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4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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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的?”随着几声惨叫,宗亶负手缓缓走进了殿中,先向着倚兰和乾德行过礼,转过来看着李常杰。
“宗亶……”李常杰瞪圆了双眼,充满怒火的眼神瞄着宗亶,“去过宋国疆土的将帅,宋人都不会轻饶。你别以……以为……”话说到一半却没有力气再继续下去。
“别以为投降之后就能免死?”宗亶代替李常杰将他说不下去的话补充完整,他点着头,“这件事我当然知道!”
一阵几乎深入骨髓的抽痛又从腹中传来,但李常杰仍怒瞪着宗亶,看着他能说出什么话来!
“算起来我也是侬人,与七源、广源都有亲,降顺之后,我便是死了,好歹也能保住家里的香火。”宗亶冷静异常,说着自己的性命,却仿佛平常议论军事朝政一般,“大越亡国,有我一份,与国同殉也是无妨,但家中的子嗣挂心啊!太尉,这一次就请你先走一步,过一阵子,在下多半也会跟上去的。”
李常杰手指着宗亶,荷荷做声,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肚中的绞痛越来越厉害,不知是下了什么药,浑身上下都一阵阵剧痛。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冒了出来,脸色蜡黄中泛着青气,两只眼睛像鱼一般的凸起,布满了血丝。
“太尉,你安心去吧!”宗亶立在李常杰的身边,低头看着已经有出气没进气的李常杰,平平和和的送了一句。向倚兰和乾德告辞,他便转身向殿外走去,不再多看李常杰一眼。
走出天宁殿,宗亶来到前面的紫宸殿,向着殿中的李常杰一众亲信说道,“太尉不甘城破之后受宋人之辱,已经拜别了太后、天子,自尽殉国。太后有旨,开城,出降……”
宗亶的话听在耳中,几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不知道该信还是不该信。
“怎么?想违抗太后懿旨不成?”宗亶声音沉了下来,冰冷的双眼一扫众人。李常杰已经一命呜呼,至少在此时,代表着太后和大越天子的他,说话的份量是最重的。
“……不敢!”他们的李太尉肯定已经死了,自己再硬下去,跟随李太尉共赴黄泉的,可就是自己了。原本他们就对李常杰计划并不情愿,但被他的积威压着不敢反对,但现在可就不同了。一个个都争先恐后的跪了下来,趴在地上恸哭不已,哽咽着:“臣领旨!”
第21章 涉川无咎黄龙锁(下)
清晨的时候。
动荡了一夜的交趾国都终于稍稍恢复了平静,而紧闭了一夜的皇城城门也在千万人的注视下轰然打开。
交趾国王李乾德身穿白衣,双手自缚于后,交趾国的王印玉玺用白布裹着,挂在脖子上。亡国之君并不论年岁大小,十岁不到的孩童,就这么从城门中低着头走过来。在他的身后跟着交趾太后倚兰,另外还有避入宫中的一众朝臣随行。除此之外,所有的士兵都被远远地拦住,不让他们近前。
两千余名官军将士已经控制了皇城城门门前的广场,周围的房屋、建筑也都在宋军的控制之下。经过一夜的奋战,城中的抵抗已经渐渐被击溃消灭,而同时失去的生命也多达万人。
自太宗皇帝平灭北汉之后,这还是大宋官军第一次攻下一个敌国的都城。经过行营参军们一番刻意宣传,军中上下人人都感到与有荣焉。被特意挑选过的士兵们,人人精神焕发,手持斩马大刀,一个个挺胸叠肚,用扬起的下巴和鼻孔冲着弯腰驼背走过来的交趾君臣。
章惇已经换了一身戎装,腰佩长剑,英姿焕发;而韩冈也是穿着盔甲。相比起批了二十多斤的盔甲仍是不脱文人色彩的章惇,韩冈一将精心打制的山文甲套在自己的身上的。一名年轻武将的形象顿时压倒了他身上的文士色彩。倒不是他要装佯,眼下升龙府未定,出意外的危险性还是很高的。
燕达、李宪,还有一干经略招讨司和安南行营的文武官员,都在等着见证历史性的时刻。只有李信没有这个运气,他是负责领军监视城中异动,以防交趾人趁机将南征大军的将帅们连锅给端掉,没有机会参加这一次的观礼。
李乾德终于走到了受降将帅们的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紧随着他的一众人等,也同样是向着两位帅臣以大礼相待。
章惇、韩冈不避不让,他们是代天巡狩、讨伐不臣,小小交趾郡王的跪拜,他们都受得起。
“罪臣乾德,不幸为逆臣所欺,以至有今日之果。今天兵征讨,耀兵天南,罪臣愿举国降顺,以求天子宽宥。”
李乾德这一番话还带着奶臭味,说得虽不算结巴,但也明显全是事先备好的。而且说话只是说话,他抬起头来的眼神全是恨意,如同毒蛇一般,全无半点悔改的想法。
韩冈、章惇对此倒是毫不在意,以他们两人的权势,回到了京城之后,捏死他这个降顺的反王,跟捏死一只虫子一般容易。
李乾德一番话说完,便又五体投地的跪拜下去,整个过程恭顺无比,只要不看他的眼神,不知会有多少人被这个小孩子给骗过去。
章惇、韩冈等几名将帅并没有太过注意李乾德的表情,他们的眼睛一直都在扫视着交趾国王、太后身后的群臣,左右来回,并没有看见任何一个与传说中李常杰相貌相似的官员。
“李常杰何在?”章惇厉声问道。
一名就跟在太后、国王身后的交趾官员,听到提问,便扬声回复,“李逆昨夜自知冒犯上国,其罪难恕,已经畏罪服毒自尽了。”
“自尽?”
