩冈还在关西时就有了,到现在越发的被人所认定。但韩冈依然是不承认的,身为根正苗红的儒门弟子,神鬼之事只能远避,决不能近身。
从武英殿中出来,已经是黄昏了。赵顼还留在幽深的大殿中,专注的望着他治下幅员万里的土地,似乎怎么也看不厌倦。
深灰色的天空下,一座座殿宇沉浸在暮色中,显得阴气森森,在阴暗处仿佛潜藏着无数妖魔鬼怪。
一阵夜风从殿阁之间刮了过来,寒意透骨,让韩冈不禁打了个寒颤,宫禁之中的确不是住人的地方。
举步向宫外走去,韩冈回忆着今天在武英殿中的一番对答。从头到尾想了一遍之后,算是放心了,应该没有问题,天子也终于同意了他铺设轨道的方案。从今以后,轨道不再局限于矿山和码头,而推广到天下所有需要运输的地方。
水运的成本的确不高,所以就算到了后世,也是一条十分重要的运输手段。不过水运的局限性实在太大,而有了轨道之后,大部分的平原、乃至河谷都能派得上用场。这才是他的初衷,开凿襄汉漕渠只是其中一个目的而已,韩冈做事,不是一石数鸟,可是懒得动手。
只要这一次成功,轨道就能在国中推广开来,有了更为便捷且运力更大的交通工具,对于商业发展的好处不言而喻。也能大大降低物流成本,相应的,工业的发展也将得到一个更为有力的推动。
第31章 九重自是进退地(十)
朝觐过天子,该走的流程也就走完了,再下来就是陛辞。也就是接下来再歇上两日,等到常参之日,向天子辞行。
韩冈也不指望天子还会再召自己入对,除非皇帝的心意有所变化,但看今天入对时的样子,赵顼可没有半点要留自己在朝中做事的想法,而是对打通襄汉漕运十分期待。
反正他也没兴趣像某些官员一样,拖着不去就任,反而再上书求见天子,奢望能撞个大运。就任京西本就是他自己的选择,否则就不会对外提起。比起在京城,到京西,对自己的计划有不少好处,但这并不代表韩冈愿意为了让皇帝将他的那点小心思放稳了,而在京城之外任官十数年。
韩冈看得出来,他的雇主对自己的年纪有很深的顾忌,不想看到自己三十上下入居两府,从京西开始,自家很有可能十几年内都要在外地不停的转任。
如果能回熙河路镇守,韩冈倒是乐于就任,发展当地经济的同时,甚至可以想办法夺占兰州,若有机会,可以顺便将河西走廊也收回来。但韩冈是不指望了,除非立有殊勋,否则想回乡里去任亲民官或是监司官,基本上是没有什么机会了。只可能在需要他才能的地方,被调过去做事。
正常的人肯定是不可能心甘情愿的。
而韩冈很正常。
既然做了这么多事,韩冈当然也希望能得到合理的回报,若是被人当做马牛一般使唤,他自然是不甘心,不愿意,也不打算默然承受。如果在后世,有这样的遭遇,该怎么做自是不必说,可是在这个时代,通常也只能叹气,再怎么说都是垄断,留给人们的并没有其他选择。
不过这是后话了,京西的差事韩冈还是很乐意的,至于以后的事,那就放在以后再说,先顾着眼前。
韩冈伏案疾书,他还有些想法要传递出去,为了能够顺利将这一桩差事给完成,韩冈还需要一些助力。
周南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自己的丈夫一刻不停地动着笔。她也不去看韩冈在写什么,只是送了一件狐皮夹袄过来,前两天趁着日头好给晒过,而方才也已经就着火烤过了,穿在身上,却是暖和得很,还带着周南的一片心意。细细嗅了嗅,还沾染了一丝周南身上特有的清甜淡雅的香味。
周南带来的狐皮夹袄算不上多珍贵,但暖和的很。比起前些日子,从熙河路的家中送来的一张花熊皮要强不少。那花熊皮黑白纹,很是惹眼。
