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50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半夜三更的京城道路上,全都是向着宣德门而去的队伍。
韩冈从家中出来,一路上不知见到了多少要参加正旦大朝会的官员,上了大路之后,汇聚起来的人流浩浩荡荡,让人不禁惊讶,京城之中哪里来的这么多官?
巡城的队伍也为数不少,避让韩冈一行的几支队伍,都没有什么精神,缩着脖子的为多。方才出了家门所在街巷,巷口的潜火铺望台上,还响着咚咚的跺脚声。
韩冈呼出一口白气,随即在空气中消散,今天的确是挺冷的。比起前几天韩冈入京的时候,温度下降了不少,这样的气温再持续几天,估计蔡河都要冻透底了。
转到了内西门大街,上朝的官员越发的多了起来,其中有不少相熟的,互相之间贺着新年。
韩冈一行继续往前,到宣德门已经不远了。这时从另一条道上转过来一支人数颇众的队伍。有六七十人之多,提在手上的马灯都是长长的一溜,韩冈看了一眼,就随队避让到路边。路上的其他官员,也全都退避路旁。
这是执政一级方才拥有的人数。
不同品级地位,能带在身边的元随数目是有定数的,韩冈作为龙图阁学士能有七名朝廷给发衣粮的元随,而执政是五十到七十,宰相则是七十到一百。看着眼前的人数规模,地位不高的官员当然得避让到路旁,让对方先走一步——何况还有宰执专有的清凉伞在后面张着。
这一队的身份韩冈差不多也知道了。眼下的几位宰执之中,东府三人,西府四人,除了还没来报到的郭逵,还有刚刚接任的吕公著,其他人都是已经做久了执政,各自被赐了宅邸。而方才的方向上,则并不是宰执被赐宅邸所在的位置。何况一众元随挑着的灯笼上,还有个端端正正的吕字。
大小几十名官员都目送着那一支人马前行,不意却看见他们突然停了脚步。一名元随骑着马向韩冈这边奔过来,“敢问可是韩龙图?小人奉我家枢密之命,特来相询。”
果然是吕公著。
不过他是怎么猜出自己的身份的?韩冈疑惑着。这条路上放眼一望,前前后后倒是有几十队之多。多的近百人,少的就是孤家寡人一个,最多带个伴当。韩冈一行人数不多不少,却也并不算起眼。真么不知自己的身份,怎么给看破的。他的元随打起的灯笼,可没有标上姓氏。
“正是我家龙图。”一名元随随即答道。
“正是韩冈。”韩冈亲口发出的回答也没有耽搁。
“韩玉昆,可否与老夫同行一程?”吕公著的声音并不大,但在安静下来的街道上,清晰地传进韩冈的耳朵里。
吕公著招呼他,韩冈并没有犹豫,随即打马上前,与吕公著打了个照面,行礼问好。
韩冈没有见过吕公著,但他对当今的枢密使闻名已久。
前代权相吕夷简的儿子,如今又做到了宰执的位置上。因为反对诸多新法,又曾经弹劾王安石,他当然算是铁杆的旧党。
当初曾被被吕嘉问偷了奏章,跺脚大骂这位吃里扒外的侄孙是家贼。不过吕嘉问如今在新党中,也是地位甚高,可比吕家现有的第三代、第四代要强,论能力也是不差的。
吕公著的年纪已经不小了,比王安石要年长,当年与韩维、司马光、王安石并称,精神看起来还是很不错的样子。五六十岁的年纪,其实正是宰执官们正当年的时候,能三四十便晋升宰执的也就那么一两个,更多的还是按部就班的晋升,从群臣中脱颖而出,在五十多岁的时候得到宰执的任命。
吕公著见了韩冈,并没有说什么久闻大名的废话,只是上下打量着韩冈时,神色中有着几分赞许。两人一同前行,韩冈稍稍拖后一个马头的距离,保持着恭谨的态度。
吕公著的语气沉沉,“张子厚实在是可惜了,这世上能贯通诸经,有所阐发的人也就三五人。本以为他能继续传习大道,想不到转眼之间就已归道山。”
韩冈的心情沉郁了下来,张载已经归葬横渠,自己作为传衣钵的弟子都没能送让一程,还是王旖请王旁代送了奠仪。
不过张载的学生大半还在京师,韩冈今次回京,这两日有不少人登门拜访。能光大关学门楣——不,如今当是叫气学了,张载的声望早已不再局限于关中——眼下只有韩冈一人。
“当年老夫在洛阳,曾经与子厚多有往来。”吕公著继续说着,“子厚的才学是不用说了。为人朴厚,忠勤于事,老夫举荐于他,也是想他能有补于朝廷。玉昆前岁举荐子厚,当也是如此作想吧?”
