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3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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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国以来,曾经连中三元的,只有寥寥数人而已,而他冯京可是其中之一!
但异论相搅——天子需要的是异论,而不是冯京冯当世。
若说冯京心中没有一点火气,当然是不可能的,是人都会生气。
偏偏韩绛举荐了韩冈,吕惠卿在沉默了一日之后,也同样上书举荐,天子甚至没有征求冯京、王珪的意见,就为此下诏,征召韩冈为中书都检正。正好成了点燃冯京心中火气的诱因。
蔡确看得分明,却故作不知,反而笑道:“相公,难道这不是好事嘛……”
“韩冈推拒了中书检正,却只求军器监。为的什么?就是为了张载的关学和格物之说。这尊师重道的名声都出来了,让天子都破例要召见他来劝说。今日不做中书检正,明日只会升得更快。待到日后,怕是要比韩稚圭都要快一步入二府。”
孙永尽管只在天子面前说了韩冈的真实心意,但这番奏对当天就传出来了,冯京是为宰相,自然是最先听到的一人。
御史台中的蔡确,与所有的御史一样,耳朵长得如兔子一般,当然也听说了。不过他没有冯京的怒气:“全则必缺,极则必反。韩冈进用如此,难得其终啊……”
蔡确其实是在推脱。
宰相在御史面前怒斥一名官员,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蔡确会不明白?
只是他不想迎合冯京的心思罢了。
看着亲家不肯点头,冯京心中又多了一层隐怒。
他始终看韩冈不顺眼。原因有很多。王安石的女婿是一条;太过年轻,二十出头就成为朝官也是一条;还有韩冈在流民图一案中的一番话,挡了他半年的时间才得入相当然更是最为重要的一条。
自然,冯京是绝对不肯承认自己是在嫉妒或是愤恨。甚至在他内心里的想法中,也只是觉得韩冈一步一步的向上攀登,待到而立之年,便能公辅在望,其日后必然难制,对后世的天子是个巨大的隐患——他是为了大宋着想,才不喜欢韩冈。
“韩冈虽薄有微功,但其进用过速。甫及弱冠,便已为右正言、集贤校理。不日将及直阁、侍制、学士,以至于宰辅。陛下千秋万岁之后,可有能制之者?!”
蔡确暗暗叹了一口气。
冯京的这番话,肯定是很有道理的。以韩冈眼下就拥有的官品和地位,再有个十年二十年,他升任宰执至少有七八成的可能。而等赵顼死后,到了下一任皇帝登基时,能压得住他的可就不多了。
——皇帝长命的不多,能活过花甲之龄的,十个之中也不一定有一个。大宋开国以来,更是一个都没有。太祖五十,太宗五十九,真宗五十五,仁宗五十四,而英宗更是只有三十八。六十岁仿佛一个魔咒,连续五任天子都没有跨过去。
而臣子长寿的则很多,六七十岁依然身体硬朗的,朝中比比皆是。冯京都五十多岁了,照样康健如旧日。更别说有名的张三影【张先】,已经七十多岁了,可前两天随着新的词作传到京城,又听说他新纳了一房小妾。
韩冈——蔡确见过多次,想必冯京也见过。
身强体健,不让武夫,甚至据说他能开石五硬弓。又是传说中的药王弟子,不说他医术有多高,但如何保养肯定是有一手的。而赵顼则是一幅病弱态,身体一直都不算好,几乎每年都要病上一回。要比起寿数,韩冈压倒赵顼的机会,远远过之。
但这话冯京能在天子面前说吗?能当着面说赵顼活不过韩冈?
这个话,如果有人敢对天子说,而不是私下里抱怨。那只会是包拯,不会是冯京。
蔡确很头疼,他可以跟宰相为敌,因为上面还有一个皇帝。要违逆天子的心意当然没问题,这是表现他作为御史的气节的好机会,蔡确不是没有做过,也因此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但高回报的同时,必然有着高风险。顶撞天子那也是要看时间地点的,万一有一点差错,那可就是鸡飞蛋打。在蔡确看来,眼下绝不是个恰当的时机。在韩冈圣眷未消的情况下,蔡确决不愿意明着跟他为敌。
“少年得志,极易骄狂。如杨亿、胡旦之辈,少年成名,后事难终。”蔡确勉力顶着冯京的不快,“以蔡确愚见,还不如多说他的好话,极力举荐,以重任委之,便可坐观其自败。”
这算是什么主意!冯京阴沉着脸,指出了蔡确话中的破绽:“……别忘了,少年成名的还有晏元献在!”
十四岁被赐进士的晏殊,最后官至宰相。仁宗朝时有名的富贵相公,太平宰相。‘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这等从平淡中隐透着富贵的词作,即便至宝丹王珪的堆金砌玉,也难以与之相比。他任官的闲适,即便是现在,也是让绝大多数官员深深羡慕的。
谁能保证韩冈不是第二个晏殊?
蔡确笑道:“晏同叔乃至诚君子,无事敢隐于天子。韩冈可是这等人?”