不过现在京中贵妇们正流行的用狐狸腋下的那一小块皮毛,几千块缝制成的皮裘——也就是所谓的集腋成裘——韩冈家里则没有,那样实在是太夸张了。还有用还在胎里的羊羔皮缝制的皮袄,有人送来,韩冈听说了之后就给推了。就是狩猎,也不会射杀怀孕或是带着幼子的母兽。
披上夹袄后,牵过周南的手,让她在腿上坐下。周南的小手细腻滑。润,只是她体质偏寒,到了冬天手脚就很容易变得冰冷。韩冈紧紧握着,掌心的热力传到了周南的小手上,渐渐的就暖和了起来。
“官人明天是不是在家里歇着?”周南依偎在韩冈怀里,贪恋着坚实胸膛带来的安全感,过了半天,才低声问着。
韩冈摇摇头,指了指桌上的一封名帖:“明天要去见见沈存中,想必现在上门,用不着挑日子了。”
韩冈也不知道沈括愿不愿意屈就,毕竟是从翰林学士下来的,地位并不低。从合班之制上,翰林学士比龙图阁学士高上一级,正常情况下就是离任,朝廷也会给予相应的封赠,以维护朝廷重臣的权威。
不过眼下沈括当是要因罪贬官,该有的封赠应当都不会有,如果能将他调去汝州或是唐州,自己也能轻松一点。
……………………
吴充自担任宰相后,便是门庭若市。上门来拜谒的大小官员数不胜数,其中有的可以拒绝,但有的就不能拒绝,从宫中回到府邸,每天还要接见几十名官员,比起西府时,忙碌了一倍还多。
好不容易终于得空下来,在书房中坐下来休息,长子吴安诗便亲自端了茶过来。
“听说韩冈今天已经上殿了?”吴安诗笑着道,“这一次韩冈入觐,拖了快一个月才得以面圣,看来在天子面前失宠了。”
“你从哪里听来的?”吴充抬头看看自己的长子。当初韩冈炙手可热的时候,他曾劝说自己不要太针对韩冈,但现在韩冈看起来在君前不再受到重视,便又变得幸灾乐祸,这让吴充为他的前途还有他吴家的未来担心起来。
“外面都这么说。韩冈一任都转运使,若是天子看重,哪里可能要在阁门处依序轮对。”
吴充一向不喜欢跟家里面提及公事,尤其是晋身两府之后,崇政殿中计议的国事基本上都藏在肚子里。
不过若是儿子在官场上犯了事,做老子的也逃不过罪名,所以该提点的时候,也会提点一二。
“襄汉漕运若能成事,对国中不无补益。要跟韩冈过不去,等他真的弄出了事再说。”
“前些天不是有人说韩冈是好大喜功,要上本……”
“别与他们多来往,不是什么好人。”吴充瞪了儿子一眼,“都是些钻营之辈,见风使舵,就如那沈括一般。”冷哼了一声,“也不看看西京御史台由谁主掌,判河南的又是谁,韩冈去京西,多少只眼睛盯着,没必要越俎代庖。”
政坛上的斗争,没有说将哪人置于死地。尽管上表弹劾时,总少不了对目标喊打喊杀,要以谢天下、以正纲纪、以儆效尤。但实际上,就算成功解决对手,基本上也只是贬官而已。
甚至还不会太苛刻,去江西或是荆湖就已经是很严厉的处罚了。而自丁谓之后,就再也没有因为政争而将对手踢到岭南去的例子。
韩冈既然在外任官,吴充也没必要再多此一举。
何况吴充在两府中多少年了,哪里能不清楚汴河对开封的意义,从天子到小民,人人都知道,一旦没了汴河,开封这座城市无法独存。
所以当韩冈被确定主持襄汉漕渠,吴充根本就没想过再下手。谁敢在这时候与韩冈过不去,天子就会跟他过不去。
反正韩冈几年之内也进不了京城,天子打算如何对待韩冈,还有今日为何没有让韩冈越次入对,明眼人都看透了。既然如此,贸然出手反而会让韩冈得利。天子可以将韩冈晾一晾,但若有人攻击他,天子反而要提拔他了,否则日后谁还敢做事。
