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4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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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满嘴角扯动了一下,讽刺的笑容在脸上划过,“有本事就来攻打昆仑关,想凭张嘴就让俺将关口让出来,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何缮摇了摇头,“就是因为打不下来,才会派我来劝说洞主。”
一阵哄堂大笑。连同黄金满在内,几个蛮将都放声大笑了起来,“打不下来才来劝?你说的那个韩运使恐怕不是疯子,就是蠢材!
“应该是即是疯子,又是蠢材!”
何缮脸涨的通红,只是背后传来的两声咳嗽,让他冷静下来。
何缮还记得韩冈的话:‘你之前附逆从贼,和刘永一起在宾州犯下的这些罪过,宾州百姓恨不得寝皮食肉,今日一战胜得如此轻松,也是百姓们的功劳。现在交趾兵犯大宋,在钦廉二州杀戮无算,眼见着邕州也要攻下来了,你说天子会怎样想?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就是这番话让他有了底气。
在笑声中,何缮坚持说着:“韩运使和李都监作为先锋,带来的兵力,洞主应该也知道了,只有八百人。虽然这八百人将刘洞主的千名精锐杀了个干净,也不过折损了一点点而已,但要攻下昆仑关,还是略显微薄。而来援广西的荆南军主力,现在尚在桂州,要先筹备好粮秣军器,差不多要一个月后才能抵达。至于朝廷调发来平南的三十万大军,更是要半年时间。中国幅员万里,国力鼎盛,可是要从天南海北选调精锐过来,就要耽搁太多时候。若是等着大军前来,邕州难保。”
何缮环目一扫静下来的厅中,“韩运使从桂州领军南下,只为了救援邕州。如果邕州被攻下,也就不需要再来急着攻打昆仑关。只需在宾州等着朝廷大军抵达,到时候,十万大军杀到关外,试问洞主能挡得住吗?”
“那时候我们早回去了。”一个年轻的蛮将不服气的说着。
“你们能回去,难道官军就不能追过去?!还记不记得狄太尉?还记不记得侬智高?!”何缮的声音一下提得老高。
“广源州来过几次官军?”黄金满问道。
“两百年前,交趾何曾不属中国?”何缮反问着,“在下是为了救援邕州才派在下来劝说洞主。否则依着大宋天子的诏书,可是要将广源和交趾都斩草除根、鸡犬不留!李常杰说朝廷大军不能南下,那是骗你们为他赴汤蹈火。如今邕州将破,你们可分到一点好处?”
“在永平寨和太平寨,哪家没分到?”又有一名蛮将反驳着。
“那点点人口金帛,可是要拿命换的,可比得上朝廷的赏赐?”何缮看了一圈厅中的蛮帅蛮将,“韩运使让我来问诸位一句,同样是做看门狗,是给朝廷看家护院好呢,还是在交趾人的手下好呢?!”
厅中一阵静默,何缮说出了他们的恐惧。大宋太大了,而交趾太小,至于广源州则更加的小。大宋如同一只老虎,而他们仅仅是一只老鼠而已。老虎虽然再睡着,但只要一醒过来,一巴掌就能将他们拍死。而交趾人,根本不会帮着他们。
“要不是刘彝禁绝市易。我们也不会违抗朝廷。”有人嘟囔着。
“刘彝已经罢官,现在是章学士做桂州知州,平了交趾,市易就会恢复。”何缮催促着,“洞主,韩运使是一心想救邕州,如果邕州城被攻破,可就没有这等好事了。到时候,可就是玉石俱焚。”
“昨日已经上了城,邕州也就今天、明天了。”又有人说出来邕州的现状。
“那还不快?!”何缮厉声断喝,有着朝廷做靠山,他说话也越来越有底气。
“但关后就有李常杰派来的一队人马监视。你叫我们怎么让?”
“那是你们该去想的事。我只代韩运使来问,这关城你们让不让?这交趾人的狗,你们是不是要继续做下去?”
厅中又静了下去,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黄金满。
黄金满沉吟了好一阵:“何缮,前面你跟着刘永,现在反过来帮着官军。我怎么能相信你?空口白话,总得拿点够资格的凭证吧!?”
见黄金满终于松了口,何缮也终于松了口气,虽然说的话全都是遵照韩冈的吩咐,但在黄金满面前,还是紧张得让背后都被汗水湿透了。
他向侧方跨出一步,将身后一直低着头的随从让了出来,“要凭证,我也有。”
众人一起望过去,那名随从抬起头来。挺起腰背,原本唯唯诺诺的跟班模样一下都没了,读书理民的官宦气度,简陋的外衣也压之不住,“本官苏子元,乃邕州知州之子,现任桂州军事判官。不知这个身份,够不够资格做凭证?”
