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4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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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吩咐了一声,殿中的宫女内侍立刻都顺服的退了出去。
原本在福宁殿中服侍的宫人,都是梁氏所安排,逐日向梁氏通报秉常的日常起居。不过当耶律氏嫁过来之后,没几日就找了个借口杖杀了数名太过‘忠勤’的宫女,自此就再没有人敢于违背她的吩咐。就连梁太后本人,也不愿因细故而与她这位背景深厚的儿媳妇为敌,只能让自己安排的人手更加小心的行事。
……………………
隔着千里横山,宋夏两边都开始了整军备战的进程。
只是宋人这一边,还要提防着北方的契丹——西贼只是边患,北虏若是来了,大宋则有灭国之危。
所以赵顼每隔数日,就要问着韩冈板甲如何如何,尽管军器监原本就是逐日上报监中的生产情况,但他还是要问。这也是心急之故。
战争迫在眉睫,可战场虽然在西北,但胜负的关键却有很大一部分放在河北。为了加快河北禁军尽数换装铁甲的计划,赵顼已经不止一次催促韩冈,要尽速准备好至少四万幅铁甲,以便给河北北方的高阳关、定州两个经略安抚司路的禁军,补齐不足铁甲数额——在板甲出来之前,两路禁军的铁甲率也只有五成而已,但这个比例,已经是证明了朝廷有多看重河北防线。无论党项、契丹,有甲的最多四分之一而已,而铁甲更是不到一成。
不过韩冈不仅仅是甲胄方面的工作要操心。各种兵械、城防用具,都要由军器监来生产。最近因为在城外设窑炼焦,焦炭有了,而煤焦油也有不少。如今正在监中的作坊里看看能不能制成猛火油。当然,更为重要的还是炼铁,他现在正在打报告,要河北或是京东,运送一批铁矿石过来,而不是过去的生铁锭。
过去宋廷一直在鼓励天下军民发明堪用的军器,因此而得到的神臂弓,如今已经是宋军倚仗来压倒西北二虏的利器。而在韩冈做了判军器监之后,更加鼓励监中的发明创造。而且也不再急功近利的偏重军器,而是更注重对于工具的改进和发明。尽管如今监中工匠们的精力,尚都放在锻锤和水车、风车上,但韩冈相信,也许再过一段时间之后,就能看到机床的出现。
“听说罗兀城又多了一千五的铁鹞子。”
这段时间,王雱与韩冈来往得越来越多,隔三差五就来找他说话。王安石的长子一贯的心高气傲、目无余子,眼中从无那等庸碌之辈——他的名声,其实有三成是他恶劣人缘给败坏的。但对上才智、功业都不输于他的韩冈,王雱倒是有着惺惺相惜的感觉。只是今天关于横山的话题,有一半是代替王安石来咨询。
“加上之前的驻军,西贼放在罗兀城里的就足五千马步军了。”韩冈咂咂嘴,呵呵笑了起来:“亏他们养得起。”
“养不起也得养。”王雱冷哼一声,反问道,“难道还敢就此放弃不成?”
“说不定西贼会一路退到兴庆府。坚壁清野、诱敌深入,最后来个关门打……”韩冈抿了抿嘴,没把最后一个字说出来。
“看来玉昆你也不是什么都敢说嘛……”王雱顿时哈哈大笑,“可惜西贼绝不会这么大方。他们若是放弃银夏,官军正好占下来。至于兴灵,上上下下都没做好准备,粮秣不及,兵力一时难以调集,怎么敢过瀚海去。换作是准备克复兴灵、剿平西虏的灭国之战,那时倒是要担心西贼会这么做了。”
种谔当年一见罗兀城要弃守,就立刻在横山中大开杀戒,无定河一带的大小蕃部少说也给灭了几十家,再加上围攻罗兀城时,梁乙埋也同样为了获得了足够的粮草,而大肆压榨横山蕃部。
大战才不过过去了四年而已,横山蕃部的元气远远还没有到恢复的时候,罗兀城中的守军,口粮从哪里来?
种谔敢以鄜延一路为主力去强取几年前,可不仅仅是因为甲坚兵利,远胜以往。更是因为党项人在横山中得到的支援已经远远不如过去。
这几年,罗兀城中的西夏守军,本身就得依靠山北的银州、夏州来支持。如今为了抵御宋军,西夏这一个多月来在横山南北,少说又添了上万兵马。只要他们驻扎上半年,就足以将银夏地区这两年攒下了一点存粮吃空掉,调来的援军越多,吃空的就越快。到时候在横山南麓开战,党项人甚至得隔着瀚海从兴庆府运粮过来,粮食充裕的反而是北攻的宋人。
“只要防着西贼主动来攻,抢了粮食回去。”王雱补充道,“光是粮草不足,都能将西贼逼得退回横山北麓。”
“缘边四路无论哪一个城寨,现在肯定都是在小心戒备中。党项人的脾性,西军上下比谁都清楚。”韩冈笑了笑,“西贼肯定会主动出来的,他们已经习惯做强盗了。给他们当头棒喝,再乘势进攻。这样就算辽人来问,我们也是理直气壮。”
韩冈如此笑说着,口气却是带着讥讽。王雱听着摇摇头,打着西贼,却还要防着北虏,任谁都觉得气闷。
“玉昆你现在还反对攻取横山吗?”王雱问道。
韩冈笑而不答,他反对攻打横山的理由从来都不是前线上的问题,辽人何尝会讲道理?去年辽人来争代北之地,大宋岂是没理。只是再说下去,又是要为天子讳了。
“最近的都放在北方,南边也要小心一点。”
王雱奇怪的问道:“南边?南边能有什么事?这段时间,哪有动静?”
