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2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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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冈一向意志坚定,吕大防派人来请他议事,他直截了当就拒绝了,“现下韩冈是待罪之身,静等朝廷的责罚,如何敢随意行动?至于公事,自有蔡运判全权处置,韩冈又有什么不放心的?”
吕大防的面子,韩冈不是不想给。但伪传诏令不管结果如何都是个罪名,这认罪的态度更为重要。而且看着蔡曚焦头烂额的模样也很有趣。
韩冈袖手不理公务,他身上的重负当然都落到了蔡曚的身上。要钱的、要粮的,要夏季应当发下的衣服和药物的,都一窝蜂的去找蔡曚,就连应该预备的吕大防和蔡曚的接风宴席,也是要蔡曚自己来准备。最后是沈括看不下去,才出手帮了一把。
而韩冈在事后也因此而训斥了手下的官吏:“别犯蠢事,蔡曚说什么,你们就做什么。莫多话,也不要推托。别落下把柄在他手里。他前次吃过亏,今次可是带了几十号人来,不会像前次一般,想杖责都没人拿棒子。要是给他找出了错来,拿你们撒气,我也只能干看着。”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照常行事,不要拖延推诿,吕御史就不会让他乱来。”
韩冈倒不是心软,故意使绊子毫无必要,蔡曚也是他人门下走马狗,真有问题也是他身后的人。且就算能成功,也逃不过吕大防的眼睛。传出去,不仅会让蔡曚得到同情,甚至还会连累到自己的名声,还不如一切如常行事。
蔡曚本人是个可笑的废物,韩冈做起来都吃力的工作,更别提临时接手的他了。这样的状况,吕大防也无话可说,只能变成了现在的情形:吕大防遣人三请四邀,再三的请韩冈出山理事,而韩冈不加理会,正坐在桌前,翻着孔颖达的五经正义。
唐人的注疏还是追循汉儒的陈迹,孔颖达对经传的释义,与董仲舒、扬雄、郑玄等汉代大儒一脉相承。但宋儒对此早已看不惯,上承三代,直溯本源,一向自视甚高的宋代士大夫中,不只一个大儒在这么说。
韩冈觉得路中的解试时,参照汉唐注疏应该不至于有问题,没听说蔡延庆在经传释义有何发明。但如果礼部试时依然照着旧日的注疏去写,恐怕会泯然众人,而给刷落下去。
推测出题人——也就是明年的知贡举——的身份,韩冈有九成以上的把握可以肯定,标准答案最好是王安石的学术为依据。早年王安石所著的《淮南杂说》,韩冈手头上就有一部。是韩冈透了口风后,章惇使人寄来的。其中基本上都是王安石对经传的个人理解和观点。对于宋儒中,只知道横渠、二程两家的学说的韩冈,有着不小的帮助。而且也是今次进京考试时,最好的参考答案。
章惇如今跟韩冈关系紧密,在前一封信中,章惇已经说了,他很快就要受命去荆湖两路巡阅,目的便是荆湖南路的辰州、潭州、邵州,收复梅山、飞山等地的蛮夷。
就跟大宋的南方诸路一样,荆湖两路驻军的水平,恐怕连西军的脚跟都比不上。章惇知道从关西调兵不易,所以就只要几个能派得上用场的将领。刘仲武是章惇之父章俞的救命恩人,肯定不会被落下。而韩冈也把自己的表兄李信推荐给了他。
当时写信时,西贼尚未出兵围攻德顺,李信也没有领军去救援。韩冈是看着李信因为跟着张守约,几次三番的错过大战而官位停滞不前,所以才想让他去荆湖走一遭。但今次德顺一役之后,就不知会怎么样了,但想来章惇还是能要过去的。
此外章惇要的便是合格的医师、护工,最好是一个完整的团队,以便让征服荆蛮的大军,不至于受疾疫之苦。韩冈现在正犹豫着,不知该推荐朱中还是雷简。朱中勤学好问,又善于安抚士卒,在疗养院中人望很高。但雷简本是京中医官,他的医术在朱中之上,南方的病症他处理起来当比朱中更为得心应手。
韩冈也没想太多,大不了随便点一个就是了。自己现在的注意力,当还是放在复习功课上。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外面的亲兵进来禀报,说吕大防吕御史前来拜访。
韩冈一笑,‘终于亲自来了’。
“快请!”韩冈起身相迎。
第45章 千里传音飞捷奏(下)
吕大防终于还是觉得要拜访一下韩冈。