蔡确这一回并不是在敷衍,在他眼中,晏元献的确是有着大智慧的人物,而不是寻常人的小聪明,韩冈聪明外显,很难比得上晏殊。
晏殊之所以被真宗看重,就是因为他的诚实。以童子科被荐入朝面圣,看到真宗亲自出的诗赋题目之后,晏殊却说他前两日刚刚做过类似的题目,恳请真宗另行出题。
到了在馆阁中任官之后,其他官员都喜欢出外参加宴会,日复一日。只有晏殊却留在家中读书。当真宗为太子寻找东宫官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晏殊——只因为他不喜饮宴,堪为太子之师——可晏殊到了朝堂上时,却很老实的说他之所以不参加宴会,是因为没有钱,若有钱,肯定也要去的。
这样的诚实,反而让真宗更为看重。而且晏殊的这番言辞,又避免了得罪同僚——这叫做智慧,而不是聪明。
晏殊的行为举止,深为蔡确所敬佩。若有可能,也想学上一学。
而那边的冯京,他既然不喜韩冈,自是不会认为韩冈的人品有多少。心中有对人有了成见,不论什么地方都能看出奸猾狡诈来。蔡确说韩冈不如晏殊,冯京也不会有反对的意见。
“韩冈当然比不上晏同叔,可其人善作伪,等他身败,国事当已被其人所乱。”
无论如何冯京都不能遂了韩绛、吕惠卿的心思,也不能让韩冈得意,否则他这位宰相就当真成了摆设,所以冯京要用到蔡确。
“那也是日后的事了,现在说出来,谁又会相信?”蔡确知今日之事难善了,若不出个主意,可就是要开罪冯京了,“既然相公不愿意一同推举韩冈,那就先看着他会怎么答复天子——天子最近不是要见他吗?以韩冈的性子,在天子面前肯定还会坚持到底。到时候,设法让他恶了天子便是。”
“怎么让他恶了天子?”冯京立刻追问,“韩冈可正得圣眷!要不然,天子也不会特意召见他。”
“韩冈东施效颦,仿效其岳父以博高名,以天子之聪明睿智,岂有看不出来的道理。只要风声传出去,韩冈百口莫辩。试问天子难道会喜欢这样心思诡诈的臣子?当圣眷一去,韩冈还能升得多快!?”
蔡确帮着冯京出着主意。但他心中却是另有一番盘算。
他借冯京为臂助,但有冯京在一日,他就没有在朝堂的可能。御史中丞和宰相是亲家,天子怎么可能能坐得住?吴充之所以能与王安石一掌政事堂,一掌枢密院,那是因为他们关系险恶,换作是他蔡确和冯京可就不一样了。
蔡确现如今真正在想着的,是到底要怎么才能赶着顶头上司邓绾,顺便不露马脚的请走冯京这位亲家,而不让自己纠缠其中,那就更好了。
冯京点着头,似乎已经被蔡确所说服,但他的心中却是暗暗冷笑着,蔡确仍是在敷衍他罢了。
大宋的状元不少,但最后能做到宰相的,可就为数不多。真当他冯京是糊涂人吗?蔡确为了能博取高官重名,与王安石反脸。如今,真正挡在蔡确面前的就只有御史中丞邓绾和他冯京了。
不过只要有用,冯京就会用着。蔡确的身份和眼光,对冯京来说,目前还是很有用的。
举起酒杯,冯京与蔡确对饮而尽,各自心怀鬼胎的笑了起来。
第41章 礼天祈民康(六)
比起预计的时间早了一天,韩冈抵达了东京城。
大礼在即,城内城外戒备森严。韩冈与童贯一起从白马县赶回来,一路上,不过一百多里的道路,竟然遇上了十几队巡检马队。等到了城门口,城门守兵的搜检比起韩冈前日离京时,则又严密了三分。
因为搜检耽搁了太多时间,城内城外都排起了长龙,队伍中的人们只能一步步向前蹭着,怨声不绝于耳。如果韩冈不是穿着官袍,童贯又亮明了身份,恐怕也要城门处等上一两个时辰才得入城。
“韩提点,官家正在宫中等候,还请快一点!”
进了城,童贯急着催促着韩冈。看着现在天色,已经是申时初。再不赶紧入宫,可就要等到明天。而到了明日,天子就要开始在大庆殿斋沐七日,静心礼天,等待郊祀大典的开始。
这段时间中,天子一般也就会接见一干宰辅重臣,而韩冈想要觐见,虽然也不是不行,但未免会有些议论,耽搁了天子斋沐的时间。在官家心中,他童贯当是少不了一个办事不利的罪名。
但这位小黄门与韩冈已经算是很熟悉了,也有巴结交好的想法,昨日奉天子口谕到了白马县,便将赵顼的一番话倾囊相告——这并不算违背天子的诏令,因为本来传递的就是口谕,但已经足以让韩冈了解到赵顼的心情和想法,同时也有所准备。
沿着城中的街道,韩冈和童贯很快便抵达了皇城前。
从左掖门进宫,童贯领着韩冈往崇政殿走去,沿途的官员看到韩冈,惊讶之余,也有着不少人羡慕,这个时候并不是天子接见朝臣的时间,除了一干重臣能在黄昏之前直上崇政殿,其余小臣一年也不见得有几次机会,而且看韩冈风尘仆仆的样子,还是刚刚抵京,这份圣眷朝中少有一见。
天子委以重任,韩冈却连番辞官不就,这一番作为,日后多半就又是一个王安石!
