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3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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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吕参政府上的仆人的带领下,韩冈一路往西。就跟冯京一样,吕惠卿也没有得到他的赐第。韩冈估计,应该要等到韩绛出现,到那时候,天子才会从高到低,一个个赏赐过来。
向着城西的吕惠卿府上行去,从吕家仆役略显焦躁的神色上,韩冈能想得到吕惠卿正在家中焦急不安的等着自己的到来,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吕惠卿第一次进入政事堂的缘故。
宠辱不惊的涵养,不是这么容易养成的。韩冈也不认为吕惠卿在一两年间便飞升参知政事,能做到几十年身居高位的重臣才能表现出来的气度。
不知这等心态会不会带来不好的影响,天子需要一个能稳定朝局的政事堂,新党需要一个能安定党内的领袖,吕惠卿若是不能该换心态,新党的未来会怎么样,就有些难说了。
轻轻摇头,韩冈将这个想法压到了心底,自己的猜测并不一定是真实,究竟如何,还要亲眼看了再说。
拉起缰绳,勒马止步,吕惠卿的府邸已经就在眼前。
第40章 帝乡尘云迷(三)
进门,行礼,落座。
吕府门外,等候召见的官员数不胜数。但韩冈一至,便立刻被请了进去。与吕惠卿在吕家并不宽广的内厅中,分了宾主坐下来说话。
吕惠卿和韩冈不是第一次见面,不过基本上都是在王安石的府上,单独会面的情况几乎没有过。
望着坐镇下首处年轻得几乎要让人嫉妒的韩冈,吕惠卿半开玩笑的责怪着:“玉昆可是让我久候了。这些天来,我一直都让人洒扫庭院,等着玉昆上京来。没想到一等就是半个月!”
韩冈在座位上坐得四平八稳,丝毫没有普通小官见到上官,只敢斜着身子,在座位上沾半个屁股的情况。
不过他的态度还是很有分寸,吕惠卿在言辞中刻意表现着亲近,他还是拱手告罪:“韩冈也欲早日拜见大参,只是身负王命未了,恐大参见责,才一直拖到现在。”
“玉昆欺我,你哪有这般胆小?!”吕惠卿摇头失笑:“想及当年初见,玉昆你便在介甫相公面前侃侃而谈,当时说的话,我现在还记着呢。”
回想旧时,两人心中的确也免不了要心生感慨。
五年前,两人在王安石府上第一次见面,王安石、曾布、章惇也都在场。
当时的吕惠卿虽然已经是新党的核心之一,却还没有多高的地位,且由于旧党重臣群起而攻,新法只在风雨飘摇之间,虽是都有鼎覆之灾。而韩冈那时更是不过一个刚刚做了官的小选人,在大宋官场上,不值一提的小人物。
时间易转,吕惠卿已经侧身政事堂,与当年的王安石平齐。韩冈也是靠着历历功绩不断攀升,在年轻一辈中,独占鳌头,将一干状元、榜眼远远的抛在身后。
现在的两人,一个是举足轻重的执政,另一个在朝堂中也算是有着不小的分量,对天子的影响力更是不能小觑。即便仅仅坐在一起说话,只要消息一传出去,也能引动朝中众臣的议论。
“当年年轻气盛,妄言朝政,没被乱棒打出去,那是韩冈的运气。”
“哪有岳父打女婿的?玉昆你数条对策一出口,就已经被介甫相公放在心上了。”吕惠卿笑道:“就连曾子宣,当时也是说玉昆你是贾诩。”
韩冈哈哈一笑,这个评价,章惇向他提过。但章惇当时说是吕惠卿,现在吕惠卿则说是曾布。真搞不清究竟是谁说的。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值得深究的大事,摇摇头:“贾诩一句话,就让汉室再无挽回的余地。想不到曾子宣那么看得起韩冈。但一言丧邦的本事,韩冈哪里能有?!”
