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3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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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冈点点头,李信也给他写的信上提到过此事,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到时记得要送礼就是了。他问道,“舅舅的身体可还好?”
“舅舅身子硬朗得很,老封翁做着。现在凤翔城中,哪个不敬他?过凤翔的时候,小弟还特地绕去州城见了一面,将姨父姨母的礼物送了过去。一直在说想着搬去陇西,就是要守着外公的坟茔,不好搬。”
说起坟墓,韩冈想起了一事:“四姨的坟去看过了吧?墓土有没有损坏?”
“没有,没有,”冯从义摇着头,“舅舅一直在盯着,也坟茔和墓碑都重修了一边。”
“你那三位兄长现在怎么样了?”当年离开凤翔府之后,韩冈就没再问过被他送进大狱里的冯家三子,想来不被敲骨伐髓是不会被人从大狱里放出来的。
“娘亲的遗骸仵作查验过了,没有毒斑和外伤。所以前两年,小弟就买了百来亩地,让他们守着爹的坟。”冯从义吞吞吐吐的说着,生怕引起韩冈不快。
“做得对。”韩冈却点头,“再怎么说都是你的兄长。四姨的事既然与他们没有关系,也不必赶尽杀绝,留条后路也是好事。”
得了韩冈认同,冯从义放松下来,感激的说着:“也多亏了表哥,否则小弟也不会有今天。”
“你都给赶出家门了,做哥哥难道能坐视?一家人别说两家话。”
冯从义重重的点着头,感叹了几声,放下了过去的心结。转过话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小弟前天从洛阳出来的时候,正遇上郭相公,不过没敢上去搭话。看着他急着往东京赶,难不成是要调职了?”
“是郭逵?”见到冯从义点头,韩冈说道:“郭逵是要调去太原府的。虽然已经割了地,让契丹人满意了。但还是要防着他们谋图不轨,再起事端。有了郭逵坐镇太原,开封这边才能安心下来。不仅如此,种谔也要回鄜延路了,盯着党项人。”
“难道这一次当真割了七百里地?!”冯从义随即凑近了一点,低声的问着。
“从代州往南七百里,差不多都快到黄河边上了。你说有没有七百里?”韩冈笑着反问。
“果然。”冯从义一拍手,“俺就说不可能吧。还跟林家的四哥打了赌,赌了一坛五十斤的烧刀子。”
“恐怕你要输。”韩冈笑着,笑容冰冷:“其实要看这七百里是怎么算的了。虽然国界只是向南后退了数里,退到了分水岭上。但宋辽两国边界绵长,如果计算土地面积,也的确有七百里了。”
冯从义点点头:“如果只是这个七百里,倒还算好,输了就输了吧。”
“还好?!”韩冈脸上怒容顿显:“国土不可让人,此事连匈奴人都知道。契丹一句讹诈就得了七百里土地,此乃我等朝臣之辱。”
冯从义被吓了一跳,看着韩冈,小心翼翼的问道:“表哥弃了中书,反而去军器监,是否有这个心思在?”
韩冈叹了口气:“也有此一因。”他笑了笑,“明天就要去军器监上任,就不知军器监中的大小官吏给我准备了什么接风宴。”
……………………
军器监衙门设在旧城右军第一厢的兴国坊,
从前朝后周时开始,位于皇城左近的兴国坊,就是为禁军打造军器的所在。坊区如今分为东西二作坊,下设五十一作。如火药作、青窑作、猛火油作、金作、火作、大小木作、大小炉作、皮作、麻作、窑子作等等。用后世的话说,就是集团公司下面分成两个分公司,下面再设五十一个工厂,各自负责不同军器装备和零部件的制造。
“舍人的霹雳砲、雪橇车,主体的架子就是分别出自大小木作,铁钉出自金作,绳索出自打绳作,上漆有漆作,装饰有画作。”军器监丞白彰,领着韩冈在兴国坊的巷道中走过,周围的一座座院落中,斧锯刨磨之声不绝于耳,必须得大着嗓门才能听见彼此的说话。
听了白彰的介绍,韩冈觉得这是应该算是分工合作了,一个个车间生产不同的零部件,然后再加以组装起来。
“这么多作坊参与其中,制作的军器不会有什么差错?”
