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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9部分

宰执天下-第4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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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州知州犟着嘴反驳回来,韩冈微微一愣,旋即恍然,“交贼入寇时,疍民在钦州做了什么?”
“倒也没什么……”钦州知州板着脸,表情却决不是在说没什么,“不过乘火打劫而已!”
在交趾入寇时乘火打劫……这个罪行,株连全家都不冤枉。
想来也不足为奇。疍民之中,除了若干首领能算得上富裕,绝大多数都是穷困潦倒,看到钦州城破,又没有了官府和官军的约束,不趁机抢上一票那才叫奇怪。而在这过程中,他们的手上当少不了沾上血腥。
年纪大约做韩冈父亲都够资格的钦州知州陈永龄,硬着脾气顶撞年少得志的转运使。身后的州中属吏,都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韩冈文武双全的才干闻名天下,在朝臣中也是排在最前面的出色。但这样的年轻人,往往都是锋芒毕露,很少能容忍他人的触犯。陈永龄当着多少人的面让他落了面皮,万一
落在后面的李宪脚尖动了动,想站出来缓和气氛,但看看前面的章惇都没动弹,犹豫了一下就定住了脚。
不过不同于众人的臆测,韩冈很干脆的向着陈永龄拱手一礼,致歉道:“韩冈不知此中情由,妄言冒犯,还望陈郡守勿怪。”
陈永龄没想到韩冈会如此,忙侧身避过,回礼道:“不敢,下官方才所言失当,运使责备正是!”
韩冈并不认为认个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的自尊心和地位也没这么脆弱,不过陈永龄明显的有些感动。其余官吏们在松了一口气之余,投过来的眼神也有了几分变化。
“好了。”章惇插话进来,脸上带着点笑,韩冈的表现不出他所料,“玉昆仁心爱民,本是没有错了,只是不知内情罢了。有些罪囚并不值得同情!”
“说得也是。”韩冈叹了一口气。
陈永龄在前面殷勤的领路,章惇与韩冈并肩前行,随口问着:“既然知道了疍民之前的所作所为,玉昆你打算怎么处置?”
“疍民其罪当然得到清算,可眼下的情况,想查也无从查起。”疍民的团结,在沿海还是又有些名气,韩冈听说过不少传言,并不指望他们能将参与过劫掠的罪人给交出来,“总不可能像对付交趾那般,管他有罪无罪,一起砍了了事。”
“谁让他们是中国之民。”章惇摇摇头。
屠戮叛民和异族与杀戮国中子民,完全是两回事。眼下的情况是罚不责众,只能放着,或是推到交趾人身上。
“最好还是能将之编户齐民,州县中多了户口不说,留名在籍,日后犯了罪也别想逃脱。”
“疍民世世代代生活在船上,要想编户齐民,只能将他们迁移到陆上安置。”章惇侧过脸远眺着望不到尽头的蓝色的海,“但他们习惯的过来吗?”
尽管韩冈的想法有着很重的功利成分在,但对于朝廷和疍民本身都由足够的好处。
不过章惇说的也没有错。
生活在水上的疍民,尽管并没有多少人将其视为异族,但他们扎着椎髻,穿着短衣,光是服饰装束就与汉人截然不同。
且一代代的生活在水上,就算招揽他们上陆生活,也不一定能习惯的来。种地都是一门学问,打了一辈子的鱼,突然给了,谁又能很快上手?
只是韩冈眼下穷得慌,既然有着合适的目标,就不能轻易的放过。
在工业体系还是镜花水月的时代,人力就是一切。所以四夷攻打中国,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劫掠人口,让擅长农工的汉人,为他们做牛做马,源源不断的创造财富。
几十万疍民生活在水上,甚至连户籍都没有,生老病死全都不经外人之手,这样的人群不加以收服,将其纳入官府的统治之中,实在是太过于浪费。
“但要防着日后再生乱却是必须的,只是不必急在一时,钦州沿海的疍民有上千户,没有一个妥当的策略,贸然行动肯定会出乱子。”
韩冈有时间也有耐心,为此等上一阵。等到安南经略招讨司的差事交卸,作为广西转运使来处置此事。
眼下就是要尽快赶回邕州,将南讨交州的战争做一个最后的交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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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内是一间一丈方圆的房间,三面墙是土石砌起,而窗口对面的一面,则是全数由木栅组成。房间中只有稻草和一张薄薄的毯子,而净桶就放在房间一角,毫无阻隔和掩饰。
这里是邕州的大牢。自从被宋人从国中押送到邕州之后,他们这一干曾经攻打到邕州城下的交趾将校,都被送进了狱中。
躺在地面上的稻草堆中,到处都是阴湿的霉味,宗亶当真不知道,宋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打算怎么处置自己,但自己的命运却是掌控在宋人的手中。
在牢狱中,他们至少能填饱肚子,也没有受到虐待。这让一众俘虏,有了几分侥幸的心思,只是宗亶不敢抱着这样的奢望。
从升龙府被押送邕州时,就在一旁的韩冈,那名将交趾国覆灭、却年轻得让人咋舌的官员,眼中尽是冷漠。而同样的眼神,也出现在每一位看守他们的狱卒身上。
“回来了!”也不知过了多少天,从牢房的窗口,突然传来了一片喧哗,“经略相公和转运相公都回来了!”