韩冈眼神闪动了一下,李常杰要自尽不是在家里,不是去太庙,却是巴巴跑到皇宫里面自尽?这种鬼话他是一百个不信。但不下手,解决李常杰,估计也不能这么顺利的投降。
交趾如今的境地,都是李常杰的功劳,但他在大宋这边可落不着个好。没能在李常杰活着的时候,将他拖到邕州忠勇祠前血祭英灵,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尸首现在何处?”章惇立刻问道。
面覆重纱的倚兰太后向后一招手,一名小内侍连忙从后面递上了一个一尺见方的木匣,“李逆的首级就在匣中。”
揭开木匣的盖子,将里面的存货暴露出来。沾满血迹的头颅,如同恶鬼一般狰狞,只留下了一个死不瞑目的眼神,瞪大的眼角处都有道血痕流淌下来。死人相貌都会由所变化,此时乍看起来,这名只能看到脑袋的死者,让人无法确认到底是谁人的尸骸。
韩冈招了一人过来,是随军南下的何缮。他也算是行营参军的一员,曾经身为刘纪幕僚的他与李常杰有过数面之缘。冲着盒子里面仔细看了一看,点点头又摇摇头,“似乎有些相似,只是小人拿不准。”
韩冈并不满意这个答案。黄金满他们其实都见过李常杰,但他们都在外围守卫,要找过来还需要点时间。正想着是不是找他们来确认,倚兰已是俯身拜倒:“此物千真万确,下邦岂敢欺瞒上国使臣。”
章惇又看了盒子里面的首级两眼,转过来,毫不遮掩的亮在的李乾德眼前,“李常杰常年上朝,大王必然熟识,此物可当真是李常杰的首级?”
发黑的血迹残留在脸上,临死前因为剧痛都咬烂了下唇,如此恐怖的画面展示在眼前,李乾德浑身一颤,看着就想往后退。但立刻又强行忍住,点头道:“正是,此物正是李逆的首级!”
小儿魂识未全,若看了此等恐怖的画面,惊悸而死都是可能的,好歹也会重病一场。章惇为了查个究竟,下起手来可是没有半点容情。可李乾德看到人头还能这般冷静,也不算简单了,日后说不定还当真是个大患,幸好给提前拔除。
虽然还不是能完全确定,但章惇也不想再深究了。跟韩冈不同,对他来说只要抓到太后和国王,该有的封赏都会有,而活生生的倚兰和李乾德是没法冒充的。
“即是如此,就将连同尸首一起装起来,送到邕州去。”章惇让人将盒子收起,接下来就该发落这些人了。
“招讨相公,”倚兰太后忽然开口:“祸乱上国的元凶就在此处,若仍欲加罪,其罪只及吾母子之身,恳请招讨相公且息雷霆之怒,饶过满城良贱。”
章惇双眼微微眯了起来。没人会认为倚兰这话只是单纯的挂念着交趾百姓……‘难道是还想着能遗爱交趾不成?!’他略低头,瞥了一眼李乾德,隐含的威胁之意不用开口出声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燕达冷冷哼了一声,也是眼神凌冽,一扫过来,便让所有降人噤若寒蝉。
韩冈则是带着笑意,上前和声道:“交州之事,太夫人勿须挂心,朝廷自有安排。此番上京,路途遥遥,还是尽早动身为是!”
他言外之意哪里还有人听不明白,也就是明说尔等已是阶下之囚,就别再多动什么心思,从今以后,交趾一地已经与李家毫无瓜葛了。
章惇冷笑着,都这时候了,还会给交趾留下一点翻身的余地。更不多话,他直接让人将倚兰、乾德以及宫人内侍安排了上了车,先送到官军已经完全控制的城东安置,择日送上京城。
转过头来,章惇问着打头的那名官员:“尔乃何人,在交趾朝中担任何值?”
“他是宗亶!”何缮叫道。
章惇、韩冈闻言,神色登时为之一变,就见那人低头行礼:“在下宗亶,拜见两位相公。”
‘都这时候了,还心存侥幸?’
不过这时候也不急着处置他,章惇指着一众交趾降臣,“全都押送东城去,回邕州后再行审问!”
交趾朝臣一个个都押走了,驻守皇城内的两千多官兵也放下刀枪走了出来,李常杰一死,没有了一个主心骨,想反抗都没那个胆子。
空荡荡的交趾皇城已经被宋军所占据,立于又一座紫宸殿中,韩冈问着章惇:“子厚兄,这座内城中的财物该如何处置?”
