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3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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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情忧惶,十九懼死,逃移南北,困苦道路’这些干巴巴的文字如何能触动人心?百姓衣衫褴褛,啃食草木,易子相食的惨状,区区文字能描绘得出?即便有着王安石、苏轼一般的笔力,也不可能让从没有忍饥挨饿、受困受冻的赵顼,体会到无法获得赈济的流民们的困苦。
而一幅绘画水平不要太高的流民图,却肯定让从没有见识过的皇帝感到怵目惊心。
如今流民们的整体情况,其实要比所有弹劾王安石的奏章中所描述的情形要强出不少。可文字和绘画都是艺术的一部分,艺术上的夸张绝不会缺。不论是奏疏还是流民图,想必郑侠在其中夸张的程度不会太轻,否则不至于让赵顼留了王安石到现在。
这个时候,王安石只有两点还算运气。
一是郑侠拿着白马县作为他的论据,第二,他韩冈就在这里。
韩冈因此而胸有成竹。但王雱却不放心。怎么说韩冈也是空口白话,他说白马县安置流民稳妥,能不能让看了流民图的赵顼相信?天子不可能离开宫中,亲自去白马县看个究竟。而当皇帝起疑心时,就算身边的亲近内侍,也不会全盘信任。
所以他再一次提醒妹夫:“那可是图!”
“不妨事的。”韩冈第三次重复着。
……………………
一封用着非法的手段发出去的奏章,惹了朝堂政局的大变。可始作俑者郑侠,却犹在安上门处盯着他的手下兵卒,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人声,车马声,时时从窗外传进来,郑侠安居在城门边的简陋厅室中,暗自默诵着奏章上的文字。
“如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自今已往至于十日不雨,乞斩臣于宣德门外,以正欺君慢天之罪。如少有所济,亦乞正臣越分言事之刑!”
他擅发马递,这罪名是逃不掉的。但如果能让圣聪不再被蒙蔽,使得天子能了解到外界流民的惨状,如他所言,尽废新法,那么十天后还不下雨,就算被处以重刑,他也甘愿接受。
郑侠相信他的奏章和画卷,能对天子有所触动。前日亲自用笔书画的时候,他的心情激荡得都难以自持,手抖着,坏了好几副草稿。流民们的惨状历历在目,想必圣君阅卷之后,也会明了当朝宰辅阻塞言路、不使下情上闻的罪行,以及新法残民之处。
原本城南的流民不过数千,救治虽然不利,可也没怎么饿死人。郑侠本有心上书,但他知道这点流民人数,根本引起不了天子的注意。幸好让他听说了白马县竟有数万流民!
数万啊……这两天过来,说不定就有十万了!竟然将这么多流离失所的河北百姓堵在黄河边上,不让他们到京城来接受赈济,此辈奸佞当真可恨!
郑侠咬着牙,他几乎都能听到无数流民们哭号声压倒了滔滔黄河水。自家身受朝廷俸禄,哪能不为百姓申冤?!
“可恨什么?”
听着声音,郑侠抬头。一见来人,就收起了脸上的痛恨之色,迎客的声音说不上热情:“原来是东美兄。”
来人黎珣黎东美,扁鼻子,一对小眼,下颌突出,硕大的肚腩,却看不见脖子,脸上还疙疙瘩瘩,乍看起来像只蛤蟆。其绰号也是如此,只是黎珣听人如此称呼,却从不生气,是个好脾气的人。所以才能受得了郑侠的硬脾气,被王安石三番四次的遣来说话。
看到黎珣来访,郑侠开始担心,他的奏章到底有没有让天子看见。
郑侠知道自己被王安石看重,要不然前日也不会遣了王雱邀自家入经义局做检讨,又让黎珣三天两头的来寻自己说话,但正因为如此,他就决不能坐视王安石败坏了国政。如今内外皆忧,难道不是宰相之过?!
“不知介夫在恨着什么?”黎珣坐下来笑着问道。
郑侠沉着脸:“只是听说河北流民阻于白马,不得安置。”
“介夫,你这可说错了。”黎珣很惊讶的摇起头,“韩玉昆在白马县,凿水井,开沟渠,设营地,将数万流民都安置的妥妥贴贴。要不是他在此事上建有功劳,天子怎么会将他迁为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
“一县之地安抚住数万流民?”郑侠回想起前几天见到王旁时,说到白马县流民多达数万后就突然收口的样子,顿时嗤之以鼻,“笑话,真当世人都是瞎子吗?!白马县可只有两千户人家!”
“介夫,眼见为实啊!”黎珣劝道,“韩冈在关西屡有殊勋,亦多发明,去岁从南方运粮而来的雪橇车不正是他所创,还有水晶阳燧、霹雳炮等物就更不用说了,焉知其人不能安抚流民。”
“关西?”郑侠冷哼一声,“正是此辈贪功邀利,妄开边衅,生民膏血耗于无用之事,才让北狄蠢蠢欲动。素日只见南征北伐,边地诸将皆以胜捷之势,山川之形,绘图而來,却无一人将天下百姓质妻卖女、父子不保、迁移远走、困顿褴褛、拆屋伐桑、争货于市、输官籴米,遑遑不给之状报知于上。”
郑侠一连串的短句如同礌石一般砸了出来,身在王安石门下奔走,黎珣这位熙宁三年的进士却自有其才能。他相貌鄙陋,但口才不差,指了指门外,“不知介夫你说的这些,如今在哪里?”