“先师欲昌明圣教,光大先圣之学,韩冈即为弟子,自当一效犬马之劳。”
吕公著当年担任御史中丞的时候,的确是推荐了张载入京为官。那还是熙宁二年的事。从这一点上,韩冈就必须对吕公著保持足够的尊重。
吕公著点了点头,“还有张天祺,也是可惜了。天祺为人甚正,是个难得的监察御史。”
张载的弟弟张戬,韩冈当年第一次上京,曾受业于他。前些日子也病死了,张载肺病转重,其实也有伤心的缘故。在吕公著当御史中丞的时候,张戬曾是他的下属,自是有些香火之情。不过张戬之所以被赶出京师,也就是因为他参加了吕公著所领导的御史台的大合唱,最后受到了大清洗。
吕公著一个劲的提旧事,韩冈觉得有些纳闷。不过应该不会有什么诡谲,以吕公著的身份,当不至于如此下作。
行走了一段,向左上了御街。内西门大街也算是城中数得着宽阔的大道,但与跨度两百步如同一个广场的御街比起来,还是差了甚远。
御街上的的人当然更多,韩冈跟着吕公著,后面一张清凉伞打着,倒是沾光了不小的光。
吕公著还与韩冈说着话:“张子厚的正蒙一书已经刊行于世,老夫也有了一套,翻看良久,兼有所得。其中道义阐述甚明,当真不愧是子厚。”
“正蒙乃是先师潜心天地,参圣学之源,道益明,德益尊,数载乃有所成。先师心血所聚,若能得知枢密赞许,必感欣慰。”
“正蒙诸篇,老夫最喜大心一篇。‘德性所知,不萌于见闻’‘圣人尽性,不以见闻梏其心’,以子厚所言,人心譬如明镜,不为外物所扰。”
“‘耳目虽为性累,然合内外之德,知其为启之之要也’。德性,见闻,并行不悖。‘两不立则一不可见,一不可见则两之用息。’”
吕公著能自去了解张载的著述,这当然是好事。但他歪解张载的理论,韩冈却是心中不快。
吕公著信佛是有名的,与富弼差不多,司马光都说他们对浮屠的崇信已近乎于佞——而为了能儿子好养活,把‘和尚’当做阿猫阿狗一般贱名,给儿子做小名的欧阳修,则是被司马光评价为躁,两者都偏于极端。
韩冈反驳的话,有着针锋相对的意思,但吕公著倒是一笑,并不以为忤,反问道:“不知格物致知作何解?”
“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体万物之理,即为格物致知。”韩冈很简略地回答,在刚刚集结成册的《正蒙》一书中,也有许多关于格物致知的解释,想来吕公著也不会漏看。
宣德门处,章惇算是来得早了。作为枢密副使,他身边不缺人奉承。与几名上来讨好的官员说着闲话,章惇原本悠然自得的神情猛然间就收了起来,眼神也变得锐利,只是瞬息之后就又变了回去。
宣德门前,多少官员都看到了,枢密使吕公著和王安石的女婿韩冈竟然是并辔而至。但许多人都怀疑其自己的眼睛来,肯定是看错了。吕公著怎么会与韩冈言谈甚欢?吕惠卿也紧锁着眉头,疑惑不解的模样。
抵达了目的地,吕公著和韩冈致礼后分了开来,韩冈已经看见了章惇,主动过去打了个招呼。
章惇双眼左右一扫,周围的官员全都识趣的散开了。
“怎么?是不是想问为何会吕晦叔同行?”韩冈半开着玩笑,先一步开口。
“若吕枢密当真想拉拢玉昆你,岂会刻意选在大庭广众之下?”章惇摇了摇头,韩冈既然如此说话,那就不用担心了。
宫门之前,也是交际的场所,只要不大声喧哗,也没有御史会如此不知趣。
韩冈跟章惇说了两句话,就分了开来。过来与韩冈寒暄的人不少,有些是认识的,而更多的则很陌生。
说了一阵话,原本在天顶的天狼星渐渐西斜,宫中钟鼓忽而齐鸣,宣德门的侧门吱呀呀的打开了,还在说着话的一众朝臣,也收起了寒暄,渐渐汇入皇城之中。
第31章 九重自是进退地(四)
正旦大朝会上的一整套流程当然不会有任何新意,吴充作为唯一的宰相,统领整套仪式。
先是朝臣拜舞于庭,而后外国的使臣上殿——只不过比往年少了两家,多了一家。从去年开始就没了交趾,今年又以扰边为由,拒绝了西夏派出的使臣,多出来的是高丽,也是从去年开始,派遣使臣入贡。
紧接着就是颁大赦诏,冬至日的郊祀大赦之后,因为改元元丰的缘故,天子又颁布了一道赦令。
到了最后,便是天子赐宴,基本上也没得吃,群臣奉酒为天子、太皇太后和太后祝寿。总计大约四个时辰的样子,今年的例行公事宣告结束,群臣中没有差事在身的就可以回家了,但皇帝和一干宰辅还有得忙。
韩冈在正旦大朝会上,按部就班的做着他的龙套角色,不起眼、不醒目,也不犯错。也就是他所立足的位置,引来诸多羡慕的目光。
另外还有契丹的使臣,往他这边看得多了一点。韩冈也听说当今的大辽天子很喜欢坐着飞船上天去游览,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