终于到了吗?宗亶抽紧了心,就算有了最坏的准备,但临到头来,还是发现自己心中一片惶然。
不知自己即将面临什么样的结局。
只有一死!
对于一众罪囚,却并不需要审判。发回来的圣旨已经敲定了他们将要受到的惩罚。
至今为止,忠勇祠前的祭品,只有一个徐百祥而已。这个数目,与交趾人在邕州犯下的罪孽相差实在太远,远远不能抵消他们造成的仇恨。
只是投降就想免死,这世上哪有这等好事?圣旨中唯一给出的恩典,就是从凌迟降格为斩首,算是对他们及时投降的回报。
供奉着苏缄和一众死节的邕州官吏,以及数以万计的百姓的忠勇祠,这一日,聚集了所有生活在邕州城中的大宋子民。他们都是劫后余生之人,一年多前的劫难中,侥幸逃得性命,不过每一人都有亲友葬身火海,至今一想起那一场大劫,至今难以安寝。好在官军为他们报仇雪恨,将仇人捉了回来。
嘬尔群獠,不知忠孝之道;惟逞枭獍之心。虽云宋臣,贡事不修。朝廷恩赏未已,兵势已犯中国。三州生民,十不存一。朝廷待汝甚厚,汝待朝廷何其薄也。其罪难恕,依律当以论剐。惟念其出降,当减其刑一等。以斩论之,决不待时。
章惇、韩冈等人列坐监刑,而苏缄的儿子苏子元就站在庙前,读过判词,一个个念着当处以斩首之刑的罪囚的姓名。
每念到一个姓名,两名军汉就会拖着一人走上临时搭起的刑台。拔掉插在颈后的木牌,强压着按到斩首台上。
山呼海啸一般的声浪,由数万愤怒悲恸的人们同时喊出,冲得台下待决的罪人们难以站稳脚跟。
侩子手上的斩首大刀,一个接着一个挥下,将一枚枚头颅扬起,然后送进忠勇祠中供奉在神台前。
台下待决的罪囚渐渐减少,送进忠勇祠中供奉起来的首级越来越多,直到最后的一人。
宗亶没有让人拖着,自行走上刑台,回头望望,无数充满愤怒的视线正盯着他。黯然一叹,成王败寇,也该有此报,引颈受戮。
宗亶之后,最后一个上场的并不是活人,黑黑的如同风干的腊肉,离得近了都还能嗅到一股子中人欲呕的臭味。
但干尸的出现,却引发了行刑以来,最大的一片声浪。这是李常杰的尸体,一直被保存到现在。
侩子手手起刀落,让罪魁授首。干枯的头颅高高吊起,就在台下,多少百姓就地烧起了陌纸,呼唤着逝去的冤魂。
“就算死了,也得到行刑台上走一遭。”章惇厉声,“敢于凌犯中国,绝不放过一个!”
“虽远必诛!”韩冈随之说道。




第25章 山水留连住多时(上)
已经是八月了。
北方秋色渐浓,夏日时的高温,也散去了许多。
而攻灭交趾,献俘阙下。百年来前所未有的灭国之功,给京城带来的狂热,到了此时,已经随着渐起的秋风告一段落。
曾经的交趾国,如今成了广西路辖下的交州。拥有七十四个羁縻州,四座军寨,以及一个县的交州,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一路之地。
基本上来说,交州的南蛮人数,是汉人数量的三五十倍还多。不过可以确定,因为畏惧官军的赫赫声威,至少十年之内,他们必然是对中国最为恭顺的边州。
分裂了百余年的交趾重新回归中原王朝的统治,而亡国之君李乾德,于献俘阙下之后,便被转封为安南郡公,并由天子赠予了一座宅邸,与其母倚兰一起要在京城养老——尽管他还不到十岁。
而交趾的朝臣们,大半沦为溪洞诸蛮的,剩下的,有一部分死在了忠勇祠前,只有少数幸运儿,与交趾国的太后、国王一起上京来,得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官职,同时也有了一份养家糊口的俸禄。
这些人,看似凄惨,其实也算是罪有应得,如果没有他们在幕后的推波助澜,交趾入寇其实很好有可能不发生。
交趾君臣如此,直接领导这了这一场灭国之战的章惇,则如愿升任枢密副使,自此进入了执政的行列。至于官阶、封爵、职名,还有金银财帛,这些林林总总的赏赐实在是难以计数。只是没有太多的实际意义了。
另外还有主将燕达,因为对交趾的军功,他的现在已经是稳坐在三衙管军的位置。燕达出身京营,又有着边功,本身还是屡屡得到天子越次拔擢,日后代替郭逵成为军中代表人物,首屈一指的武将,也是不在话下。
——当然,郭逵本人是绝不会甘心被年轻人超过去的,他可也是新近击败了丰州的党项人,一同将前来捡便宜的契丹人也一并踢了出去。