在狄道城的这几日,他走访许多地方,同时也视察兵备、转运和医疗等后勤方面工作。越是深入的了解这座城市,他便越是发现,在这座城中,韩冈留下的痕迹实在太深。
疗养院就不说了,根本是韩冈一手创立并推广,如今在关西军中,无数人对他感恩戴德。而乡民和蕃人,更是对这位传说中的药王子弟视之若神。
转运方面的兵站制度,也是韩冈所制定。靠着这看似在路中浪费了太多人手的程序,三百里的道路上,粮秣损耗为之大减,而民伕们的怨言也变得只有很少一点,让人不由得深思起其中的道理。
作为转运中枢,狄道城中所有行之有效的制度,都跟韩冈脱不了干系。蔡曚贸然接手,却没有将之维持正常运转的能力。最后的结果,自然是怨声载道,诸事无不延误。
下面的官吏都是听命行事,其中没有推诿和拖延,这一点吕大防看得很清楚。中间形成的混乱,全是蔡曚一番错误的命令所造成的。
所以蔡曚满心怒火的叫嚣着要重责五十杖、一百杖的时候,就立刻被吕大防给拦住了。板子真的打下去,事情就不是简简单单的能解决了。
吕大防想过要出面帮忙,但他的身份却不对,更绕不过已经心生嫌隙的蔡曚那一关。他又想让韩冈来帮手,反正韩冈的闭门思过在王韶的捷报之后也就是笑话了,有功无过,又思什么过?有他吕大防协助,当能轻易压倒蔡曚,不至于再添乱。但韩冈就是不肯出来,就是要让蔡曚的蠢事昭示天下。
眼下狄道城中的局面越来越乱,要是不能及时将之处理,河州前线保不准就要断粮。若是因此而坏了眼下的大好局势,蔡曚和自己日后被责罚事小,让天子因此而更为倾向新党,问题可就大了。
并没有犹豫多久,吕大防便来亲自请韩冈出面,国事为重,个人的脸面只是等闲。
被韩冈请着坐下来,吕大防没有寒暄,也没有拉近关系,而是立刻发问:“玉昆,你可知如今的狄道城中已经一团乱了?”
韩冈的笑容游刃有余:“韩冈是待罪之身,此事是心有余而力不及。”
“事急无暇谋身,玉昆你何罪之有?”
“蔡运判可是不会这么看。”韩冈哈哈笑着。
吕大防的脸色,在笑声中冷了下来。虽然韩冈的话是指着蔡曚,但言下之意,吕大防听得明白,韩冈指明他前面的一番话只是个人的看法,就连蔡曚都说服不了,更做不得数。
有罪无罪只有天子够资格评判!——这话韩冈没明说,但两人都清楚。
“玉昆,今日运粮队又没能出发,你就不担心河州因此而乱?”吕大防换了个角度来劝说。
韩冈却是稳坐钓鱼台,“如今大局已定,癣癞之疾也不坏不了国事,御史不必太过心忧。”
他就是要看着蔡曚捅篓子,他就是要坐视吕大防无计可施。论起关系,吕大防虽然于己亲近,但韩冈可不会因私废公。吕大防和蔡曚背后都站着同一拨人,不将这两位一起坑进去,斩掉伸向河湟的贼手,他如何能安心的离开?
吕大防与韩冈渊深难测的双瞳对视着,从中没有找到一丝泄愤的情绪。他终于明白了,韩冈拒绝出手并不是因为一时之气,而是有着很明确的政治意图。
即是如此,吕大防确认今天是不可能说服韩冈了。心火上升,不过转眼就给他自己压了下去。韩冈的态度是正常的,总不能只允许自己压着人打,却不准他人反击的。
吕大防看着眼前的这位在关西官场上声名鹊起的年轻人,在温和的笑容下面,是一颗难以动摇的心。吕大防一生阅人甚多,心知这样的人物,只能用道理来说服,动之以情是没用的,“玉昆,河湟开边已尽全功。但你可知道这几年来耗用多少钱粮,日后为了维持这一路安危,每年又要输送多少?”
韩冈笑了,这一事,他可比任何人都清楚。吕大防想用此来说服他,那是班门弄斧。
“如果能保证每年两千户的移民,再有五年的时间,熙河路就能在没有大战的年份中做到自给自足。就算移民的数量降到过去几年的三五百户,十年内也一样能做到自给自足,不须外路支援。”韩冈对吕大防说着,“家严分管经略司屯田之事。家严这两年一番辛劳,单是巩州今年一年的田赋,就已经可以支撑三万大军三个月的食用。而巩州屯田的开始,至今也不过才过去两年!”
“蕃人岂会这般容易收服?屯田处虽云荒地,但实际上就是汉人侵犯蕃人土地。蕃人不乐于此,日后战事必然不断。官军四处扑火,二三十年内,岂会有没有战事的年份?”
“要使蕃人顺服,当设蕃学于诸州,化夷为汉。教化一事,是重中之重。让蕃部首领之子去蕃学就学,他们是质子,但教习忠孝之义后,日后他们统领族中大权,自然会亲附我皇宋。”“至于眼前的动荡,那是免不了的。不过就算蕃人反叛不断,只要在村寨中设立保甲,并以精兵屯驻要地,河湟当可无恙。”
“保甲法……”吕大防微一沉吟,决定还是单刀直入,“玉昆,你对新法怎么看的!?”
