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2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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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冈不顾血污的坐到榻边,沉默着,最后化为一声长叹:“我对不住你们啊。”
“……早就有准备了。”刘源又挣扎着向韩冈抱拳行礼,低声道:“也得多谢韩机宜。若不是机宜将我等的伤亡报了些虚头,我们这群叛将怕还是要被指使上前去。”
刘源笑着,笑容中毫无暖意:“再折腾几次,王经略可以放心了,天子也可以放心了。”
“倒也不至于会如此。”韩冈摇摇头,抬眼望了一下病房中,被占满的几十张床位,“就算照实数报上去,王经略也不定会再催逼着你们上阵。”
“或许吧。”
三天前,广锐军将校在刘源的率领下,付出了伤亡过半的代价下,将珂诺堡南侧山中的据点一个个的被拔出。广锐将校们的牺牲很大。阵亡五十三,刘源之下,几乎人人带伤,其中一时无法重返战场的有三十二人,韩冈报上去的数字虽然又夸大了些许,但丝毫没有改变这一战的惨烈。
可对于王韶、高遵裕来说,这样的交换再合算不过。这一战,全靠广锐将校拼死杀敌。否则以刘源他们攻克的几座寨堡所据有的地势,普通的宋军战士至少要多填进去千八百人,兵力并不雄厚的熙河军承受不了这样的消耗。而王韶更不想让秦凤和泾原的骄兵悍将成为他手下的主力。
只是躺在病床上的广锐将校,却不喜欢这样的算法,韩冈在病房中走了一圈。他们对每多寰护的韩冈感恩戴德,但言语间对王韶却是压抑着心头的怒意。如果王韶或高遵裕现在走进病房,多半就会起心让他们在阵上死个一干二净。
韩冈走出病房,回头望望,王韶和广锐的这个仇算是结下了。
可换作是韩冈来,他的选择,也当跟王韶一样。最多,就是多上一点辅助,并说些好听话罢了。爱兵如子,没有比吴起做得更好,甚至去。吮吸重病士兵的毒疮,但他的目的,却是为了让他们去死!
韩冈稳步走下台阶。
出兵的第四天,就夺下了珂诺堡,河州决战的第一阶段算是圆满完成,接下来是打通并固守河谷道,于此同时还得看看河州、以及周边诸多势力反应了。
康乐、当川,二寨堡,丢得无话可说。但位置关键的珂诺堡快速陷落,怕是大出木征的意料之外。
刘源一众攻下了外围寨堡,在失去了外围据点的护翼后,当大宋官军踏着晨曦,出现在珂诺堡下的时候,堡中的蕃军已再无抵抗之力。苗授亲自擂鼓助战,一通鼓后,宋军便已攻上城头,两通鼓未落,城门就告失守。等苗授丢下鼓槌,驭马冲进堡中的时候,堡内的守军几乎都逃光了。
而河州的木征尚未来得及援救,“或者说,他无意援救。吐蕃人放弃珂诺堡,放弃得太干脆了。接近五百步的堡垒,两通鼓就陷落,还没动用霹雳砲,怎么想都不对劲,而且还没有缴获到粮食。”
一天之后,韩冈出现在珂诺堡中,在王韶面前,说着自己的疑问,苗授正好不在,他并不用避讳。为了确定兵站的位置,以及接下来的战略,他也需要跟王韶见上一面。
“珂诺堡的城防,在木征手下的这一片地,据说仅次于河州城。貌似连香子城都远远不如。”韩冈看向智缘。
深悉地理的老和尚识趣的接话,“香子城的规模其实比珂诺堡要大,但珂诺堡地处要地,两道合流之处,比起香子城更为关键。所以香子城的寨墙只有一丈出头,而珂诺堡却有两丈之高。”
智缘的话接得漂亮,韩冈感谢的点点头,转头对王韶、高遵裕道:“木征不守珂诺堡,以香子城的城防水准,他大概也不会去防守。也许是准备在河州城下决战!”
“就怕他胆大到连河州都不守,跑到山里去。”高遵裕低头瞅着沙盘,“我们还能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的去追着他跑?”
“但木征敢放弃河州城吗?”韩冈反问道,“一旦木征放弃了,他在河州周围蕃部中的威信还能剩多少?”
其实这是两头都怕。
王韶、高遵裕怕木征跟他们打起游击,让今次的攻势难以顺利结束。但木征定然也不敢放弃河州。
在民族主义的思潮尚未出现在这个时代的时候——至少韩冈在吐蕃人中并没有看到多少——木征对河州诸蕃部的凝聚力,绝不会有后世的民族国家那般稳固。
一旦作为核心的河州城失陷,宋军就能乘势横扫周边蕃部。可以逼迫原本聚拢在木征身边的诸多蕃部,离开他们的原主,撤回他们应募在木征军中的族人。
如果再能在河州久留,宋军甚至可以驱使刚刚归附的蕃军,去夺取木征核心部众的田地和牧场。没了这些,木征光靠一个赞普血脉的头衔,哪还有现在的号召力。
“而且木征跑进山中后,他又能坚持多久?”