辽人猖狂了许多年,如今受到挫折,却不知道该怎么去做。到底是开战,还是忍耐,辽人自己都陷入了两难之中。这样的武功,在过去的一百年中,没有哪一名帅臣有资格说一句不算什么。
李宪也一并得到了奖赏,随着交趾覆亡,他在宫中的地位也是水涨船螅丫咏怂睦隙酝吠踔姓T诨共磺宄降啄懿荒芙饩鼋恢喝说那榭鱿拢郧肽舷拢菜闶嵌亩粤艘话选=酉吕淳透檬窃诒狈浇üα⒁担源顺晌裘嗍返拿隆
韩冈同样有重赏,差遣没有变,还是广西转运使,不过已经是正经八百的龙图阁学士加上食实封的爵位,而官阶也升到了正六品。此外,父母、兄弟,妻妾都有封赠,五个儿子全都得到了荫补。
要知道,正常的州官只能在致仕和遗表中,为自己的子孙挣个一官半职。要想像韩冈家里一般,襁褓中的幼子都吃着朝廷俸禄,至少得做到宰相才有可能。
朝廷的封赏之丰厚,让人无话可说。就连被留在广西继续任官的韩冈,对此都没有抱怨什么。
但有人抱怨,只是与战事无关,而是为了大宋国中的安靖。
于年初结束了战争之后,熙宁十年到目前为止的大部分时间,都显得平静无比。不过河北和陕西又是遭了灾,依然还是旱。从熙宁五年开始,国中的灾异一个接着一个,水旱连连,想逃都没处逃,民间受损无数。
这样的灾情,在援救的同时,已经不只有一个人,在考虑着是不是该改个年号了。
在使用着熙宁这个年号的十年里,虽然对外战争一直都是大捷接着大捷,眼看着就能将西夏灭亡,将辽国击败,收复兴灵和燕云。
但这十年中,国中老是受灾。洪灾、旱灾和蝗灾,彗星、地震还有山崩,接二连三的灾异,总是让人觉得是不是这个年号哪里犯了冲,所以触了霉头。所以尽早改一个意头吉利一点的年号,也好迎来几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尽管这样的想法很是无稽,但实际上也是无奈之下的企盼。
而王安石现在却并没有在考虑着更改年号之类的事务,他眼下连宫中都有几天没有去了。去年送走了长子,今年又走了弟弟王安国,王安石颓丧不已,他的亲眷已经不剩多少了。
王旖换了一身素白的衣服,在内间帮着接待亲友家的女眷,脚都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几天下来,连伤心带疲惫,脸色变得有些憔悴,眼圈下也是两抹疲劳过度的黛色。
不过头七过后,这一份差事,也算是告一段落。与母亲和大姐一起返回相府,王旖在摇晃的车厢中昏昏欲睡,累的够呛。
等回到家中,却见到两名二十上下的年轻人,正从王安石的书房中千恩万谢的出来。
“是侯叔献家的两个儿子。”
王旖不清楚侯叔献的家人,王旁却是认识他们。侯叔献在的时候,也有过一番往来。
“来找爹爹的,究竟是有什么样的事?”王旖略带好奇的问道。
“多半是来道谢的。”
侯叔献早死,年初时因染疾而一命呜呼。在他死后,他的续弦不安于室,还在丧期就开始勾勾搭搭的,很是坏了侯叔献的名声。侯叔献的两个儿子偷偷告到了王安石这边来——他们不敢告官,以子论母,不论有理无理,都是死罪——王安石因为旧年开河之事,对侯叔献有一份愧疚,直接就将侯叔献的未亡人断回了娘家。
外面都说侯叔献是死后休妻,但侯叔献的儿子对王安石感激涕零,若非王安石,他们不知还要受多少辱。所以还特地过来,向王安石道谢。
王旖和王旁联袂进了书房中,王安石正在看着桌上的一本装订粗糙的小册子,里面应该就是他们要找的这一本。
“金陵陈迹老莓苔,南北游人自往来,最忆春风石城坞,家家桃杏过墙开。”王旖瞥了一眼,知道这是熙宁六年,变法受到最多攻击的时候,王安石所写的绝句。这时候拿出来,却更为应景,“爹爹难道是打算要辞相了?”
王安石摇摇头,却没有吭声。但王旖说得并没有错,他的确是还有辞相南归的打算了。
如今朝中的大事小事上,天子独断专行的倾向越来越严重。王安石在政事上的许多意见,有很多都没有被采纳。尤其是人事安排,但凡倾向
这样的态度,让王安石平添了一分归意。
翻翻自己在京执政的这些年所写的诗词,从意气风发,到如今的无奈思归,完整的展示了他几年来的劲旅,身心皆是为此而疲惫不堪。
‘丈夫出处非无意,猿鹤从来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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