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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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屋外已是旭日东升,四人仍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听见敲门声,他们一起向门口看去。王舜臣跳起来拉开门,门一开,却见是朱中。
“什么事啊?!”王舜臣不耐烦的问道,血丝密布的双眼不用瞪起已是仿佛透着杀意。
王舜臣在民伕们心目中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朱中被他横了一眼,身子就是一颤,腿软软的不禁向后倒退了一步。但他一眼瞥到后面的韩冈,还是壮起胆,小心翼翼的提醒着,“秀才公,上路的时候快到了。如果迟了,今天怕是不能在天黑前赶到甘谷城了。”
“说得也是。”韩冈没犹豫半点,站起身向王厚道别。一夜深谈,两人的交情已经好得可以称兄道弟、互称表字了:“处道兄,我们一见如故,本再想与你痛饮数日。只可惜小弟还有军令在身,不能耽搁,只能就此别过。等过几日小弟从甘谷回来,在伏羌,又或是州城,我俩再好好喝上一顿酒。”
王厚愣了一下,酒意顿时不翼而飞。说得好好的,怎么韩冈这么急着走。他急问道:“玉昆,你不去见家严了?!”
韩冈摇摇头,整了整衣裳,抬脚跨出门去:“小弟所受押运之命,定有时限,哪能耽搁片刻。甘谷离伏羌又不算远,往返不过两日,一切等我从甘谷城回来再说!”
见韩冈仍坚持要走,王厚追在他身后,拼命想着理由:“玉昆,你一夜未睡,怎么能现在就上路?”
韩冈大笑:“出门在外,也没那么多讲究,少睡个一两宿也无甚大碍。大不了在车上躺一会儿。”
“玉昆你不是有军情要上报吗?先去了城衙再说!”王厚继续为留下韩冈找着理由。
“不是已经说给处道你听了吗?小弟这里还有一名重伤的民伕,再多加两个比他稍微轻一点的,让他们留下来做个人证,缴获的军械和首级则是物证。请处道兄代小弟出面,哪还有什么问题?难道处道你会贪墨了小弟的功劳不成?”
“当然不会!”王厚猛摇头。
“这不就得了!有处道你帮忙,相信机宜和副城都不会再忽视裴峡安危。既如此,小弟还有什么好担心的?”韩冈淡淡定定的说着。
太轻易到手的东西,没人会去珍惜。如果是经过千辛万苦才得到的物件,即便是一枚贝壳,几片残简,都会有人精心装饰起来慎重收藏。这个道理,对人才来说也是一样。没有三顾茅庐的辛苦,诸葛武侯如何能一入刘备帐下,就能得到破格重用?如果只是喝了一夜的酒,便给招揽过去奔走,如何能把自己卖个好价钱?韩冈并不急着去见王韶,却希望王韶能来见他。
朱中这时拎来装满井水的木桶和手巾,为韩冈准备好了洗漱用具。韩冈道了声谢。拿起手巾沾了寒冰刺骨的井水,用力擦了擦脸,又就着木桶漱了下口。被冰水内外一激,韩冈整个人顿时精神起来。晨曦的微光照在他脸上,只见其人气度温雅,神采内蕴,不见半点疲色。
王厚眉头紧紧皱着,凑到韩冈身边,压低声音道:“甘谷城如今岌岌可危,玉昆你贸然而去,恐有不测啊。”
“人人趋吉避凶,那国事还有人做了吗?”韩冈反问道,一抬头,天边竟然已有几缕狼烟腾起,正应了昨日赵隆之言。他将手巾丢给民伕收拾,神色却丝毫不为所动。
王厚见劝不住韩冈,求助的看着王舜臣和赵隆。两人都摇摇头,他们皆以韩冈马首是瞻,且相信韩冈如此行事必有道理,不会有多余的意见。他们这一摇头,只急得王厚直跺脚,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贤才,哪能就这么放跑掉。
“玉昆你先慢点收拾着,愚兄找家严去。”说完,便风一般的跑着走了。
看着王厚消失在营门外的背影,韩冈的脸上露出了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
城衙寅宾馆中,早起的王韶穿了一身青布直裰,正在院中转着圈子缓步徐行。次子一夜未归,他也并不担心,派给儿子的两名护卫都有传回消息,说是儿子跟韩秀才饮酒尽欢,秉烛夜谈。
王韶心知,那位韩秀才既然能借势而为,压得都钤辖向家的人赔礼道歉,要将自家自负聪明、但对人心险恶仍了解不深的儿子留住,并不会很难。费点口舌,将儿子骗得来要钱要官,也不是不可能。而正如王韶所预料,他还没在院中转上两圈,王厚就突然跑了进来,直嚷嚷着要荐韩冈为经略司幕僚官。
王韶顺着围墙下踱着步子,头也不回的问着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儿子:“荐韩秀才为经略司勾当公事?”
