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4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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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态度,让王安石平添了一分归意。
翻翻自己在京执政的这些年所写的诗词,从意气风发,到如今的无奈思归,完整的展示了他几年来的劲旅,身心皆是为此而疲惫不堪。
‘丈夫出处非无意,猿鹤从来不自知。’,这是王安石放弃了在江宁的生活,终于在当今天子的征召下上京任官时,对友人劝谏的回复。
那时的意气风发,在十年的执政过程中,已是荡然无存;而踌躇满志的心境,也消磨殆尽。
今日若以元日为题,却不会再有‘爆竹声中一岁除’‘总把新桃换旧符’的慷慨激昂。
王安石已经厌倦了朝堂上的争斗,早就开始想着放开一切,辞任返回江宁。
就是如今住在家中的二女儿,让王安石不知该怎么办。自己若是辞相,女儿又该去哪里住?不可能回旧宅住下来,没有一个主心骨,这样的全是女子的宅院,麻烦事最多。
韩冈还留在广西,因为年幼的子女需要照顾,同时也经不起车船劳顿,王旖她们也不能去广西与丈夫团聚。虽然女儿什么没有说,但王安石是知道王旖希望韩冈能回到京师,若是不成,至少可以北面一点。
也许在自己辞相之前,当设法将女婿韩冈从广西调回来。京师应当不可能了,但更近一点的地方,应该不算很难。
翻手将自己的诗文小集收了起来,王安石坐着又发起呆来,没有与上来收拾书桌的女儿的说话。
若在几年前,王安石连发呆的时间都不会有,往来不断的访客能让他的书房始终保持着客满的状态,总是热闹非凡。
而眼下随着吕惠卿和章惇的先后成为执政,王安石的书房虽然不能说是自此门可罗雀,但宾客人数大减,却是不争的事实。
宰执之间,为防结党之议,私下里都是尽量少有往来。吕惠卿升任参知政事之后,几年来,上门拜访的次数屈指可数。而章惇进了西府后,也没来过几次。
没了吕惠卿和章惇,王安石身边其实还有些幕僚和助手,但他们的地位不高,能力也不强,能起到的作用很是有限。
幸好已经不是变法制度风雨飘摇的那些年,因为各方的势力已经在眼下取得初步的平衡,而新法的成效也是有目共睹。王安石不必担心自己离开后,会对新法的事业产生什么样的负面影响。
只是该怎么离开,在何时离开,这些都还真是要让人破费思量。
第25章 山水留连住多时(中)
【自动更新出错了,真不好意思。】
岭南两路,一向被北方视为蛮荒之地。
瘴疠横行,蛇虫遍野,举目多为荒野,不宜常人居住。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广西、广东的任何一个军州,不论是户口还是税赋,都难以与北方略大一点的县相比。唯有广州是个特例。
这是天下排名前三的大港,信风到来的时节,每天进出港口的商船数以百计。只要站在港口的码头上,一天之内,就能看到行驶在七海之上的形制各不相同的海船——有桅杆高挑、骨肋坚实的广船,有两头高耸、船尾饰有彩绘的福船,有平底多桅杆的沙船,有船首尖翘、两侧绘有一对眼睛的鸟船,更有来自于西方,张着三角形风帆的船只。
这一艘艘,满载着各地珍奇而来,又满载着贵重的货物而去。每一艘离港、入港的船上,都有着价值几万、十几万、甚至几十万贯的货物。
不过广州城中,聚集了最多财富的地方,却不是桅杆林立的港口,而是有着几十家金银彩帛铺聚集的东门大街。
南来北往的商人们,因为铜钱、铁钱沉重,为了携带方便往往都是带着金银或是彩帛之类的‘轻货’。等他们到了地头,都必须将这些轻货在金银铺中兑换成铜钱才能使用。而随着金银兑换业务的发展,许多商铺的本金越来越足,渐渐的都做起了放贷、典当的买卖。
一栋栋雄壮的屋宇沿着厚重的青石板所铺就的大街延伸开去,广阔的门庭在高墙壁垒之间显得幽暗深邃,冷漠的将穷人拒之门外。这里的每一条砖缝都闪烁着金光,沉重的马车在石板路上磨出的车辙里,都藏着叮当作响的铜钱。
每天都有数十万贯的资金在东门大街上流动,一次简单的交易都是几千近万。到了每年冬夏,信风渐起,一年中船只进出港中最多的时候,更会窜到上百万贯的水平。
除了汴京城中,同样是金银彩帛交易聚集的界身巷让人只能仰望之外,就算是泉州、杭州两个同样、甚至更胜一筹的繁华商港,东门大街诸多金银铺的东主和掌柜们,也都是不服气的,‘那些都不成气候!’