韩冈讶异地看了眼吕大防严肃的面容,决定还是保持自己一向的观点,他在程颢、张戬面前如此说过,在吕大忠面前也如此说过,就没有必要在吕大防面前隐藏:“新法多是善法,只是施行中有所偏差。比如最近的方田均税法,虽然乡绅多有不喜,但贫民之中,却多有乐之者。三代以井田定天下田土,方田之法中,却是又几分井田的用意在。”
吕大防微微的皱了皱眉,真不愧是张载的弟子,说起田制便是井田。洛阳的二程那边也在说井田。甚至是王安石都没少说过井田,却是一点都不现实,只是这个年轻人让他有些琢磨不透,对井田的看法,不一定是真的。
“不知玉昆你可听说过市易法?”吕大防又问道。
“市易法?”韩冈模模糊糊的在章惇的信中听说了一点,最近就要施行的法令,但具体内容却是一概欠奉。
摇了摇头,就听吕大防解释了一通。
“谁提出来的?这……这……”这是疯了不成?!后半句话韩冈吞到了肚子里,但他真的觉得提出这项法案的人真的是想钱想疯了。
剥去优抚小商贩的面纱,这项法令根本是抢夺京城豪商手上最后一份大饼的宣战书。青苗贷,均输法,都已经将京城豪商们手上的利源一点一滴的剥夺,韩冈不反对从他们手上拿钱,但做事不能做得太绝,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豪商们的背后可是一户户宗室,龙子龙孙们现在有许多都是靠着联姻的豪商们的经济支援才能勉强度日。豪商们没钱了,宗室们都要饿肚子。如果市易法当真推行,熙宁二年反新法的高潮,多半又要在今年再现——别指望他们不会反击。
韩冈的震惊,吕大防看在眼里,情知不是作伪。
但韩冈却没有吃惊多久,静了静神,道:“同声相和,那是党。事事反对,那也是党。新法之中,在下是有所取舍。新法之中,青苗、均输是善法,保甲、将兵,在关西行之有效。农田水利,只要行事者能收起好大喜功的心思,在不扰民的前提下稳步实行,亦是良法。但保马、市易,在韩冈看来就有待商榷了。”
“如此玉昆为何不上书言及此事?”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韩冈现在只是一介边臣,哪有说这些话的资格。”韩冈目光变得深沉起来,“韩冈两兄皆殁于国事,国仇家恨俱在,誓与西贼不共戴天!至于其余,不是韩冈有资格说的。”
韩冈明确的向吕大防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听说了之后,他原本全力支持新党立场已经有了动摇,至少觉得做得太过火了一点。但他更为明确的告诉了吕大防,如果不能支持开边河湟、攻取西夏的国是,那他韩冈也绝不会站到旧党一边。
这其实也是王韶秉持的观点,谁支持他立功,他就站在谁的一边。
吕大防有些失望,他看得出来,韩冈说得是真心话。而且他更能看得出来,眼前的这位年轻人的想法,不会轻易的更改。
河湟开边的成功,让始终支持他的新党更加受到天子的赞许,也必然能让王安石的地位更加稳固,当几天后,捷报送进崇政殿的时候,市易法必然会被推行下去。
‘一战误国啊……’吕大防暗叹着,放弃了说服韩冈的想法。
也就在三日后,就在五月初十,露布飞捷的信使奔进了东京城中,在原本就已经风急浪高的朝局中,掀起了更大的狂涛。
第46章 世情如水与天违(上)
端午过去已经五天了。前些日子弥漫在东京城大街小巷中的艾草味道,也终于在初夏的风中,飘散得无影无踪。
这一天起来,院子里的石榴花开正艳。
朝阳的照耀下,火焰一般在枝头上跳跃的重瓣红花,透过支起的窗棱,透进王雱的房间。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句‘佳人携手弄芳菲,绿阴红影,共展双纹簟。榴花照影窥鸾鉴,只恐芳容减。’
王雱的浑家萧氏坐在梳妆台前,对镜梳妆,一手拿着梳子,一边问着夫婿:“这是欧阳永叔的咏石榴吧?”
“正是!”王雱也在整束着容装,一名小婢正吃力的举着厚重的官服,要帮着王雱穿戴起来。
看了窗外一眼,王雱摇头笑了一声。窗外哼歌的是照管庭院的仆娘。一个四十多岁的老佣妇唱着此曲,情景上未免有些不搭。
“欧九重病,已经没几日了,听说遗表都写好了。恐怕再过一两个月,《醉翁》一篇也就成了绝响。”王雱惋惜的说着,欧阳修虽是旧党,但诗词文章却是极好的,王雱也是很喜欢。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到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萧氏轻吟着欧阳修的名篇,不像丈夫还要想着党争,她的心中就是单纯的惋惜。
“明年上元可就真是要‘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了。”
低头捏了一下床边还在酣睡中的儿子的小脸,王雱对仍是一脸遗憾的妻子道:“你还是睡一会儿吧。夜里奎官哭得那么厉害,你也是一夜没睡好了。”
他的这个宝贝儿子,也不知犯了哪路阴神。自从随他入京后,隔三差五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