韩冈仰靠在椅背上,微皱起的双眉又舒展开。说得也是,已经几个月过去了,交趾那边也没有什么动静。多半还是自己听了苏缄的话后想得太多,现在的问题还是在西北。
“横山……”韩冈轻声念着。
这一次至少有七八成的把握,将其收复。也许攻灭西夏,也就在三四年中了。
第九章 鼙鼓声喧贯中国(一)
十月初的汴河,是一年中最为忙碌的时间,任何一座码头上,都停满了船只,不停有船只进来,也不停地有船只离去。再过一个月就要闭汴口,没有了水源,汴河在冬天只能靠着雪橇车运送些稀罕的什物,而大宗的货物,只有现在才能运送。
不过在汴河边,不仅仅有装货卸货的码头,还有一架架水车在随着水流而不停的转动。
水车之后,是一片用高达一丈的围墙圈起来区域。从围墙内部,当当的锤击声密如雨点一般,而且不止一道锤击声,而是随着水车的转动,有着十几道锤击声同时在响着,传进耳中时,都模糊了起来。
王雱用手呵着气,抬头望天,阴阴的快要下雨的样子。
想着又摇了摇头,这天气,再冷些就不是下雨了,而是要下雪,多半会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时间过得还真快。”王雱对着身边的韩冈说道,“西贼已经没有余力,鄜延那边也准备好了。以现在的情况,多半在明年之前分出胜负。”
“西北二虏都是攻强于守,西贼如今进取无功,退守当然更不会有用。”
就在七月的时候,西夏国中终于对宋人攻取横山的图谋有了更进一步的反应。梁乙埋点集十二万大军,号称五十万,以仁多零丁为主帅,南下攻打秦凤路,希图牵制宋军在鄜延路的进攻。
西夏选择秦凤路作为突破口,也是因为在几年前的横山战事中,六盘山的蕃部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可以提供足够的补给,而不是帮着守军一起消耗宝贵的储粮。而且五月麦收、七月马肥,这时候南下,更可以因粮于敌,从宋人那边来补充消耗。
这一次的重点进攻,铁鹞子一路攻到了甘谷城和笼竿堡下,沿途有六座军寨被攻破,上千官兵战死。但党项人的攻势也到此为止。作为秦凤北方防线的核心枢纽,两座城寨不仅被修筑的坚实难摧,而且也集结了足够多的精兵强将。仅仅破掉了六个寨子,存粮加起来也不过十余万石,以十万人马来计算,这点收获一个月都支持不了。党项人的这番进攻是个赔本的生意。
同时在甘谷城的防卫战中,斩马刀和板甲大放光彩。集结成阵的宋军在用神臂弓激射过后,身着铁甲、手持陌刀,只一击,就将党项人引以为自豪的步跋子全数击溃。而来去如风的铁鹞子只要离得稍近,就有可能被密如飞蝗的箭矢射落马下,更是不敢接近宋军的阵列,只能任凭宋人耀武扬威。
这一仗打得党项人寒了胆,没能攻下驻军众多的城池,这是意料中事。但野战中也输得如此之惨,却是让他们难以接受这个事实。铁甲钢刀再加上重弩,这一套行头下来,放在西夏国中没有百十贯绝对做不到。可从甘谷城派出来出战的每一名禁军士兵,身上都是闪着新磨的银光。
大宋一向富庶,在党项人的眼中,就是一头肥羊。只是这些年来,肥羊的牙齿越来越锐利,每次南下,都少不了要吃些亏。而这一次南下,不但牙齿利了,连身上的皮都变成了硬甲,这不是吃亏,而是要要命了。
但党项人攻击宋人的城寨也不是没有倚仗,被攻破的几座寨子,兵力稀少是一方面的问题,但更重要的,是西夏有了出色的攻城战具:
他们竟然拉出了配重式的投石车!