第14章 飞度关山望云箔(五)
“邕州那里有动静没有。”阮平忠昨天晚上累得够呛,手下献上来的新货被他折腾了一宿,现在腰酸背疼的,从驿馆的房间里面走出来双脚都打着晃,“城破了没有。”
“没有,还没有消息来。”阮平忠的副将黎生摇摇头,对着自己的顶头上司道,“不过也快了,昨天就说已经上了城,说不定现在都拿下苏缄的首级了。”
“邕州若是当真被打下,肯定要屠城。为了这座城,耽搁了多少时间,死了多少人。李太尉可不敢压着下面的人。”阮平忠坐了下来,叹了口气,他们与邕州大营的联系,仅仅是一天互相通报一次,隔了几十里地,联络也很不方便,“可惜赶不上了。要是现在被调去给邕州最后一击,不知能落下多少好处。”
“那边都杀红了眼,谁肯让我们摘桃子。照我说还是早点破城最好,就能解了这个倒霉的差事了。”
“也不算差了。这里闲归闲,要命的事也少。要是摊着了攻城,下面还不知要死多少。没听说武胜军、飞捷军都给拼光了吗?”
“哈,说得也是。”
阮平忠和黎生领着一千人占据了昆仑关后的长山驿,离着北面的昆仑关有二十多里的路程,距离南面的邕州城则有六十里。
李常杰不会全心全意的相信广源州的蛮帅们。黄金满受命把守着昆仑关,提防着北方的来敌。而阮平忠和黎生的任务就是监视着黄金满——以作为昆仑关援军的名义。
被调来看守黄金满,一开始阮平忠和黎生两人都以为是倒运的差事。邕州的富庶是有名的,里面尽是金银财帛,打进去后,人人都能分到。而自家只能,等着上面的那点微薄的赏赐,这让怎么会甘心?
不过当战报一天天从邕州城下传了过来,两人都越来越庆幸自己的好运。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当真要多谢李太尉和宗太尉的抬举了。”阮平忠上过学、读过经书,尽管交趾国中的进士也考不中,引用一两句成语倒不在话下。
肚子咕咕叫了两声,阮平忠用力一拍桌子,冲着门外吼道:“人呢?!死哪儿去了,本将军都起来了,不晓得端茶端饭上来。”
片刻之后,一名使女就慌慌张张端着饭菜茶汤走进来。自打进广西,他们一路抢来不少民女,姿色好的留在身边,差得送进军营,而能看得过去的,就被逼着服侍着仇人。
那名使女进来之后,一见到阮平忠阴沉着脸,就浑身发抖。走到阮平忠身边,连手上端着的托盘都在上下颤着,“奴……奴婢万死,请将……将军恕罪。”
“怕什么。”阮平忠笑眯眯的说着,“小心服侍怎么会责罚你?”
“是……是。”使女面色如土。她可是亲眼看见眼前这个看似和善的交趾将军,是怎么虐杀了前面一位不小心犯了错的同伴。
她双手颤着端上茶。越是要小心,却越是犯了错。脚下没站稳,一杯茶就泼在了地上,几滴茶水溅上了阮平忠的靴子。
阮平忠低头看了看,眼睛就瞪得如同铜铃一般,一句话也不多说抬腿就是一脚飞踹。身材矮小的少女咚的一声就一头撞在墙上,昏了过去。
阮平忠站起身,要上去再来几下。他最近闲得没事,心中也时常烦躁,都是靠着杀人来恢复心情。
黎生一手拦住他:“不要浪费。”
“……拖到营里面给那些小子去。”阮平忠想了一想,就挥了挥手,让外面的侍卫将昏倒的使女拖出去。坐下来后,又变得气定神闲,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不知道黄金满那边怎么样了。”
“那条老狗就缩在关里呢,哪里有什么动静?要是换做我们守着昆仑关就好了。”阮平忠的副将变得有些不忿气,“听说刘永他竟然跑去打宾州了,虽然比不上邕州,但好歹也是块肉啊。”
“不说没打下城池吗?”阮平忠从来都看不起广源州的那群蛮子,“不过谅他也不敢打,看到邕州打得这副惨状,看到宾州城,哪里敢硬攻城了。”
“就算是村子,也少不了有些财物。就算没有财物,好歹也有人口。”
“我们在长山驿守着,刘永敢不分我们一杯羹?”阮平忠冷笑起来,“就是刘纪来了,也照样得按规矩来。也不想想李太尉会帮谁?”
黎生连连点着头,刘永在宾州肯定收获不少,到时候要他个三五成,也不算欺负他,“到时候挑几个好货色,也好带回家里去。”
两人正说得开心,突然间外面就是一片叫声响了起来。阮平忠和黎生猛地站起身,一名士兵就冲了进来,“杀……杀……杀过来了,昆仑关败了,宋人杀过来了!”
“什么?!”阮、黎二将大惊失色,立刻冲出了驿站,驿站外的营地现在乱作一团。而从昆仑关的方向上,正可以看见满坑满谷的广源蛮军,正一窝蜂的逃了过来,乱得不像样子,连旗帜和盔甲都丢了。等蛮军来得近了,就看见逃在最前面的几张熟悉的面孔。
“黄元?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爹人呢!?”阮平忠留下黎生整顿营中秩序,自己则又惊又怒的冲上前,“昆仑关怎么失的守?!”