韩冈要在京西做事就让他做好了,不必下手干涉。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为了一个相位,自家已成了众矢之的。吕惠卿就不说了,就连王珪也是如同乌眼鸡一般。吴充手按着桌子,叹息声不由自主:“高处不胜寒……”
“是苏子瞻中秋咏月的小词?”吴安诗反应很快,却一时没有领会到吴充为何如此感慨。
吴充神色平平淡淡,儿子木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尽管在反对新法上有志一同,但吴充并不怎么喜欢苏轼的行事,不过这不代表他会不喜欢苏轼的文字。
自从苏轼到了密州之后,文风大变,超脱了旧时窠臼。有些人不喜欢苏轼风格大变后的文字,认为不合词旨,却也有人十分看好。不管怎么说,苏轼都是自出机杼,开创出一片新的天地。
吴充也对此感觉还不错,前两年新出的《眉山集》正摆在他的案头上,时常翻阅。而之前流传出来的《密州行猎》,吴充感觉还搔不到痒处,用江城子的旧调唱起来也很是怪异。可如今这一篇写于丙辰中秋的咏月词,还有那一首悼亡词,则隐隐有了卓然大家的风范。
此前苏轼在密州任满,本来说是要调往徐州。不过徐州自发现了煤矿后,京城打造兵甲的几百万石生铁全都得靠利国监提供,为防万一王安石还是让吕嘉问去了徐州,而苏轼则是留任密州。依王安石的意思,当是让他且去填词,至今已经又是一任将满了。
“其实徐德占的文字,也是不错的,就是诗词不如苏子瞻。”吴安诗忽然又说道。
“差得远了。”吴充摇头,“文章憎命达,苏轼出外几年,笔力越见圆熟,徐禧已经远远不及。”
吴充放下心头事,评论起如今的文坛来,“当今文坛,自欧阳文忠去后,王介甫已独占鳌头多年,现在终于多了个苏子瞻。”
在苏轼之前,徐禧的文章享誉一时,世人争相传颂,不过眼下已经给苏轼掩了过去。吴充不喜徐禧,最近在朝中宣扬攻打西夏,收复兴灵,徐禧是其中声音最大几人之一,听说他还与吕惠卿联姻,为才两岁大的幼子,与吕惠卿的女儿定了亲事。
吴安诗不敢与父亲争辩,只道是吴充憎恶吕惠卿,因而连带着将徐禧一并看不顺眼,一时便沉默了下去,就看着吴充从书架上拿出了眉山集,随手翻阅了起来。
第31章 九重自是进退地(11)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而京城中的官员甚至不用看到叶子落,就能知道秋天已经来了。
蔡确领衔弹劾,而吴充更是将沈括议论役法不便的文字,送到了天子案头,惹得天子震怒。几乎是在一日之间,原本炙手可热的三司使宅邸,一下变得门可罗雀。而有可能接任翰林学士和三司使的几个热门人选,则是转眼就宾客盈门。人人都在等着天子将贬斥沈括的诏书发下来。
韩冈亲自登门造访时,就没看到了沈家宅邸前停着一辆马车、牛车。马也只有寥寥数匹,孤伶伶的一排系马石,全数空空荡荡,只被占用了两根而已。换在往日,恐怕来迟一些的,甚至都别想挤进去。
“阴森森的,这三司宅当真是不吉利。”韩冈带出来的一个亲信家人打了个寒战之后,就咕哝着。
韩冈听着一笑,从这些年三司使的下场来看,的确是不怎么吉利。
三司使的宅邸是几年前薛向任职时新修的,门前是河,宅后则是大社,从风水上,于宅中住户不利——这也是最近沈括犯了事,京城中流传出来的谣言。
不过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