吕惠卿笑容微敛,感慨道:“不过若是尽数听了玉昆你当初的意见,新法的施行也不会有那么多反复。”
韩冈摇摇头,“事实难料,若是真的按照韩冈所言施行,更有可能会因诸法过于峻急,反而坏了大事。”
吕惠卿深深的看了韩冈一眼,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一时判断不清这两句话是否有深意,道:“天子为韩富文之辈所蛊惑,畏虏如虎,使得相公不得不辞官。如今朝堂之上,群小猖狂。冯京今日又上本,说修葺黄河内外双堤,耗费钱粮无法计数,国计实在难以支撑。且束水攻沙的方略未有实证,贸然取用,未免太过冒险。乞天子只修外堤,内堤延至日后,待验证之后,再行处置。”
吕惠卿毫不客气的将冯京归为群小的范围,言辞中一点也不客气。
韩冈本是在等着吕惠卿的开价,却没想到吕大参当先做的却是讨价还价。但吕惠卿拿起这个话题,却是看错了人,也用错了地方。
韩冈先是摇摇头,继而轻笑道:“当朝之人所谋不及长远,乃是国之不幸。幸而政事堂中有大参在,韩冈也不用担心。即便大堤一时修不好,有大参坐镇京中,黄河当不至于为患。”
束水攻沙的治河方略的确是自己的提议,但天子就算不采用,韩冈也不会太过放在心上。开封一段的黄河堤坝已经修过了,但洛阳、大名的还没有完工,而黄河北岸的大堤甚至没有动工。外堤还没有修好,内堤就更是没影的事。
韩冈本来就做过预计,整修黄河中段,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人力物力,。韩冈不信黄河日后会不泛滥、不破堤,等到出了事,他的方略还是要提上台面来,根本不必急于一事。想拿这个当做交换条件,未免太过欺人了。
吕惠卿心中一叹,果然韩冈不是这么简单就能收服的。“玉昆任府界提点,所行诸事,安民无数,后人当效之。如今河北流民皆安然北返,在京者已寥寥无几。让天子、两宫安居无忧,此是玉昆之力。”
韩冈谦虚着:“大参之赞,韩冈愧不敢当。上有天子朝廷还有开封府指挥,韩冈也只是跑跑腿而已。”
“玉昆却是太自谦了。”吕惠卿笑道:“玉昆之材,世所罕有,非是一州一县所能容。”
韩冈身处新党之中,与吕惠卿和章惇是没有竞争关系的。年龄相隔太远,吕惠卿能因为升任参知政事,从右正言一跃成为右谏议大夫,韩冈就不可能。他只能按部就班的一步步走,三十多岁成为执政有先例,可未到而立就入政事堂,未免太骇人听闻了。
既然没有竞争,吕惠卿当然乐于拉拢扶持韩冈,来稳定自己的根基。
只是韩冈有自己的想法,他的地位不是因为希合上意、附和新法,靠着天子、王安石赏赐而来,而是自己一拳一脚拼杀出来的。旧党重臣能说当着赵顼的面说吕惠卿等人是新进小臣,但他们的弹章中有几个敢说韩冈是幸进之辈?不怕天子直接批回去?!
韩冈的一桩桩功业,许多身居高位的大臣都没能做到,他晋升之速,立国以来难有匹敌,是仗着功劳成就,而不是哪人的看顾。韩冈这段时间来,已经受过不少弹劾,但其中的最为激烈的言辞,也只是集中在行事的手段和他的人品道德,而不是能力和功绩上。
这就是韩冈的底气,让他可以抬眼直面吕惠卿投来的锋锐视线:“韩冈浅薄之材,为一府界提点尚且不足,惹来众多议论。到了天子面前,还得先行请罪,哪敢有非分之想。”
他在京府立此大功,擢升入朝本是应有之理,哪有什么必要承吕惠卿的人情?要想来拉拢人,得先拿出点实在的东西来。他也不是只有投靠吕惠卿一条路可走,毕竟他吕吉甫还不是宰相。
韩冈说得足够坦白,话中之意,吕惠卿不可能听不明白。
将猛然腾起的不快之意压在心底,吕惠卿微笑起来,端起茶盅:“玉昆还是这般谦虚。”
一番长谈之后,韩冈告辞离开。吕惠卿降阶相送,给足了韩冈脸面。
等他送了韩冈回来,一人从屏风后转出,是吕惠卿的二弟吕和卿,“大哥,韩冈此子似有异心啊……”
吕惠卿沉着脸坐了下来。
虽然经过时间不短的谈话,但这番谈话中,韩冈的态度依然不明确。
唯一能肯定的,是韩冈支持新法——这个时候,他不可能在背离新党。但韩冈会不会以自己马首是瞻,吕惠卿却没有把握,甚至已经不抱希望。
吕升卿在后面听到了全部对话,对韩冈的态度很不快,“韩冈桀骜不驯,宁可与其反目,也不能把腹心之患留在朝堂中。”
吕惠卿摇了摇头,“此事不妥。”
不能容人者无亲,吕惠卿虽然权欲旺盛,可还不至于无法容忍韩冈今天表现出来的独立性。
在王安石的面前,韩冈就一直是这个态度,始终都没有变过。要是今天突然变成了满口谀词,吕惠卿反而要警惕起来。
而且即便吕惠卿觉得韩冈在朝中是个祸害,要将他赶出朝堂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要让韩冈出外,谈何容易!”吕惠卿长叹道,“不光天子那一关不好过,也要考虑王介甫那边的想法。他一去位,我就将韩冈逐出京城,王介甫会怎么想?天子又会怎么想?还有朝中,也免不了议论。为一个韩冈,却坏了自己的名声,未免不值。”
吕升卿恍然:“……难怪韩冈有恃无恐。”
吕惠卿摇摇头:“还是先想想自己吧。我已经准备荐二哥你担任崇政殿说书,若能才学,我是不担心二哥你。就是你素乏捷才,侍从天子时,恐难以应付。”
王安石主持编订三经新义,新党之中才学上佳的成员都参与了其间。吕升卿虽然不及其兄,但在福建乡里也颇有些文名,负责了《诗序》一篇的注解。他将诗经三百篇的总纲一句句的注释出来后,连王安石都没有怎么改动,而在书中全盘加以收录。
只是吕升卿反应慢,许多事要反复考虑过才能想明白。吕惠卿知道这一点,“我会安排沈季长跟你一起做。”
“沈道元【季长字】?他也做崇政殿说书?!”吕升卿闻言立刻问道。
吕惠卿点了点头:“既然我安排了王介甫的妹夫做了天子近臣,那即便对付起他的女婿,王介甫当也无法说什么了。韩冈的脾气,他应该明白。”
“大哥已经决定要对付韩冈了?”