熙州、河州两战,分别选在秋天和春天出兵,并不是没有来由。两战下来,有着稳定后方的宋军还能支撑,但河州的蕃部,就等着饿吧。而且宋军的战马有草料可以补充,但吐蕃人在春天出战的战马却都是瘦骨伶仃。木征组织不起来堪用的骑兵大队,也是今次出兵后,能这般顺利的缘故之一。
“但我们后路怎么办?”高遵裕问道。如果木征决战河州,抄截官军后路是必然,关键就要看能不能守住交通线。
“那就要看景思立和二姚的了。”王韶转向韩冈,微笑道,“还有玉昆。”
……………………
蔡延庆抵达陇西的时候,就从王厚嘴里听说景思立已经率部北上。准备在经过香子城、珂诺堡的支流汇入洮水的北面一点的地方筑堡了。
“令尊呢?”蔡延庆急问道。
“家严正在准备攻打香子城,只是现在正在珂诺堡囤积兵粮,以备万一。”王厚在蔡延庆面前,有一答一,他指着远处一队正准备西去的车队,“这已是第三批了。”
“步步为营,也算是做得稳妥的。”蔡延庆还算满意王韶的行动,指着身后的沈括,他和王厚互相介绍了,又道:“你与存中将事务交割明白,”
王厚点头应诺,目光一转,就落到了沈括身后的一辆碧油小车上。
蔡延庆看到了,代沈括说道:“处道,存中有女眷要安置,你且要安排好,不要惊扰到。”
“女眷?”
沈括竟然带着家眷随行?!王厚心如电转,这是准备在熙河久任了?
如果河州功成,照理来说王韶当要进京,不会在熙河久留,而自己肯定也要随着一起走。下面的官员,别的不说,韩冈早几年就准备考进士的,自然要锁厅。单是三人一去,缘边安抚司的主要官员,就少了近三分之一。他们空下的位置,肯定有人朝思暮想。沈括连家眷都带来,也许他在熙河的位置已经确定了。
只不过这也有些说不过去。除了韩冈这等本地出身的官员,熙河路的文官武将,基本上都是孤身上任,最多在本地纳个妾来服侍,不会将家眷带来,不论是王韶、还是高遵裕都是如此——王厚更多的像是一个得力的助手。
想不通的王厚,直接问着沈括:“熙河战事正急,又无风物可观。为何不将令眷留在秦州,也可安全一些?”
沈括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难堪,吞吞吐吐道:“拙荆一向随着在下。”
王厚哦了一声,又问沈括:“敢问中允,令眷,还有令郎、令嫒可有什么要求,下官好吩咐下面的人去措办?”
沈括愣了一下,道:“只有拙荆,沈括今次并未将犬子携来,都留在乡中读书。”
不带儿子,却带浑家,这是什么规矩?王厚弄不清沈括这么做是什么缘故,但看起来有些私人的因素。但他也无意细打听,哈哈笑了两声,遣了得力人手去安排,就此揭过不提。
第36章 万众袭远似火焚(11)
王厚给沈括一家安排的住处,是衙门附近的一个小院。形制并不大,但还算干净。
沈括进院看过后,感觉还算满意。这才陪着小心的将一直坐在碧油小车里的浑家请了出来。
续弦张氏,是他恩主张刍的女儿。治平四年【1067年】发妻叶氏病逝。两年后,也就是熙宁二年,曾经是沈括上司的张刍将女儿嫁给了他。才二十岁,嫁给沈括也只有三年。老夫少妻,又是年轻貌美,沈括对张氏可是千依百顺。
张氏蹙着眉头,在院中转了一圈,却是一言不发,走进了正房中。
一直跟在后面的沈括稍稍松了口气,虽然看着不满意,可至少张氏没有反对住进这件院子。不然就让他在这里难做人了。
过了一阵,张氏的贴身小婢出来,却对沈括道:“夫人说累了,要先歇一歇。请官人自去处置正事,不必挂念家里。”
沈括连连点头,“我这就去衙门里。”
安顿下张氏,沈括便匆匆赶往州衙,接手随军转运的工作。
沈括听说过韩冈的名号。对于韩冈这个每多发明的年轻人,沈括的兴趣很浓。先通过透析砲车的原理,进而发明霹雳砲这样的军国利器,这一点,沈括也是有些佩服的。还有军棋、沙盘等物,才三两年的功夫,已经遍及天下。不拘于经传文字,想来也算是同道中人了。
韩冈亲笔所写的兵站制度的文稿拿在手中,随意翻了一翻。一点也不像是二十岁的年轻人能写得出来的。听说刚入官时,就已经写过一部有关疗养院的制度,连王相公都赞不绝口。不能以年龄轻忽视之。
但沈括可不会全盘照着韩冈的规划而来,虽然这一套制度看着完备,可也并不是没有改动的余地。
不加以更动一二,另有开创,如何能显出他的手段?!