东门大街旁的酒楼,只为金银铺的东主、掌柜还有他们的客户们服务,价钱当然是最贵的,同时也是最好。几十万的生意都在推杯换盏中完成,拿着嵌了宝石的银杯为交易成功而碰杯,轻描淡写的吐出的数字后面,多是缀个万字。
从汴京传出来的风俗,两只热气球带着招牌飞在天上。三层高的楼宇,就是放到京城都不会丢脸。菜单上,竹鼠、山鳖、ю佟Ⅱ稹⒏蝌弧⒒瘸妗⒎浞浚灰悄芟露堑模绞钦淦嬷铮驮绞鞘艿交队
山珍海味摆了一桌,对坐的就两个人,一人带着嘲笑的口气:“前两天往京里贩棉布的米二,竟来找我贷个五万贯。这点钱,往年说借也就借了,喝杯茶的事。可现在谁不知道这些年棉布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他在家乡欠了几万贯的债瞒得再隐秘,也躲不过我家的耳目。他之前在港中倒是有条船,但船上装的是什么吗……竟然是牛!”
“要赚钱,耳朵可不能只放在广州、福建,交州那也是个宝地。”听到这番话,屏风之后的另一人,得意的压低声音向同伴炫耀着,“米二贩牛,就是为了搭上了广西小韩龙图的线。前些日子鄙号的人,可是亲眼在海门看到他从李钤辖的门中走出来的——李钤辖是什么人,小韩龙图的亲表哥——打通了这条路,只要有小韩龙图说句话,他下一次从交州回来,至少能带上一船的香药。昨天我借了十万贯给他,五分的利!”最后还不无遗憾,“只可惜这样的买卖也就一两次,等他有了本钱后,就不会再借了。”
冒着遇上台风的风险,米彧抵达海门港的时候,已经是八月底。
他这一次,特地从泉州随船带来了一船农具,如今交州的蛮部都是铸兵为犁,亟需大量的农具来维系生产,而作为转运使的小韩龙图眼下最关注的也就是交州的农业生产,米彧看准了这一点,带了农具回来,不为赚钱,只为卖好。
因为运送耕牛去贩卖,米彧被人耻笑,回到乡里还要被逼债,连父母兄弟都不搭理他。但能藉此与韩冈搭上了关系,投再多本钱也不嫌多,转眼就能赚回来,衣锦还乡都是一趟船的事。
通过半年紧张的建设,海门港已经是初见规模。
烧制的简易水泥,从码头到道路再到屋舍,到处都有使用。来不及烧砖、凿石,但大量水泥的运用,让城中几条主要街道,看起来并不比铺了砖石的道路稍差。
道路两旁,以刺桐为行道木,到了开花时节,便会是如同泉州一般,到处是艳红如火的花朵。道路的设计者还设计了排水的暗沟,如果是普通的雨水不会淹没道路,稍大一点的也会很快引到海中。
另外海门港有个特别的地方,就是从码头通往仓库区的道路,并不是普通供车马行驶的道路,而是沿着汴河两岸正流行的轨道。硬木打造的木轨一直延伸到城中的库区。
货物下船后就送上架在轨道上的货车,几千斤的商货,只要两匹挽马来拉着就过了。在对应的库房中卸下货,空车则顺着另外一条线再从库区又绕回来。回环式的物流交通,让进出两条线上的车辆互不干扰,形成了一个稳定迅捷的通道。不仅能运货,还能送人,省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
从还在船上的时候开始,一直到走进港口,米彧都没能将嘴合拢。两个月前这里还是一片工地的模样,大半道路都还没完全竣工,到处都能见到污泥和脏水,但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一座干净整洁、井然有序的港镇。
虽然船只还不多,可在米彧看来,就算数量再多十倍,这座港口应该也能井井有条的容纳下来——从一开始,对海门全局的设计,估计就是以明州、台州的中等港口为目标,同时还留下了扩展的空间,达到广州、杭州的规模也不成问题。
迎接米彧的是顺丰行特地从关西调来开拓新局面的掌柜,姓王,单名一个清字。
王清的模样五大三粗,双手骨节粗大,显得十分有力,不似商人倒像是一名军汉。不过这也不能说错,他的确原本就是吃过兵粮,耳后还有刺字。只是几年前报了病从军中退出来,投到了韩家的门下。靠着能写会算,加上一些精明干练的本事,成了顺丰行中主管一地的掌柜。
王清有着关西军汉的豪爽,但也绝不缺精明,只是笑起来就是满面憨厚,让人看不出半点狡诈。迎上来时,热情无比的米二哥长、米二哥短的打着招呼,天知道两人就只有数面之缘而已。
王清亲自来接米彧,与其说是米彧的面子,还不如说是船上货物的面子——从负责上船临检的监镇,将消息传到王清手中,只用了一刻钟,这个速度着实让人叹为观止。
王清与米彧一起上了轨道马车,往城中行去,一路上说着些有趣无趣的闲话。
寒暄了几句,米彧便问起了韩冈和李信两人的现状。