黄金满的儿子没理会阮平忠的发问,只大吼一声,“动手!”随即就是一铁鞭照头挥来。
阮平忠甚至没有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凭直觉就翻身滚下马。卡擦一声脆响,黄元的铁鞭没能将阮平忠的脑袋打成碎瓢,可还是击中了肩膀,将披甲的交趾将军肩骨打得粉碎。阮平忠在地上翻滚着,正要跳起来逃开,立刻被黄元身边的蛮兵扑了上去,绑了个结实。
就在同时,原本一群败军,纷纷冲进了营地中,用着交趾话在营中见人就杀,又乱吼乱叫:“奉大宋天子命,讨贼逐寇。”
“十万天兵已至昆仑关!”
这些所谓败兵,其实都是黄金满挑选的精锐。作战少有讲究阵法号令,往往不是正规军的对手,但在乱战之时,他们的武勇却不是惊慌失措中的交趾兵能比得上的。
一见阮平忠被打落马下,黎生在第一时间就逃了出去,他很清楚在这等乱军之中,不可能再收拾起兵马来。没了两名领军的将领,失去了军中的主心骨,什么士气都没有了,一千交趾兵连像样反击都组织不起来,如同散开的鸭子一般,被他们向来看不起的广源蛮兵拿着刀枪一路追杀下去。
昆仑关很容易被绕过去,经常被前后夹击。一千交趾兵不驻守在昆仑关上,而是守着后路,军事上也说得过去。但李常杰让阮平忠守着关后二十里的长山驿,更多的还是应该有着监视黄金满所部的的任务。
而且执行这个任务,如果与目标近在咫尺,很容易会引起双方的冲突。交趾军维持的二十里的距离,也是为了让自己的差事能够顺利的完成。只是这二十里的距离,就让韩冈派去的说客有了可乘之机。也让黄金满得以从从容容的拟定计划,统领麾下三千兵马反戈一击。
一个时辰后,成了阶下之囚的阮平忠,捆成一个粽子丢在长山驿的庭院中,黄金满在苏子元身边说着,“可惜逃掉了黎生。”
而黄金满手底下的士兵,正收拾着满地的尸骸。驻守长山驿的交趾兵跑了一多半,落在广源蛮军手上的不论死活则都给砍了脑袋夏利,又从交趾军营中救出了六十多名掳掠而来的女子,还有一堆没能带走的财物。
一战又是近四百斩首,不说朝廷发给的赏赐必然丰厚,就是能杀一下一直压在他们头上的交趾人的气焰,黄金满手下的洞主蛮将们都是满心欢喜。不过他们在苏子元面前倒不敢流露出半点自满的模样。
黄金满在广源州一众的洞主蛮帅中算得上是稳重的一个。要不然也不会刘永跑出去大抢特抢,而他还约束着自己的部众,不让他们出去分一杯羹。一开始黄金满的部众们,私下里都有人说他胆小如鼠,听说了宋军已经抵达桂州就吓得如同受了惊的兔子,钻在洞里不肯出来——从桂州到邕州千里之遥,宋军哪里会来得这么快!
可当他们在苏子元和何缮两人确认了刘永全军覆没的消息后,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刘纪家一千多战士,被八百官军杀得干干净净,就只换回了对面的四条性命。面对如此骁勇之师,有关墙护着还能勉强自保,要是撤退的时候,给吊在身后,那可就只有全军覆没一条路了。
对官军的畏惧存在心中,一群洞主将斩获的首级都献了上来,讨好的簇拥在苏子元身边。
苏子元眯起眼睛看着头颅堆起的几座小丘,满意的点着头,“洞主的忠勇,本官是看到了。必然将此战报与韩转运,书呈桂州和朝廷。尔等且等着赏赐好了,天子绝不会吝惜。”
“小人既然已经归顺朝廷,正要赎了过往的罪孽,哪里敢不卖力?”
第14章 飞度关山望云箔(六)
‘小人既然已经归顺朝廷,正要赎了过往的罪孽,哪里敢不卖力?’
苏子元在心里重复了一遍。黄金满所说的官话带着浓重的口音,不过苏子元听着一点也不觉得吃力。广源蛮帅的话落在他的耳中,言下之意就是‘投名状小人不会写,但小人知道怎么交。’
只是做了决定之后,竟然如此毅然决然的反戈一击。苏子元算是以切身体会明白了,就算是蛮夷,也并非都是如同刘永一般的废物。
看了看带着赔着笑脸的老蛮帅,此人行事如此果断,如果让他做大,日后说不定就是一个不逊交趾的大患了。不过那也是是日后的事了,眼前的当务之急还是邕州。
远眺着南方,邕州城尚远在地平线下,根本都看不见一点踪迹。“黎生领着一半人马逃了出去,不过六十里的路,想必李常杰今天就能收到官军占据昆仑关的消息。”
“当然,当然。”黄金满脸上堆满讨好的谄笑,“苏皇城已经在邕州守了快两个月,再守个几天也不会有问题。守住了邕州城,肯定是泼天一般的功劳,到时候就能入朝做相公了。”
苏子元越发的佩服起韩冈对蛮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