回到家中,王旖这位北海郡君已经按品大妆,去宫中觐见太皇太后了。
王安石的女儿在宫中不受待见,无论是曹太皇还是高太后,都是不喜欢王安石,更别说一干宗室,更是将王安石恨到了骨头里去。当初吴氏就没少受过气,王旖也不可能像普通重臣妻室那样会被留下来说上两句话,更没机会与宫中的嫔妃攀上交情。
韩冈原本是这么想的,可没想到王旖到了快晚上的时候才回来。
“被皇后和朱婕妤给留下来了。”王旖跟韩冈说着,“家里都是六个孩儿平平安安的,皇后想问问是怎么照料的。还有寻常在家吃的喝的,还问了官人爱喝的汤药的方子。”
“你是怎么回的话?”韩冈问道。
“就把家里的情况说了,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家里的汤药饮子也寻常,都是市面上常见的,皇后和婕妤听着追问几句也就算了。”
韩冈摇头失笑,为了儿子连根稻草就不放过。
王旖进去换衣服。他对正在已经让下人将晚餐布置好的严素心笑道:“方子是方子。同样的方子,做出来的汤药饮子不一样。同样的菜谱,做出的菜口味也不同。这可是素心你的功劳。”
严素心回头横了韩冈一眼,“奴家哪里能比得上宫里的御厨。”
韩冈哈哈笑道:“御厨可没有如此千娇百媚的。”
严素心一跺脚,不理韩冈就出去了,。
玩笑是这么开,不过向皇后和朱婕妤想问什么,韩冈也知道。赵顼的底子不行,锻炼的时候又少,为了能多些儿子还日夜操劳,两边的情况根本就没办法比的。
韩冈悠闲的家里度日,陪着妻妾和子女,享受着难得的亲情。但看到正旦大朝会之后,韩冈依然老老实实的排队等候召见,外面的议论就渐渐多了起来。
许多人都猜测着韩冈是不是失了圣眷,又有许多幸灾乐祸的。韩冈在高层的人脉并不深,不像许多世家子弟,只要往殿上一站,前后左右都是攀上亲戚,有的甚至还能攀到端坐在御榻上的那一位。他与高太后的亲戚关系隔得不知多远,眼下没了王安石照看,有些人就想看着他这个灌园子怎么倒台。
但韩冈倒是什么都不在乎,这一切,都与闲居在家的他无关。看眼下的样子,天子是不着急让他去京西上任。不过也的确不急,要想征调民夫开挖运河,一般只能选在冬日农闲的时候,要不然就是灾年,否则误了农时,哪边都不讨好。韩冈就算是现在上任,也是来不及了。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韩冈照样陪着家里的妻儿,偶尔出去拜访王韶、章惇一干亲朋好友。
苏颂去年作为贺生辰的使臣,去了辽国一趟,也是年底前才赶回来。有消息说天子有意任命他为开封知府。韩冈也去他府上拜会,说起苏缄之事,都是唏嘘感叹一番。
不管怎么说,韩冈与苏子元成了亲家,与苏颂也成了平辈的亲戚,而且两人的兴趣爱好也相同,对于天文、机械、算学上的爱好,都有许多共同语言,也算是忘年交。
苏颂也曾有问起韩冈打算如何整饬襄汉漕渠,毕竟韩冈曾经提到的多级水闸在京中也传扬开来。韩冈则反问道:“不知子容兄可还记得《禹贡》中的‘盖河漩涡,如一壶然’?”
“黄河壶口?”苏颂皱眉想了一想,他也是走南闯北多年,见识远胜普通的官员,头脑更是敏锐,当即恍然:“旱地行船!是轨道!”
“正是!”
“玉昆你不说用多级水闸,能提高水势的?”苏颂疑惑了起来。
“那也要有水才成。”韩冈摊摊手,“方城垭口的那一段渠道只有从方城山上下来的溪水,而且还不稳定,根本就排不上用场。只有向下掘深渠道至六七丈,引活水来,多级水闸方有施展之地。”
“五六丈啊……”苏颂听着就要摇起了头
“想要将开凿到如此深度,非是穷数年之功不可为。但换个想法,当中无法行船的一段,只要用轨道中转一下,其实就没那么困难了。”
“但运力?”
“通过襄汉漕渠的运力,能有一百万贯就够了。而利国监中的轨道,每年转运出来的生铁、矿石,又是多少?”韩冈笑着,他早有定计,“先把轨道修起来,如果顺利的话,当年就能有一百万石粮纲入京。至于渠道,轨道运粮归轨道运粮,渠道开挖归渠道开挖,两不相悖嘛。”
使用轨道,并不比运河花费更多。轨道不能持久,但运河也要年年清淤,汴河清淤动辄数万人,花销其实也省不到哪里去。韩冈也是为了满足急功近利的天子,先给他看到成效。就算运河开凿失败,还有轨道可以拿来抵数。
除了跟亲朋好友往来,另外的时间,韩冈也会见一见上门来拜会的访客,每天递到韩冈门房的名帖往往数十近百,韩冈也只能从其中挑着来会面。
尽管有人幸灾乐祸他失了圣眷,但韩冈并不是靠着天子的宠信爬上来的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