一道道又羡又妒的视线,韩冈全然没有放在心上,他现在正在暗自措辞该怎么将中书都检正这项任命给顶回去。
走进殿中,韩冈一瞥之下,在殿内竟然只看到了冯京,而其他几位宰辅却都不在。不便再多想究竟是怎么回事,韩冈于大殿中央再拜起身,垂手等着天子的发落。
“韩卿,你可终于来了!”赵顼微微笑着,可说出的话却一点也不和气
赵顼今天很有几分不快,本就因为大典将至而心浮气躁,现在对他任命拒绝得很干脆、让他难以省心的韩冈到了面前,免不了要更添火气。
听到天子说话的口吻腔调,韩冈心中有了一丝明悟,他终于知道,赵顼的火气是哪里来的。
孙永任了桥道顿递使,拉着韩冈一起忙得焦头烂额。开封府界如今风声鹤唳,一点小事都能引得从县中到府里一起鸡飞狗跳。那么赵顼这位当事人为了大典而心浮气躁,也是在情理之中。
这个时候,韩冈顶了赵顼的诏令,做了不给天子面子的事,当然不会有好结果。换做平常,也许根本不算什么,赵顼也不会强逼着韩冈来,但正好撞到了这个时间段中,韩冈就少不得要看到天子的难看脸色了。
运气还真是糟,韩冈心中一叹,道:“臣不敢。陛下即是有招,臣自当兼程而来。”
“不知朕所任命的中书都检正一职,韩卿是否还要推辞。”赵顼平平和和的问道,却是紧咬着不放,“以韩卿之功、之材,也当得起这个职位。”
韩冈说着惯例的回话:“微臣微末之功,难报陛下恩德之万一。只是中书之事,中书检正乃是军国之重。臣虽小有才干,忝有微劳,但素未习其事,便不敢贸然奉召。臣若不能胜任,不仅败坏国事,也有伤陛下识人之明。”
韩冈一番话,就是说赵顼实在太看得起自己了,自家当不起。安抚流民,使之不至为乱,韩冈过去有经验,同时也是从白马县花了几个月时间做准备的。但在朝堂之中任事,担任的还是中书五房检正公事这个职位,难度可是天差地远。
韩冈的回答,赵顼也算是不出意外。自承他难以做到,所以不敢接受。但这也是惯常的回答,但凡有哪个臣子被任命了让他们不愿接受的职位,有很多都会加以拒绝。而自称不能胜任,便是最为常用的一条,朝廷一般也就不会再强迫他们接受。
“韩冈,当年同知起居注一职,王安石连辞八九次,难道你要学着来不成?”冯京微笑着,似乎是漫不经意的插话道。
韩冈的脸色倏然变了。
韩冈无意担任中书五房检正公事一职,此前已经将心意由孙永传到天子那里,想来宫中派出来的天使,总不至于把他追到厕所里去。像当年捧着诏令的宦官,追着王安石一直追到厕所外,只为了求他接受朝廷的任命一般,如今应该是不可能了
可韩冈万万没想到,冯京竟然在天子面前说他是在仿效他的岳父,虽没有明言他心怀诡诈,但赵顼哪里可能听不明白。这个指责甚至是诛心刻骨,让韩冈都不愿承受。
冯京这是要毁了他的名声。传到外面去,他在士林中也会沦为邯郸学步的丑角。虽然眼下辞官不就的官员很多,但并不代表他们能体谅韩冈。
王安石屡次拒绝清要之职,都是在说京中为官给的俸禄太少,所以求着要外放一个州郡,好多挣点钱来奉养长辈以及家里的一堆弟妹。这是出于王安石本心,不想在朝中任官,而想在州县里来推行自己的治政方略,因此而来的名望乃是附带,并非王安石孜孜以求,所以赵顼相信王安石的人品,故而才会任用他主导大政数载。
但韩冈如今的行为若是在仿效王安石,就不是东施效颦四个字可以让人一笑而过了,那是心怀诡谲。可以博取人望的手段,如果是刻意做出来,他暗藏的目的当然就要惹得人深思。
赵顼脸色也变得难看了起来,原本仅仅是心中有一番怒气,此事却是变得狐疑和猜忌起来。
他如今求的是朝堂的稳定,异论相搅虽是祖训,却也没有哪个皇帝是希望朝中乱哄哄的,臣子们每天我攻击你、你攻击我,你弹劾来、我弹劾去。所以他在留了冯京、王珪在朝堂上的同时,却大力支持韩绛和吕惠卿。
但韩绛、吕惠卿并不和睦——赵顼看得很清楚——很有可能在他们之间,会大打出手,将朝局弄得乱成一团。所以在中书内部,他需要一个合适的人选来总括诸房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