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4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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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如今礼院的工作,主要是主持各级祭典的仪式,同时也有审定臣子的谥号,另外甚至是民间上请朝廷册封的神灵该是第几等爵也算是管辖范围。在韩冈看来,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大事,如果都是为了这些事来争吵,就太过于浪费张载的声望。
而且韩冈还有句话没有明说出来,但想必吕大防能听明白。
——嫉妒之心人皆有之,以如今张载逐渐响亮起来的声望,必然会有许多人以折辱、驳倒他为荣。国子监讲学,韩冈绝不担心,以张载的水平,绝不会逊于当年的胡瑗。但到了礼院的地盘上,许多事可就说不准了。
韩冈对张载其实敬重有加,而且另外还包含了一份私心在,他怎么可能会愿意看到张载被俗务所缠,失去了进京的本意。
吕大防的意见被韩冈很直接的拒绝,他并没有生气:“不知玉昆可有良策。”从韩冈的态度上看,他应该是有办法的。
“良策算不上,只是过两日,就要明着上本荐先生入国子监讲学。”
“明着……?”吕大防的声音中多了几分犹疑。虽然因为安置流民数十万,加之一系列的发明,韩冈在朝堂上的话语权已远非两年前新中进士时可比,但他要推荐张载入国子监,需要翻过的山却也并没有在这两年间降低多少,“难道玉昆你能说服吕惠卿?还是已经说服了令岳?”
“不,都没有。”韩冈摇了摇头,“该反对的肯定会反对。只是当轴诸公中,肯定还是有人会支持的。”
王安石还有一个月才能抵达京师,在这之前,都还是有点机会。而且就算王安石到了京师,也不是全无可能。想看到翁婿两个打擂台的,绝不止一个两个。硬要说起来,冯京、吴充等人都有可能成为此事的助力。
吕大防闭起了眼睛,沉默了好一阵,猛然睁开,神光锋锐:“玉昆,你可是要我去拜谒冯当世、吴冲卿?”
“韩冈曾听闻,微仲兄与王禹玉向日有旧。”韩冈微微一笑。只要可堪一用,他都会利用上,就算是王珪、冯京、吴充这样的政敌也无所谓,而且敌意有时候也不是全无好处。
吕大防方才已经考虑过了,也不再多犹豫,“愚兄只能去跟王禹玉请托齐荐子厚,却不能论及他事。”
“韩冈素知微仲兄为人,不敢多有请托,也不敢用诡计亵渎师长。也就是请微仲兄向王禹玉提上一句。”
吕大防是个方正的性子,韩冈并不指望吕大防能用离间王安石、韩冈这对翁婿为理由,去说服冯京、吴充他们。但在王珪这位熟人面前顺口提上一句,想必吕大防也不会固执于自己的性格。
“既如此,愚兄也不敢推托,此亦是愚兄分内事。”吕大防举起酒杯,以酒为约,与韩冈对饮而尽。
将此事定下,韩冈和吕大防都放下了心事,开怀畅饮,一边海阔天空的聊着,一边喝酒吃菜。
吕大防身高七尺,比韩冈还要高出近一个头,就算是端端正正坐在座位上,就已经很有压迫感,方才见面时,巨大的身躯,更是让韩冈感觉有些压力。现在放开肚子,吃喝起来也比韩冈远胜,转眼桌上几盘菜就不见了踪影。
韩冈连忙让人上酒上菜,吕大防则道:“在边州,粗食劣酒也不是没有尝过,京师的美酒佳肴也一样吃了。口腹之欲不可放纵,好坏都是由他。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那是祭礼,愚兄寻常在家中吃饭喝酒,都是以简朴为上。”
年近五十的吕大防与只有自己一半年纪的韩冈称兄道弟并没有半点不快,辈份这个东西与年纪无关,韩冈本就是吕大防三个兄弟的同窗。再说以韩冈如今的声望也当得起与吕大防平起平坐,
“存天理、灭人欲,此乃正道。微仲兄之言,韩冈也有会于心。”
礼记中有一段叫做‘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韩冈说的这六个字是反过来用。吕大防听了觉得甚有道理,点着头重复的念了好几次,赞赏不已:“饮食是天理,穷于口腹之欢,那就是人欲。‘知好色、慕少艾’是天理,贪纵床笫则是人欲。挣钱养家是天理,宝于财货则是人欲。守中即是理,穷极则是欲……能体会出这六个字,玉昆你也算是明理入道了。”
“韩冈可当不起。”韩冈笑着道,“洛阳的正叔先生曾在信中解释‘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这八个字,说‘人心私欲;故危殆。道心天理;故精微。灭私欲则天理明矣。’所谓存天理、灭人欲这六个字,原本于此。”另外更多的是朱熹的功劳,不过这就不能说了。
‘洛阳……’吕大防知道,韩冈在程颢、程颐面前也是自称弟子,算是承袭两家之教,当日他立雪程门外的事迹,也早已遍传天下。“是否要将洛阳二程也一起推荐?”吕大防问道。
韩冈踌躇半响,最后摇摇头,“……力分则弱,还是先荐了子厚先生。”
第五章 圣贤需承传人荐(中)
“……精穷坟典,倡行礼义,见在凤翔府横渠镇教授,聚徒百余人……”
赵顼摸着上唇处的髭须,低头看着御桌上的一封推荐张载入国子监担任判监的奏章。
“……其学尊礼贵德、体天明道,以《易》为宗,以《中庸》为体,以《孔》、《孟》为法,黜怪妄,辨鬼神……”
这个评价可是高得很啊。赵顼心中想着。
如果这是韩冈的奏疏,那一点也不会让人惊奇。可在这份奏疏的落款之处,赫然是王珪的名字。当然,在赵顼的案头上,也有韩冈推荐张载的奏疏,还有吕大防推荐张载的奏疏。
韩冈一心要举荐张载入经义局,吕大防的三个兄弟都在张载门下,他们举荐张载是在情理之中,怎么连王珪也一同来凑起了热闹?