“就为了能让天下兵甲犀利精良,所以才有了如今的军器监,如何会有差错?”白彰自豪的说着,“过去还没有设立军器监,东西二作坊还属于三司胄案的时候,刀剑锋芒极脆,弓弩一张便折。但自从吕大参和曾学士开始掌管军器监,只用了一年,便皆以完备。”
白彰忽然停步,指了指左手边的一座大院,叮叮当当的捶打声从里面不断的传出来,门前一圈禁军守卫,看守森严,“这是斩马刀局,专一制造斩马大刀。如今关西边军,用得大刀正是此中所造。”
韩冈随着白彰走进去,看着他从匠人手上刚刚打造好的大刀。沉甸甸的刀身,有着三尺许的刀锋,一尺长的刀柄,柄下镶有铁环。双手握着轻轻一挥,便呼啸作声。白彰将刀拿给韩冈看,“当真能将马也斩下来。”
韩冈对章惇说过他要萧规曹随,但并不代表他会将监中之事一概置之不理,总要看一看,瞧一瞧,若真的有不对的地方,心中也得有个数。
不过走了一圈之后,韩冈当真有些佩服起吕惠卿了,能将军器监上上下下安排得井井有条,难怪能在短时间内就打造出质地优良的军器来,让他想挑刺都难。而且看着白彰说起话来,对自己现在的工作充满自豪的态度,即便自己想对军器监的制度有所改进,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必然会受到极大的阻力。
回到衙门中,曾孝宽正慢吞吞的喝着茶。
他虽然也是判军器监,但主要工作还是在枢密院。曾孝宽正担任着枢密院都承旨一职,很快就要升为枢密院直学士了——这也是因为他主管新法中的保甲法一事。不比韩冈是专任军器监。虽然从排序上他要压过韩冈,但实际主持监中工作,还是得韩冈来。
见到韩冈近来,他笑问道:“玉昆,如何?”
“参政和都承于监中所立种种,让韩冈无所更易,当可坐享其成了。”
曾孝宽呵呵笑道:“吕吉甫尚在军器监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编修《军器法式》,作为军器制造的标准。如今已经修订出一百一十卷,《辨材》一卷、《军器》七十四卷、《什物》二十一卷、《杂物》四卷、《添修》及《制造弓弩式》十卷。玉昆若有闲暇,可以拿来一观,只是决不能外传。”
“这是自然。”韩冈点点头,转身对着罗列在堂下的一众衙中属僚道:“监中制度一切如旧,望尔等勤勤谨谨,循之如初。”
白彰领着下拜。曾孝宽微微而笑,而韩冈也在笑。
接下来一段时间,韩冈的确什么都没有干涉,每天上朝之后,就按时去军器监上班,到傍晚在按时下班,平平静静的行动,让许多想看好戏的人大感失望。
只是吕惠卿素知韩冈的为人心性,知道他此时的沉寂,必然代表着他准备一鸣惊人。所以军器监那里越是没有动静,吕惠卿心中就越是没有底。他现在正想着该如何对付冯京,绝不会希望此时身后起火。
“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韩玉昆所谋非小。”
“韩冈如今仅仅是逐日督作,吉甫何必心忧如此。若真有动静,再做理会不迟。”
章惇在吕惠卿面前虽是这么说,但心中却为着韩冈担心。韩冈不与吕惠卿过不去,一点也没有动静,这对吕惠卿是好事,但韩冈本人就不好办了,天子正等着他的回报。
第43章 竹纸知何物(下)
除夕的钟声越来越近,京城中过节的气氛也越发的热烈了起来。
今年好歹度过了灾伤,有眼见着入冬后连番降雪,不用担心来春旱情,京城中的百姓也都恢复了旧时大手大脚的习惯。
到了腊月下旬,大相国寺每月五次万姓交易的日子也就剩两次。这个时候,就是除了年节之时以及四月初八佛诞日,大相国寺一年之中最为喧闹的时刻——如果是以殿前三门广场上市集的热闹程度比较,就算是年节和佛诞日,都远远比不上。
从大相国寺由太宗皇帝亲笔题额的牌楼下走过,大门之后就是贩售飞禽猫犬、珍禽奇兽的区域。穿过此处,在二门、三门处,则是日用、军器和零食,如蒲合、簟席、屏帏、洗漱、鞍辔、弓剑、时果、腊脯之类。
一边是要进来烧香的信众,一边则是要买年货、特产的顾客,大相国寺之前正挤得人山人海。踩掉了鞋,挤掉了帽的情况,都不少见。
作为一路帅臣,郭逵每年至少都要入京诣阙一回,过去也曾常住于此多年,东京城的繁华倒也并不陌生,而大相国寺逢到腊月时的热闹,更是一清而楚。但他作为一名武将,一辈子杀人无算,免不了要靠着礼拜神佛来安心,每次进京,都会来大相国寺一趟。
郭逵今日来大相国寺烧香礼佛,就是避开正门,从后门进来的。虽然后门处也是人声鼎沸,但都是些卖书画、珍玩的摊子,还有些摊位则是代售诸路罢任官员,从地方上带回京来的土产——郭逵一向喜好货殖之术,他这一次入京就也有些土产带回来,但这些琐事自有家人掌管,郭逵只要在家里看现钱就行了——所以顾客终究还是不如正门处多。
郭逵带着儿子郭忠孝在大雄宝殿中上过香,又捐了一批金帛香油作为供物,便闲极无聊的在寺中的殿阁间信步游逛了起来。