吕惠卿面色阴沉:“那还要看他本人会怎么做了!”
第40章 帝乡尘云迷(四)
一阵寒流从北而至,透骨的北风刮了两天之后,阴云密布的天空终于放晴,而在河阳南门外流淌过的黄河之水,也终于冻透了底。
韩绛一早就安排了人手去河上探查冰情,回来报告时便说,黄河上现在已经有行人往来。冰层已厚有一尺,足以让车马能在其上通行。
韩绛等得就是这个消息,连忙点起了州中厢军,依照历年来的惯例,在冰面上用木板、草席铺设过河的道路。
当天午后,新任宰相韩绛便带着浩浩荡荡的家人和护卫,车辆数十,骑手上百,越过冻结的黄河,望着东京城急急而去。
韩绛可是急着回东京城就任宰相一职。
再过几日就是冬至的郊祀大典,若是误了时候,就只能让次相冯京代劳了。
他决不愿意这份功劳,落在了冯当世的手中。
郊祀是国家首屈一指的大典,侍奉天子、参与其中的官员都能得到丰厚的赏赐。而所谓的赏赐,决不仅仅是金银财帛那等俗物。官爵晋升,荫补子孙,都是应有之义。而主持整套典礼流程的宰相,更是能得到其中最大的一份。而且若能让大典安然结束,在天子面前,韩绛也足以证明自己是一个合格的宰相了。
不过韩绛现在考虑的,并不是怎么从冯京那里接手郊天大典的主控权,而是在与幕宾秦洳,商议着该如何顺利接收王安石留下的政治遗产。
一行车队中,韩绛所在的马车是最大也是最安适的一辆,是孟州驿馆中最好的马车。
车厢壁上辟出来隔间内点着个香炉,三条腿卡在凹槽中,车子晃得再厉害,也不动分毫。浓浓的檀香味从炉中飘散出来的同时,也将融融暖意在车厢中散布开来。
韩绛盘膝坐着,已经年过六旬的他现在不复当年在陕西,指挥着千军万马时的精神。须发皆已花白,脸上的皱纹也一天多过一天,只是腰背依然挺直,即便是在颠簸的车厢中,他也没有靠着身后的软垫。世家子弟的自幼练出来的仪态,任何时候都不会松懈下来。
坐在他对面的幕僚秦洳秦深秀,相貌清癯,身穿青布遥溃鲎湃迨看虬纭J且桓鲆苍谕拍耗曜呷サ睦险撸迨晟舷拢⑾铝糇湃瞥ば耄畚采咸舻囊欢苑镅郏纳钅巡狻
秦洳的声音平和澹然,将韩绛面临的形势娓娓到来:“相公离朝已有多年,朝中故旧不是出外,便是已经生疏。可冯京自今上登基后,便没有离开京城过。熙宁三年开始担任执政,如今在政事堂中已有四载,根基早已厚植。而王珪境遇也与其相类,都是在政事堂中时日久长。至于吕惠卿,他虽然年资浅薄,但他一直辅佐王介甫,在曾布叛离之后,他就是新党第二号人物,如今王介甫出外,新党中人当是就要以他马首是瞻。”
秦洳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韩绛,直言道:“真要论起来,政事堂中的两相两参,势力却是以相公你这位首相最是单薄。”
这个道理韩绛当然明白,要不然他何必在摇晃的马车中还找来秦洳商量,依然保持着沉默,听着幕僚的后续。
秦洳继续说了下去:“相公是为首相,荐举堂除之权由相公总掌,而审官东院也脱不出相公的掌握。不过相公若是刚刚上任,便引用私人,必然会惹起议论,天子那里,怕也会失望。”
“所以要任用谁,提拔谁,都要有个准数,不能妄为。”这点官场上的常识,韩绛何须他人提醒,只是等着秦洳将答案给他,才耐下性子,顺着话题说话。
“相公所言甚是。”秦洳点着头。
秦洳他作为韩绛的耳目,这些年来多在京城中居住,常年写信通报。不过他是今日一早才过了冻结的黄河,见到了韩绛。对于京城中的大事小事,秦洳给韩绛写信说了不少,但有些话必须要当面说才能让人放心。
“朝中职位成百上千,可其中只有中书中的职位,虽然品阶不高,却最为关键。尤其是中书五房检正公事这一职,决不能让冯京抢过去!”
“那是自然。”韩绛点了点头。
只看中书五房检正公事这一个职位设立以来都是谁人担任,就知道这个位置的重要性了——吕惠卿、曾布、章惇,哪一个不是王安石的心腹,哪一个不是新党中的核心?
韩绛做了多少年的官,早知道要想在政事堂中,中书五房检正公事的职位上必须坐着自己人。
而秦洳此时话锋一变:“但即如前面所说,任用私人决然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