“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章惇很干脆的说着,“不过内城库中的禁物全都要收拾起来,有些悖逆之物,可不能流出去到私人手上。”
有了主帅的首肯,官军对交趾王都核心区域的洗劫也开始了。有组织的清洗,比起盲动水平的抢劫,效率要高上百倍。杀人放火的事,都是军队惯做的。
交趾一国肯定是穷的,大半百姓都是连一件好一点的衣服都没有,但轮到王公贵族倒是不穷,相反还挺富裕。另外虔信浮屠的交趾人,他们建立的寺庙也是一个比一个富裕,加之许多人都逃到了寺庙中,使得寺庙比起豪门大户还要有钱许多。
只是宋人也多信佛,官军杀到庙门前,便不知该怎么做了
“逃进文庙倒是可以饶那么几个,逃进佛寺算什么?”韩冈可是半点不在乎,“不过不得在寺庙中杀生,将人赶出来再说。至于财物,佛门弟子有戒律在,不会在意身外之物。”
也有幕僚劝过章惇,但章惇反问道,“交趾虽小,亦是万乘之国。以万人破万乘,这番辛苦如果不是贪求之后的回报,又有谁会如此卖命?”
就这样,交趾王都被洗劫一空。而与此同时,章惇和韩冈则商议着该如何处理交趾国的后事。
“升龙府是不能留的。富良江江口有镇名海门。与升龙府一样,亦曾为旧唐安南都护府及行交州治所。”韩冈对此早有腹案,“若皇宋重设交州,当于此地立城。”
第22章 汉唐旧疆终克复(上)
【不好意思,迟了点】
韩冈的计划,章惇全程参与,他不必韩冈多加解释,但李宪、燕达对此并不了解,需要加以详细说明。
‘不。’韩冈看看李宪,他应该知道一点,毕竟整套计划虽然没有全数向天子汇报过,细节更是隐藏了许多,不过在韩冈,以及章惇上报的奏折中,其实也零零碎碎的说了许多。
要不然,安南经略招讨司在交趾一番行事,朝廷早就派人来阻止了,如何会到现在都是视而不见?赵顼遣人送来的密旨,也是说要以交州长治久安为目的,至于仁义道德什么的,暂时可以放在一边,等交趾人死光了再开始谈也来得及。
有了天子的支持,并不是说可以高枕无忧,毕竟有当年种谔收复绥德,拿着密旨行事,还是给枢密院给贬到了随州三四年的旧事。
不过章惇、韩冈都是文臣,只要政事堂那边不出问题,枢密院的话可以当做放屁都可以,顾着眼下就行。
眼下,就需要李宪、燕达的支持。而李宪则秉持了天子的旨意,必然不会加以反对。只要能向他说明清楚便可以。
“将交州的治所放在海门?”
李宪知道,现在放任溪洞蛮部在交州恣意妄为,大肆劫掠甚至杀戮,并不是要将好不容易才打下来的交州土地全都丢给这些蛮人。而是如同邕州的例子,设立诸多羁縻州,但朝廷在交趾必须得保留一块核心土地,以维系朝廷对交趾的控制。
而这些日子李宪跟章惇、韩冈共事,大体想法也是知道了少许,他们是希望能通过潜移默化,用三五十年时间,逐渐加强对交州的控制,进而将这块土地吞并下来,处置掉已经与中国离心离德的交趾人,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这一方略的本源,就是熙河路。没有熙河路这些年来的成功经验,天子不会答应得如此爽快。
只是在江口的海门镇设立交州治所,岂不是说,日后朝廷要派官来治理交州,全都要走海路?
“因为走海路不用担心路上有阻。就算日后交州之中有人反叛,朝廷通过海路可以直接支援海门。若是当年党项李继迁【元昊祖父】反,割据银夏,围困灵州,朝廷无从援救,只能坐视李继迁盘踞兴灵。如果在升龙府设立治所,日后交人做反,朝廷就还要再劳师远征,从邕州一路打过来。岂有在海门的方便?”
章惇紧接着韩冈解释:“旧唐的安南都护府,就是在升龙府,当时就叫做交州城,但之后交人反乱,交州城陷落,而海门镇一直保持在中国手中,进而成为交州……啊,应该是叫行交州。”这个行,就是临时的意思。
“但海上风波险恶,日后都要是坐船上任,未免会有所损伤。”
燕达已经吃够了水上行军的苦头,在江湖上坐船,都差点会要人命,到了望不见陆地的沧海之上,纵使天下闻名的勇将,也是想想就感到不寒而栗。所以他很奇怪,韩冈也是关西出身,怎么就不见他怕水呢?
“走陆路难道就没有损伤?从钦州往海门走,贴着海岸走,也就两三日的水程。何况海上可没有这么多的蛇虫!”
章惇是福建浦城人,他对海路的认识当然远在燕达之上。章家是望族,有好几房做着海上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