赵顼一时间有些想不通,韩冈到底是什么时候走通了王珪的门路。但从赵顼对朝局的了解中,推荐张载一事,韩冈在政事堂中,恐怕也只能找到王珪这一个助力——王安石是绝不可能让其他学派的宗师,来干扰到新学在京中的统治地位。
一杆朱笔拿起,放下;放下,再拿起。犹豫再三,赵顼也没有决定到底要不要让张载入京任职。
这并不是要顾及王安石的问题,还关系到朝廷推广教化的根本大计。
以张载如今的声望,也的确当得起国子监中的任何一个职位。韩冈这位弟子的表现,更是让人期待起张载会如何教导那些个心高气傲、桀骜不驯的太学生们。而且早在韩冈之前,张载就已经名满关中,陕西士子闻风影从,这点赵顼也是知道的。
要不是因为他打算以王安石的新学为朝廷论学之本,这两年早就要招张载入京了,根本不需要他人来荐。
可就是因为新学已经成为朝廷,《三经新义》对经传典籍的新注释,也已经是国子监中考试时唯一的正确答案。赵顼不能不考虑到张载入京后,进国子监任职,会对此事造成多少反作用。
只是张载的学说,赵顼却是很有几分欣赏。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如今流传出来的四句,赵顼当日一听之后,便为之激赏终日。虽然听说这几句出自张载的学生们——其中最后一句还是韩冈说的——但赵顼更清楚,这四句其实是对张载所传学术的总结。来自于张载,发自于横渠,并不是凭空而出。乃是张载几十年的悉心传授、谆谆诱导后,在关学门下弟子的心中得出的结论。真正说出这四句话的是张载,而不是他的弟子。
此四句气魄宏大,眼界深远,不宥于章句,而是直追本心大道。赵顼很喜欢这四句话,若是他的臣子们能以这四句为圭臬而行之不移,那他这位天子,也就当真能‘垂衣裳而天下治’了。
又考虑了片刻,朱笔再一次被拿了起来。判国子监不能给张载,但还有其他的职位。张载曾为崇文院校书,在三馆之中,不是没有位置安排他。
“官家!”一名小黄门让人在外面通报后,匆匆进了崇政殿中。
“什么事?”赵顼在奏章上振笔疾书,也不抬头,方才一阵犹豫耽搁了太多时间,他的御桌上还有厚厚的一摞奏章等待他批复。
“三皇子……”
“三哥怎么了?!”赵顼没等他说完,就厉声急问。手在奏折上一抖,顿时就是一滩朱红如血的印记。
小黄门偷眼看了一看赵顼的脸色,心里发着毛,换了个听起来稍微缓和一点的措辞:“三皇子身体有恙,圣人和宋娘子【注1】已经急传太医来问诊。”
赵顼眼睛都急红了,什么张载、什么举荐全都丢到了一边去,他的儿子生病了!而且事情既然会报到他的面前,就绝不是小病!心慌意乱的丢开摊了一桌的奏折,忙着站起身,匆匆的就往后宫去了。
……………………
将难题交了出去,韩冈和吕大防现在就等着天子的回音。
参知政事王珪、新任龙图阁侍制吕大防,加上判军器监韩冈,三人同荐张载判国子监。以他们三人的身份,这份举荐在正常的情况下,多半就能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只是以眼下的局面,在韩冈看来,赵顼应该不会让张载去国子监。
太学生们都是未来的官员,他们的教科书只会是科举中的标准答案,而如今科举,都是改以三经新义为蓝本。这就是王安石要‘一道德’的结果——想入朝为官,当然可以。但必须守规矩,从学术观点到治政策略,必须与朝廷的大方向保持一致。
“可是以子厚先生的性格,绝不会按照三经新义来教授学生。一旦子厚先生以气学大道来授徒,就会与天子和朝廷的本意相违背,必然会出乱子,太学生们肯定也会反对——不入科举的学问,国子监中又有几人会愿意花费时间去学?!一心想道的在国子监中不会有几人。”
吕大防默默点头,韩冈的分析其实也是他的判断。“但天子不会直接给否决。”他又开口道。
“微仲兄说得正是。”韩冈也同意吕大防的判断,“天子不肯批复荐章,在意料之中。只是以天子的性子,多半会改以其他官职做为补偿。”
不仅仅是因为张载的声望,还有以王珪为首的三名臣子的面子要顾及,赵顼肯定会做出一定程度的补偿,而韩冈所想要的就是这个补偿。