郑侠闻言便怒上心头,双眉一轩,厉声反问:“难道没有吗?!”
“……难道很多吗?”黎珣悠悠然的同样反问着,“如果这一等苦,生民无人不受,天下早就处处烽烟,你我现下如何还能安坐此处?”
郑侠沉声道:“东美,须知防微杜渐之理。灾患未至时风平浪息,恍若无事,来时便如疾风暴雨,不可复御。流血藉尸,方知丧败,此愚夫之见。贵于圣神者,为其能防患于未然,而转祸为福也!”
他霍然起身,同样一指窗外:“如今之事,正是山雨欲来,藏之未发。不罢弊政,逐奸佞,救补于世,悔之晚矣!”
“罢弊政,逐奸佞?”
“所谓弊政,青苗、免役、保甲、保马是也。所谓奸佞,曾布、吕惠卿、吕嘉问是也……”郑侠恨声道,“如韩冈这等蒙蔽圣聪,诳言欺君之辈,更是决不可留!”
第34章 雨泽何日及(三)
与王雱和吕惠卿又说了两句,韩冈返身回到阁门中。
无视同在阁门中等待入对的同伴们探索的目光,韩冈坐下里沉思起来。从王雱那边,他稍稍了解到郑侠这个人,想不到竟然是王安石的弟子。由于不可支持新法,而被贬在安上门做监门官。
这就是王安石的错了,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既然不肯合作,远远地请出去就好了。即便不死心的想起用,也该安排一个清闲自在的差事,怎么让他坐了一个监门官?以为他是侯赢吗?最后好端端的师徒情分变成了仇家,韩冈也只能摇头。
郑侠不为权势所动,甘居陋巷而不移,从人品上,无可指摘。但这等人也是最麻烦的,固执、坚定、认为自己坚持的都是对的,自己反对的都是错的。同时因为他们的品德高尚,也让外人觉得他们主张的观念也同样有理。旧党的声势,现在有很大一部分是被他们所张扬起来的。
旧党之中,有因为利益而对新法恨之入骨的,也有郑侠……甚至程颢、程颐这等为理念而反对的。后者清正廉洁的名声,反过来就给前者镀上一层金,好像文彦博、冯京之辈,也跟郑侠他们一样干干净净、清廉洁白。其实呢……根本不是一回事。
想到要跟正人君子一较高下,韩冈也觉得很头疼,这等事太麻烦了,反而是打文彦博的老脸还轻松一点。
正暗自叹气的时候,一名班直走了进来。他在门内站定,高声道:“右正言兼集贤校理、权发遣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韩冈何在?”
韩冈立刻站起身:“韩冈在。”
“陛下有诏,着韩冈越次入对!”
“臣遵旨。”
从入觐的顺序上看,韩冈绝不会是阁中的第一位。但天子让他越次,当然无人敢有异议。
出了阁门,韩冈随着来通传的班直往延和殿去。他并不担心郑侠的流民图能起什么作用。流民图又怎么样,那都是他玩剩下的手段。
当年渭河荒田一顷和万顷之争是怎么解决的?沙盘又是谁献的?郑侠献流民图,与他献沙盘明古渭地理,都是为了更直白的向天子证明自己的正确。
要说应对,他有的是底气。
……………………
延和殿。
王安石此事还留在殿中,正为自己而辩护,“水旱常数,尧、汤所不免。陛下即位以来,累年丰稔,今旱暵虽逢,但当益修人事,以应天灾。”
‘禹水九年,汤旱七年,而民无饥色,道无乞人!’
贾谊的一番话,就在赵顼嘴边没说出口,他不想与自己的宰相发生争执。但王安石现在所说的一切,在赵顼耳中,都成了强辩。王安石说了一通还不够,还让自己招韩冈来相问,但想想郑侠的话,‘十日不雨,乞斩于宣德门外。’这命都赌上了,赵顼如何还能不信?!
赵顼想不到他辛辛苦苦这么些年,本以为百姓丰足,国家强盛,而在西北边境上的成功,也的确证明了这一点。但没想到市易法一出,就是遍地怨声。等到旱灾持续了半年,更是将大宋的老底都露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流民图,又想被烫到了一般,立刻将视线挪开。他的国家,他的臣民,生活得竟然如此凄惨,赵顼心中如何能好受?
听到外面的通传,韩冈终于到了。
赵顼眯起眼睛,就见他一直十分欣赏的年轻臣子,从殿外进了殿中,目不斜视的在大殿中心行礼如仪。
“韩冈。”赵顼第一次不是称呼他为韩卿,“这份奏章和图轴,你自己看一看吧。”
从李舜举手上接过郑侠的奏章和流民图,韩冈匆匆看了一遍,便行礼回道:“陛下无须忧虑。臣即为府界提点,自当尽力而为,不至使万千流民如图上所绘之状。”
“朕不是说日后的事,朕是问你白马县中如今的情况!”赵顼见到韩冈弯弯绕绕的避而不答,心中怒火噌噌而起,“郑侠指你阻流民于白马,使其不得至京城受赈,此事可否有之?!”