王清有些许遗憾的说着,“米二哥你来得不巧啊,龙图刚刚去了钦州,这一次要从邕州绕上一圈后,才会回交州来,少说也要二十天——万一居中有事要去桂州,那就是两个月了。至于钤辖,倒是在交州,不过现在去了河内寨,去看看那边的寨子到底建得怎么样了。”
“那还真是不巧。”米彧心中满是失望,却竭力不然自己表现到脸上来。
他为了能讨好韩冈,可是在船上带了沉重又占地方且卖不出价的农具来,正常的海贸谁会这么做,这完全是奢侈浪费的行为。本以为能藉此见上韩冈一面,谁知道这般不巧。
“米二哥放心。”王清亲昵的拍拍他的肩膀,“现在交州南北七十二家,没一家不缺农具,就派了人在邕州、钦州和廉州到处找着。如果他们听说了米二哥你带了这么多农具来,哪家不要讨好你?交好了这七十二家,米二哥你在交州便是一路畅通,没见到龙图和钤辖,其实也无大碍。”
“在他们那里的讨好,哪里比得上龙图的随口一句。”米彧摇头。奉承话说着,但心里则是欣喜非常。
韩冈、李信毕竟会离开,也许就在不久之后,而七十二家部族——这个数目其实也只是叫着顺口,实际是七十四个羁縻州——却是会在这里一代代的繁衍下去。结交了蛮部,对于他的生意有百利而无一害。作为商人,都是和气生财,上层路线要打通,下层路线也同样要保证,上下都讨好,这样便才能做得长久。
“米二哥,你可知在你之前,先一步进港的船上,带的是谁人吗?”王清忽而问道。
“是谁?”
“是章七相公的亲弟弟!”王清笑道,“他和米二哥你都是从泉州过来的。”
米彧脸上多了几分讶色,但更多的还是事不关己的淡漠,毫不在意的反问了一声:“啊,是吗?……想不到就是前后脚啊。”
第25章 山水留连住多时(下)
尽管米彧是知道章恂往交州来的,在泉州的时候还是亲眼看着他上船。但米彧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并没打算凭着同乡的身份,去接触章惇的弟弟章恂。
认了两家主人的狗,最后不是被赶出家门,就是上了餐桌。既然傍上了韩家,就要做一条诚实、忠心的好狗。
虽然王清脸上的表情,对米彧的表态看不出有何反应,但他的话似乎也变得热情了一点,米彧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章家的十一公子,就是章家为了开设商行而来,接下来,章家也就要在交州插上一脚了。”
“不知章七相公家的商行打算在交州做什么营生,贩些什么货物?”米彧在泉州的石渚港看到章家的十一衙内上船南行后,在船上的时候便一直在揣测着,只是越想越是心惊胆跳,最后甚至是不敢再多想了。
“听说是什么都做。”
“什么都做?!”米彧脸色变了。不是他害怕听到的那句话,但结果都差不多。既然什么都做,那第一个不会放过的就是赚钱最为丰厚的香药贸易。
“放心!”王清笑着,“想必米二哥也应该知道,章七相公所在的莆田章家,在福建是赫赫有名的大族。前面出了个宰相,眼下章七相公也离宰相不远了。名门望族,做事那也是有讲究的,不会什么都一口给吞掉。”
从专为轨道而开的侧门进入交州城,王清和米彧一起下了车,两人的几个伴当就从车外搭脚的地方跳下来。
轨道线路设计时就埋下了伏笔,正好从顺丰行交州分号的大门前不远处经过,只要下了车,走上两步,就到了新近修起的顺丰行的分号。
顺丰行交州分号的占地并不大,因为商行的库房都集中在城东,占用地皮最多的建筑既然不在此处,围墙括起来的地面当然也就用不着太大。
新修起来的建筑自然到处都是簇新的。屋顶上的黑瓦,地面上的方砖,不像旧屋一般,有着青苔甚至青草。梁柱上都刚刚抹过了一层漆,不见一丝斑驳的痕迹,只是还没有完全变色。王清安排给米彧主仆的分了内外间的客房中,刷白了的粉壁看上去也尚未全然干透——毕竟仍是雨季,而且还是雨季中,雨水最多的时节——而挂在墙上的一幅山水,则也是墨迹新干的样子。
换下行装,借着王清使人送来的热水,米彧经过一番梳洗过后,整个人变得神清气爽,长途旅行的疲惫一扫而空。
王清此时派人来请,看看时间,离着饭点还远,接风洗尘的宴席自然还要过上一阵。他知道是王清为何事,便跟随派来请人的婢女,往去见客的偏厅过来。
王清就在厅外相候,也换了一身衣服。进了厅中,王清、米彧谦让了一番,分了宾主,在两张白木交椅上对坐着歇下来,两个相貌不俗的交趾女上来奉了茶,躬身出厅。
茶水就在手边,要商谈的对象则坐在对面。将茶盏举起来象征性的抿了一口,闲话到此为止,也就该说正事了。
王清迅速进入正题:“米二哥你的打算小弟是知道的,交趾的香药生意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