过去党项不善攻城,许多器械都不知道该如何打造。其中有工匠的问题,而更多的也是他们很少见识到宋人的攻城器械,不知道从何仿效——几十年的战争下来,没有几仗是宋人围城。
但河州一战,霹雳炮上场的次数不少,当时党项人少不了有探子出没,也有一批不肯投降大宋的吐蕃蕃人,翻山去了西夏。那等结构简单的投石车,只消多看两眼,就能知道其中运作的原理。用上几年时间来仿制,一国之力还是不难的。
可是当这个消息传回来,朝堂上下却是一片哗然,连赵顼都坐不住了。
不是为了西夏,而是为了契丹。
现如今西夏国力衰退,整体的形势是宋人进攻,党项防守,西夏用得到攻城器械的机会并不多,可是契丹人却是能用得上。
既然契丹公主如今正做着西夏王后,霹雳砲对辽人来说绝对不再是秘密了。以南京道的汉人工匠们的手艺,他们仿制出威力更大、效率更高,甚至各方面都接近于宋人的投石车的可能性,恐怕是接近于百分之百。
另外还有飞船,原理天下人都知道,只要费些手工就够了。大宋这边的酒楼都能拿简化的产品出来打招牌、做广告,辽人多半能做得出来载人的飞船来。
所以韩冈就有了些麻烦。
不只一个人攻击韩冈求名心切,将国之利器泄露于外。只不过这些攻击,对韩冈来说仅是些小麻烦而已。
“契丹、西夏有没有弓?没有弩?没有甲胄?没有刀枪?他们都有,只要不如我大宋精良罢了。”韩冈当日在崇政殿上回答天子的疑问,“有了飞船和霹雳砲又如何,我们能让刀剑更为犀利,能让甲胄更为坚实,也可以做出更好的霹雳砲和飞船来,可以投得更远,在城中就把契丹的霹雳砲砸毁。可以飞得更高,直接在天空中用劲弩将契丹的飞船射落。大宋的精工名匠,只靠仿效是学不走的。”
韩冈根本就不将受到的弹劾放在心上,反正逼到最后,他将火炮拿出来就肯定能过关,根本就不需要有半点担心。而他这番近乎强词夺理的一番辩驳之后,赵顼就打了个圆场,让他将功抵过。
七月、八月、九月三个月里,军器监城内城外两个厂区,总共打造了五万三千套板甲,是过去两年的总产量,十倍于过往,这份功劳,就抵了韩冈所受到的罪名。
但韩冈不干了,他可以辞了这份功劳,但他绝不认罪。宣讲格物致知的道理若是成了罪名,日后还怎么推广他的学术?
韩冈的态度很是恶劣,不过王安石过去其实也做过这等事。
因为对一桩杀人案的判罚有不同的看法,当年正做着开封府推官的王安石与同僚争辩起来。而后经过朝堂公论,判了王安石输。按规矩,王安石应该为自己的错失上表请罪。可王安石就硬是不认罪,拗相公的脾气在那时候就已经崭露无遗,而最终的结果则是‘诏不问’,就这么算了。
韩冈现在为了推广气学,同样是梗着脖子不认罪,赵顼也拿他没办法。最后同样是诏不问,顺便将监察御史们的弹章一起留中,糊弄过去了。翁婿两人一个脾气,闹得世人都说他们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对于这一场风波,赵顼心头也是有点不舒服。他都出面打圆场了,可韩冈还是一点面子也不给。
只是处置了韩冈又能怎么样?是能让契丹人不再打造霹雳砲,还是会让契丹人相信飞船上不了天。既然是挽回不了的局面,强要治罪韩冈,又有什么意义?不怕让天下人寒了心,不敢再献上自己发明的军器?
所以赵顼最终还是选择了支持韩冈。
这些事已经算是过去了,韩冈也的确依言辞了功劳,王雱无意再说及此事。韩冈愿意为了推广气学而付出这些代价,从王雱的立场上,也不便劝说。
军器监厂区的空气中,四出飘散着烟灰,这是焦炭大量使用的结果。王雱来得多了,也不以为意。看着一片空地上正在堆着砖石土料的工匠,王雱笑道:“这是第三座炉子了,不会再倒吧?”
韩冈无奈的苦笑着:“想来应该不会了。”
炼铁炉此时多得很,但韩冈要造的炼铁高炉有些贪大求全,最近已经倒了两座,又成了他的一个罪名。不过现在在建第三座比前两座足足矮了一半,只比正常的炼铁炉大了一圈而已,多半就能成功了。
看得出韩冈有些尴尬,王雱又笑道:“不过现在京中官宦人家都开始用焦炭了,也是玉昆你的功劳。”
“这份功劳我可不敢要。”韩冈摇着头,“防都防不住啊!”
高炉尚未成功,不过在炼铁时用焦炭倒是有了些成效。矿石、石灰、焦炭一起炼出来的生铁并不输木炭多少,同时炼焦后的产物煤焦油也成了猛火油的原料之一,让韩冈有了充分的理由来推广炼焦工艺。
不过也是盛名所累,韩冈如今在百工上的名气越来越大,已经超越了他在医疗领域的名声,所以等着偷学他的发明,用来赚钱谋利的人数不胜数。焦炭一出,多少人都开始试用。用了之后就发现,焦炭比起煤炭更为耐烧,且少了烟气。所以如今汴京附近,就一下多了许多做烧制焦炭的炉窑,一干大户人家都开始在生活中使用焦炭。
“就是传得也太快了,就跟轨道一样,才多少日子,就遍地都是了。”
“这样其实也好。一人之智不及众人之智,等焦炭的使用遍及天下,肯定能会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