“正是!”王厚兴奋地点头说着,“玉昆实是有大才,天文地理,兵事水利,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尤其对西贼和青唐吐蕃的看法,与大人极其相似。玉昆是张子厚的弟子,大人又曾经为河湟之事与横渠先生议论过,难怪他能将河湟之事说得通通透透。”
“是吗?”王韶面现冷笑,脚步仍然不停。
他的《平戎策》受张载启发的地方的确不少,但开拓河湟的策略并非张载或自己独创,关西有识之士谁人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别说受张载教诲甚多的学生,就是向宝、张守约等武将,都是清楚河湟吐蕃对大宋的意义何在。
王厚看不见走在前面的父亲脸上的神色,尤滔滔不绝的向王韶举荐着韩冈:“玉昆为人有气节,有才智,有勇略,昨日在裴峡中以三十余名民伕大破贼寇,斩首三十一,缴获军械近百。如此人才,如何不荐之为官?!以他的功劳,也足够了……”
“等等……”王韶突然停步回头,抬手打断儿子的话,皱着眉:“你说裴峡中有贼寇?!”
王厚点头:“正是!玉昆……”
王韶再一次打断儿子的话头,很着急的追问道:“是西贼还是蕃贼?人数呢?”
“听命于西贼的蕃贼!人数百人以上!”
“斩首和器械都有?”
“孩儿亲眼验过了!玉昆这边也有伤员。”王厚其实都没有看过,但他对韩冈毫无半点怀疑之心,韩冈怎么说,他就怎么信。
“此事当立刻通报给李经略,伏羌城和夕阳镇都得出兵!”王韶说着便要回屋写信,让人紧急送往秦州城。此事非同小可,能出动百名蕃兵,后面至少有一个部族,如果这只是前兆,那就更加危险。秦州通往渭水附近各寨的要道绝不容有失!
王厚在后面忙忙叫道:“爹爹,那玉昆的事?”
王韶回过头来,问道:“还记得为父昨日说的话吗?韩冈心机极深,二哥儿你远远不是他的对手。”
王厚立刻正色回应:“大人误会了,玉昆是正人君子。孩儿想请他来寅宾馆与大人一叙,他却辞以公事。此举岂是小人可为?若是一般人,不待孩儿提,自己就投过来了。”
“是吗?”
听王厚说了这么多,王韶倒是真的打算收韩冈为门下,做自己的臂助了。大宋从来不缺吟诗作对的才子,但有才能,有胆略的人物,却总是少得可怜。只用了一个晚上,就把一贯心高气傲的儿子给慑服了。更加令人惊讶的,是他还能不贪一时之利,而是表现出自己的气节,等待更多的收获。大约才二十出头的韩秀才,绝不是个简单人物,说不定真得有用。
“我会荐举他的,但不是现在。必须压他一压,等他在我门下有了足够的表现再荐举不迟。”王韶笑了一笑,对上太聪明的人就不能顺着他们的意,不然就会被他们牵着鼻子走,“现在说这些也太多了,等他从甘谷城回来再说。”
“韩玉昆现在可是在服衙前役啊!”王厚急叫道。
王韶不在意的说道,“少年人吃点苦是应该的,不会有坏处,二哥儿你就是太顺了。”
“甘谷城如今如此危局,大人你还能眼看着他往死路上走?!”
“不用担心,韩三秀才比你知进退。”
“大人!”王厚猛然提高了嗓门,冲着王韶怒吼起来。
护卫们见王机宜父子相争,都避得远远的,不敢靠近。王韶皱眉看着一向孝顺听话的二儿子,王厚则不甘示弱的与他对视着。能让儿子如此维护,王韶对韩冈的评价高了些许,但感观却又差了许多。挑拨着儿子跟老子争吵,这样的朋友,没有哪个父亲想在儿子身边看到。
王韶沉吟着,儿子对韩冈的偏袒,让他不禁怀疑起裴峡谷之战的真实性和可靠性。一直以来,王韶在几个儿子中最为信任次子王厚的才能和眼光,所以才将他一人带出来,放在身边学着做事,但现在王韶已经无法再向过去那般信任儿子。若是将裴峡谷之事不加确认就急报李师中,最后成了秦州城中的笑料倒也罢了,要是影响到东京城中对他的看法,那样的损失,怎么也难以挽回。
‘到底还是要确认一下。’王韶最终点头道:“好吧,就去见他一见!”