天子震怒,如同雷霆,但韩冈凝神定气:“郑侠说臣阻十万流民于白马,此事诚有之。”
赵顼闻言一惊,面上顿时泛起了青气。而王安石持着笏板的双手也一下抽紧,而韩冈平平静静的继续说着,“只是尚不及十万。至前日,有六万四千四百余口,延至今日,当已过七万。”
“七万流民……”赵顼其实知道白马县的流民人数,韩冈本来就是一日一上报,但现在这个场合听到耳中,这个数字就变得太过于沉重,让他无法承受。颤抖的手指着韩冈,“韩冈,你竟然当真将数万百姓阻于白马。”
“陛下不以臣资历浅薄,而用臣为府界提点,不正是为了阻流民乱京城吗?”韩冈反问着。他知道自己必须以快打快,根本不等赵顼说话,接着道,“臣斗胆敢问陛下,流民如今背井离乡,究竟是何原因?”
“那要问问你们了!”赵顼被韩冈弄得十分恼火,竟然跟王安石一样,都在强辩,还以为他好蒙蔽吗?
韩冈冷静如常,自问自答:“是因为乏食之故。若坐于家中即可饱食,任谁也不至于弃祖先、离乡土。所以河北流民南下,乃是为了就食而来。”
“这又如何?”赵顼冷然道,怒火似乎一下不见,只是眼神冰冷。
韩冈不在乎天子的语气,只要皇帝不再被流民图蒙蔽了双眼,而开始思考,他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他现在所要做的,就让天子能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饿死是死,落草后被官军擒杀亦是死,后者好歹还能多活几日。若当真逼到绝境,就是陈胜吴广在大泽乡之事。所以臣斗胆再问陛下,六万、七万,数日后将至十万之数的流民,如果当真在白马县吃不饱饭,典妻卖儿,难道就不会往京城来求一个活路?他们若是要走,可是区区两千户的白马县所能阻?!”
韩冈质问得理直气壮,郑侠的攻击,只要揪住一点就够了。
赵顼一时没有词了。若是仔细一想,韩冈说得也是的确有理。他是被流民图给冲糊涂了,要流民当真忍饥挨饿,早就有人揭竿而起了。韩冈再有本事,也不可能阻止得了数万饥民。
韩冈见到天子终于沉吟起来,朗声道:“安居足食,这就是臣将数万河北流民,阻于白马县中的手段。郑侠以此来指臣有罪,臣甘当其罪!”
赵顼不知不觉的摇摇头,“是朕误会卿家了。”
赵顼这么一说,连带着立于一旁的王安石都放下了心来。
只听韩冈道:“郑侠远在京中,不知白马县中之事,只凭道听途说而言。陛下英睿之性,希世少伦,受其蒙蔽,乃是图绘之故。而臣至京师,请对入觐,亦有一图要呈于陛下御览。乃是白马县中各流民营,布置、陈设之规划,逐日将施之于京畿各县。现被留于殿外,陛下可命人取来一览。”
赵顼一听连忙道,“快去取来。”
一名小黄门立刻小跑着出去,而韩冈低头敛去笑意。
如果他一上来就指责郑侠一个守门官,根本不可能知道白马县中事,那顺序就错了。要先让天子开始自己思考,然后才能攻击对手,否则很容易惹起逆反心理,反而更生怀疑。
赵顼现在则是有些尴尬,因为一幅图,而发了这么大的一场无明火,还让韩冈受了委屈。
蓝元震在白马县看到的一切,都原原本本的上报。赵顼这段时间,一直在关注着白马县的流民安置情况,要不是被流民图一下弄昏了头,也不至于会怀疑韩冈的作为。
干咳了两声,赵顼道:“如今河北南下流民已近十万,到了五六月间,人数还会更多。不知韩卿可有把握,使其不至为乱?”
‘成了!’韩冈终于心中大定,赵顼对他的话已经信了八九分,否则不至于有此问。他微一欠身:“以黄河之汹汹,不破堤,不为患。流民虽众,若安抚得宜,亦不至为乱。必不致使陛下烦忧。”
“旱情不过七八个月,怎么就至于如此。”赵顼很是疲累扶着额头,不管怎么说这场旱灾的确造成了大批的流民,而赵顼也不免怀疑其来是不是德政不施的缘故,所以郑侠的流民图才能惹起他这么大的一场火气,那仅仅是一根引线而已,火药早就在赵顼心中积存了起来:“禹水九年,汤旱七年,而民无饥色,道无乞人。朕怎么连十分之一都做不到?”
韩冈瞥了一眼王安石,开口道:“乃是天灾过甚,新法行之日短之故。”
对于韩冈,赵顼不需顾及太多:“三年耕而余一年之食,九年耕有三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