“旧年子厚先生是崇文院校书,如今重回崇文馆也是在情理之中。”
“不能去国子监传道,去三馆任职也是好的。三馆是清要之地,庶务极少。空暇下来的时间,也可以用来授业传道。比起国子监中,一门心思”
吕大防入朝为官的时间是韩冈的数倍,对官制的熟悉程度也不是韩冈能比,他的判断,韩冈也能信个七八分。
其实判监的这个职位也不好。司天监、将作监、少府监、秘书监、国子监、都水监,以及设立未久的军器监。这七个监司中,国子监名义上的主官为祭酒,都水监的主官是都水使者,其余的都是监——如秘书监监、将作监监——通常被尊称一声大监。
只是古来大、太相通,如果不是自己本官的品阶压在判军器监的差遣之上,少不了就会被人称作韩大监,悲剧一点就是韩太监了。韩冈也不希望自己的老师沾到这个让他不舒服的称呼。
一般来说,以当今天子的勤政,递上去的奏章只要两三天就能得到回复。可是接下里的两天,宫中却是毫无动静,而不久便传出来的消息,也解释了韩冈心头的疑问。
“永国公重病?”吕大防没想到韩冈会给他带了这个消息,“可有大碍?”
韩冈摇了摇头,脸色也是沉重,“永国公一向体弱,这一次病得不轻,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就算撑过去,日后一切也是难说。”
皇三子赵俊被封为永国公兼彰信军节度使,如今刚满两周岁,不过他是赵顼眼下唯一活下来的儿子,是整个皇室的中心,如果他能不出意外,基本上就是未来的大宋天子。
只不过,这不出意外的几率未免小了一点。
这个世代新生儿死亡率其实高得可怕,寻常人家基本上是一半一半,到了官宦人家比例会低上一点,比如王旖,她就有姐姐在王安石去鄞县任职时夭折,后来又夭折了一个儿子,相对于长大成人的两子两女,夭折率正好是三分之一。只是到了宫中,这个死亡率却是陡然增长。
英宗在登基前就有三个儿子了,谁都没有为传承帝业的储君担心过。但在英宗之前,因为仁宗皇帝无子一事,可是在朝堂上闹了近二十年的风风雨雨。再前面的真宗皇帝,也只有仁宗这一个年过四旬才有的独子。
也许是哪里犯冲,坐上皇位之后,大宋的皇帝无不是子嗣艰难。太祖、太宗的儿子,绝大部分都是在登基之前所生。而真宗只有一个,仁宗没有,英宗的三个儿子也是在登基之前生的。到了如今的天子这里,已经生有四个儿子,现在却只有皇三子一独存。这就不免让人怀疑,是不是这个皇宫哪里有问题。为什么不论是坐在御榻上的是哪一位,生了儿子都很难养活?
韩冈现在的心情有点压抑,如果赵俊当真出了什么意外,这就代表帝位的第一继承人又转移到了雍王赵颢的身上。
尽管历史上赵颢没有机会登上大宝——韩冈至少知道宋徽宗是谁的儿子、谁的弟弟——但韩冈所了解的历史如今已经改变了。
至少王安石这一次复相是在夏天,而不是春天。‘春风又绿江南岸’这一名句,很有可能不会再出现。说不准赵顼可能一辈子都没办法养活一个儿子也说不定。
赵顼现在还年轻,还有机会努力,但韩冈觉得,他已经是要往这方面多多考虑的时候了。
注1:北宋宫中多称呼皇后为圣人,而嫔妃则是娘子。
第五章 圣贤需承传人荐(下)
皇子有恙,病势沉重,在朝中也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有人忙着找药,有人忙着求医,甚至还有求幸进的,献上了刺了舌血写的金刚经来保平安。而宫中也是延医问药,求神拜佛。至于其中情真与否,各自心里都有数,绝大多数只是面上功夫。
至于吕惠卿,他根本就不去担心皇三子赵俊的健康问题,甚至是生死问题也不关心。
天子不过二十五六,身子骨虽然弱了些,但在后宫中还能施展得开,儿女也是一个接着一个的生,只是养不大而已。还不到需要关心的时候,过了三十后如果还没有子嗣,再急也不迟。
仁宗嘉佑时御史中丞张昪,为人清介,不与同僚结交,仁宗曾戏言其‘孤寒’。而张昪则直接反驳说仁宗才是孤寒,说:‘臣家有妻孥,外有亲戚,陛下惟昭阳【注1】二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