王厚并不清楚王韶这一转念间,对自己的眼光和能力不复往日的信任,只知道父亲终于同意了自己的要求。他转怒为喜,忙着唤护卫过来准备出行,却没发现身后王韶已变得淡漠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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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城门相送辙痕远(下)
根本没有停下来等王厚消息的意思,韩冈很快的收拾完毕。拉车的骡子早已喂饱了草料,按照与王厚的约定,韩冈留下三名伤员,以及一辆装着缴获武器和首级的骡车。他并不担心有人会趁他不在侵夺这些战利品,有王韶的儿子关照,没人敢吞没他的功劳。再说,伏羌城中除了王厚以外,也没几人会知道他在营地内留下了这些战利品。
几声响鞭过后,辎重车队随即离开了营地。韩冈的启程没有惊动到其他人,一行车队离营后,就沿着城中大道向北行去。今天是最后一程,总计六十里路。沿着甘谷水【散渡河】向北,三十里到安远寨,再三十里就抵达了甘谷城。
虽然甘谷如今局势不稳,但到安远寨的前半程不会有问题。可以先赶到安远寨,再确定行止。若甘谷城破,那就不怨他的事,若是没破,就设法送进去。无论如何,伏羌城都是留不得的。昨日韩冈他已经把话说出来了,今天再改口,不去甘谷城,等于是给向宝一把刀,让他来捅自己。向宝也不须亲自动手,只要呶呶嘴,包管有一票小人冲上来,让他韩冈生不如死,或干脆就丢掉性命。
王厚倒底是把他父亲王韶找来了。当车队抵达伏羌城北门处的时候,父子两人加上几个护卫就在那里守着了。
“是王机宜!”赵隆压低声音兴奋的对韩冈说道,他守着城门,王韶的模样再熟悉不过。
“真的?!”王舜臣的心情也高昂起来。想不到王厚真的将他老子拖了过来,看来韩三秀才真的能得到抬举了。
“嗯,我看到了。”韩冈的声音平稳如常,见着王厚跟在其人身后,他在赵隆说话前就已经确认王韶的身份。
第一眼看到王韶,韩冈就知道秦凤路机宜绝不像他儿子那般好蒙骗。黑瘦的面颊上,有风刀霜剑留下的痕迹。平直的双眉下,是一对看透人心世情的眼睛。他的眼神没有多少侵略性和压迫感,却凝定如坚石。以韩冈前世的经验,拥有如此眼神的人,是极难被言语所动摇,不必在这样的人身上浪费口水和时间。
“学生韩冈拜见机宜。”
来到王韶身前,韩冈恭声行礼,神色如一,就像见到了一个普通的上官,弯下腰不过是尽到礼节。韩冈很清楚,遇上王韶这样的老江湖,最好的策略就是本本分分行事,把该做的做好。
王韶身材并不高大,当韩冈直起腰的时候,王韶还得抬头看他。但就算不计入经略司机宜的身份,王韶散发出来的存在感也绝不在韩冈之下。
王韶负手而立,看不出任何情绪,但他摆出的这个姿态,本身已经说明了很多事情。韩冈目光闪动,心知今日是不可能听到王韶招揽他的一言半句,让他所精心准备的义辞高官、坚往甘谷的剧本,大义凛然、以国事为重的表演,完全失去了登场的机会……
……既然如此,那就退而求其次,让王韶帮自己解决一些头疼的问题——充分将资源利用也是韩冈一贯的坚持。
韩冈斯文挺拔的外形很能给人以好感,可王韶从来都不是以貌取人的性格。他无意多做浪费时间的寒暄,直接令韩冈说出他最关心的事情:“昨日裴峡中一战的前后,你原原本本的说来给我听。”
韩冈的表情几乎是王韶的翻版,面上平静无波,眼中的锋芒深深敛起。他将昨日一战用平实朴素的语言描述了一遍,不像普通文人那样喜欢加入夸张的修饰。也没有增添进去自己的感想和推测,更没有半句自吹自擂,完全忠实于实际。若是说有什么歪曲的地方,就是韩冈将自己的功劳推给了王舜臣和民伕们许多。不过,有些地方他故意漏过了一些关键,但韩冈深信王韶能看得出来。
不出韩冈意料,王韶显然对军事了解很深。一眼就发现了韩冈故意漏话而出现的破绽:“裴峡谷中多有草木,支谷众多。来袭的贼子只有百多人,很容易就能隐藏起来。不是韩秀才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何以刚进裴峡就加以防备?”
王韶正正问到关键点上,伏羌城以下的渭河谷地一直都在大宋军队的控制中,谁也不会想到会有蕃贼出没。但为什么韩冈在通过裴峡谷时,能提前提防?如果在行军中突然受到敌军突击,就算是能征惯战的老将也难以将手下的兵将及时整合起来反击,可随时保持警惕对行军速度影响也很大,一个三十多人的辎重队伍,在快速行进的同时,怎么可能有余闲盯着裴峡谷地中的各处能够隐藏的地方?
王韶在秦凤已经一年了,很清楚从秦州往北方各寨堡的辎重队的行进路程安排。昨日韩冈的车队能在未时前后进入裴峡,肯定是以全速前进,这样的情况下,百名蕃贼突然从山上杀出,不是事先有所准备,又或者韩冈的车队中有个有如字面意义的以一当百的勇将,全军覆没是必然的结局。
王韶的眼神在问话的同时一下锐利起来,盯着韩冈脸上的表情变化。
韩冈的演出没有半点破绽。他苦笑,有股子发自内心的无奈:“因为学生早在出秦州之前,就知道这一路并不好走。”
黄德用一案是被定性为西贼奸细妄图焚毁军器库。黄大瘤是陈举的亲信,此事秦州尽人皆知,可陈举用了几万贯钱钞就将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