如果给耳朵长得跟兔子一般的御史听说他明明已经接受王命,却不赶紧去太原府上任,反而来闲逛大相国寺,肯定要奏上一本,但郭逵可不在乎。犯些小过被人弹劾,反而是好事。
他去太原府的任命也已经确定,进京不过是走过场而已。见到天子,更没什么多余的话说。不过是将原本因故被剥去的宣徽使一职,又还给他而已。这算什么酬劳?但郭逵还是做出一副大喜过往的态度来拜领了这份任命。他如今的地位太高,如果不加以收敛,落到狄青、曹利用的下场不足为奇。
慢慢的一路走到二殿天王堂。天王堂的外廊上,是一幅炽盛光佛降九矅鬼百戏的壁画,乃是仁宗朝翰林院画待诏的手笔,炽盛光佛身周光芒四耀,威猛无俦,而被起压制的九鬼,则是神态各异,或胆怯、或狰狞,或狂嚎,姿态个个不一。是大相国寺中,最为有名的几处佛图。
不过在壁画前,此时拥着一群人。其中有两个是官员,一个红袍、一个青袍,而剩下的看其穿着不类中国人氏,郭逵也认不出是哪里的人,聚一起在看着墙上的壁画,一边对着壁画指指点点的。
郭逵冲着他们呶呶嘴,一名伴当会意的上前去打听。片刻后转回来,道:“是高丽使臣金良鉴。听说今天是特地来大相国寺拜佛的。”
郭逵听说是高丽使臣,转身就绕路往前殿罗汉堂走。此等外夷使节,做臣子的根本就不能沾边。除了朝廷专门指定随行陪伴的馆伴使,否则瓜田李下之嫌,文臣武臣沾上都是个大麻烦。
走到罗汉堂,再往前就是三门处满是摊点的广场,郭逵本来就不怎么喜喧闹,也不跨出去,转头就准备欣赏起殿中的五百尊金罗汉来。
只是在一瞥眼间,郭逵却于殿门外不意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青布遥溃谝患衣舨实频奶忧罢咀牛掷锘拐米乓徽悼酌鞯啤咀1】。
“韩冈?!”
……………………
外层是极薄的竹纸,而内里骨架则使用着极细的竹篾给撑起来。里面是一支手指长的红色蜡烛,四面绘着精美的花卉图案。这么一盏制作精美的孔明灯,现在就在彩灯摊前站着的年轻官人手中。
能在大相国寺摆摊,摊主本身就得有些能耐,眼睛也早就给磨得利了。
面前的这位年轻官人,只看装束,就像是个年轻的秀才。但他身上所着的遥浪貌剂希趺纯炊疾幌袷撬柯樗啤T倏此竺婊垢偶父隹孜溆辛Φ陌榈保窒窀还笕思业淖拥埽墒巧袂樘热匆坏阋膊凰蒲俺5难媚冢鼋鍪撬姹阋徽荆闶巧砭痈呶坏钠伞
相貌虽然不是此时受姐儿欢迎的秀气斯文的白面书生,但看着就像是文武双全的模样,加之身高体健,自有一番吸引人的气度。周围来上香的女眷,十个之中能有一半,往他这边看过来。
‘说不定能作笔大买卖。’想到这里,摊主心头就热了起来。
“这灯多少钱?”韩冈看了手中孔明灯一阵,终于抬头问着价格。
摊主听得发问,连忙回话道:“官人,这折枝百花灯一套二十五盏,只整卖,不单卖。”
“一套二十五盏?”
韩冈上下翻看着这盏四面绘花的纸灯,上面有一朵合欢,一朵栀子,还有两朵不认识,但做工精美,而且画工也是上成,只是想不到竟然是套装。
见着韩冈看似有了些兴趣,卖灯的摊主更加殷勤起来:“官人有所不知,这一套孔明灯,上绘折枝百花,是京中有名的灯笼张亲手糊制,而绘图的也是名师所作,是陈待诏的亲传弟子。只有小人摊子上有,别家店铺根本就找不到”
那卖灯一边推销着,一边指着灯笼一角给韩冈看,的确能看到鲜红的印记。
“寻常的孔明灯,就是个纸袋子,里面用粗粗劈就的竹篾架起来,居中放上一团浸了油的粗布。点着了,只能在天上飘个半刻钟。而小人的折枝百花灯,用的是上好西河竹的篾丝,还有敬玉堂的竹纸,里面放的是上品蜡烛,点起来飞上半个时辰都不会落地。这么一套,才不过三贯钱而已,东京城中哪里能寻得来?”
韩冈倒不管贵还是便宜,只要能飞就行。一套二十五盏虽然多了些,但拿回去摆在家里也不错。连讨价还价也不做,直接示意随行的伴当付了钱。付了帐,他又问着摊主:“这个灯笼张是什么人?”
摊主连忙道:“正是小人家传的名号,现在是小人之父用着。”
韩冈笑了笑,将手上的纸灯交还给张姓的灯笼摊主,“二十多盏灯带着太累赘,收市后一发儿送到常乐坊的韩舍人家。”
“韩舍人?”摊主闻言张大了嘴,他可听说过这一位。
韩冈已经踱着步子走开,摊主的惊异由他的伴当来回答,“如今朝中韩姓的起居舍人,可就我家舍人一个!”
买过了孔明灯,韩冈就又准备在寺中逛上一逛。他今天主要是来见刚刚升任左街正僧录,成为国中最高僧官的智缘。亲自下场买东西,却是一时起了兴致。
“可是玉昆兄?”
一个隐约曾有听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韩冈回头一看,先是一怔,然后方才认出是久未谋面的郭逵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