“来人!”沈括指派起手下地胥吏,“速将帐册都搬来!”
……………………
韩冈抵达最前线的工地时,景思立已经率部把营盘当道扎好。
就在秦凤军营地的后方一里处,两千余名民伕正在一片周长约六百余步的工地上忙碌着。
这座寨堡被王韶命名为临洮,也就是将狄道城的旧名,移花接木到这座位于洮水河谷北方前沿的寨堡上。
修筑临洮堡,是为了抵御北方来敌。而在临洮堡后方十五里的河川交汇处,另有一座兼做兵站的寨子正在修建中——熙河经略司登记的名字是结河堡,以流经堡侧,汇入洮水的结河川而得名。
两座城寨一立,通往香子城和珂诺堡的河谷道的安全就得到了保证。而且大宋对洮水河谷的控制,也随之向北——也即是下游——推进了四十里。
一队队民伕喊着号子,夯筑、挖掘,在工地上忙忙碌碌。行动间有条不紊,却仅仅指挥者得力之故。被征发起来的民伕,基本上都有修筑工事的经验,宋人在关西修筑堡垒的工程从来都没有停过,哪一家的壮丁隔个两三年,就会有一次夯土挖坑的活摊到头上。
这跟后世许多出身农村的建筑工人相似,农忙时在家务农,闲时就会出来做工——当然还是有区别,一个是拿钱的,一个则是白工。
临洮堡工程进度很快。
护翼堡外的壕沟已初具规模,而矩形的城墙也已经打好了地基。春天的营垒修筑工程,比冬天要轻松许多。单是取土一项,就能省下不少人工。冻得如同钢铁一般的土地,不知弄伤多少民伕的双手,而换作是解冻后的大地,轻轻松松就能将地里的黄土给铲起。
韩冈巡视过营地,又抬头看了看两侧的山头高地。那里有几个原木搭起的高台,是最简单的哨口,用来监视是否有敌军来袭。等到临洮堡完工之后,就会将那几处高台改用黄土夯筑起来,作为烽堠使用。
从工程进度方面来看,景思立做得还不坏。并没有之前王韶、韩冈担心他会因为心怀芥蒂,而对于营造修筑上的工作不加关心的情况出现。
景思立听说韩冈到了,很快便赶了过来。略叙寒温,韩冈遂问起最新的情况。
“发现了蕃人游骑的踪迹?”韩冈听了几句,就立刻问道,“都监可知是哪一部的蕃骑?”
“派出去的哨探也只是远远的看到了。”景思立有些惋惜的说着:“没能捉个活口来,弄不清是哪一部的。”
韩冈略感失望,兰州禹臧家、乃至他们背后西夏的反应是重中之重,不能确认,就不能合理有效的应对。但在景思立面前,他也不便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省得景思立会认为自己是在抱怨。
“就当作是禹臧家的人吧,”韩冈轻笑道,“熙州北方,也只有他们才会不厌其烦的来窥伺我官军。”
景思立哈哈笑了两声,“包约也是这么说的。”
“包约他人呢?”韩冈问着。
按说包约这位青唐部的二当家,应该正带着他的族人在此处与北方的禹臧家对峙中。怎么只有景思立过来,他却不到?
“左近又有一家蕃部不稳,今天早上他就率军赶过去了。”
韩冈闻言,摇头失笑:“什么不稳!就是压榨得过了头,熙州北方的蕃部被他这群青唐部的人祸害惨了。”
“包约做的事,禹臧花麻也在做,而且做得更过火。”景思立冷笑着,“这群蕃人,就该好好的磨上一磨。”
“现在没时间教训他,等收拾完木征,肯定要让包约他收敛一点。……正好可以让这一带的蕃部归心我大宋。”
以夷制夷,然后居中调解,并保证各方势力可以互相制衡,这都是汉人千年来用得不能再熟的伎俩。景思立也不以为怪,早就知道的事,没有熙河经略司的纵容,包约何来这个胆子?
“王经略什么时候开始攻打河州?”景思立将包约的事丢到了一边,问着韩冈。
“必须等临洮堡和后方的结河堡都完工,粮道稳定下来,才好一鼓作气的继续前进。”
韩冈指了指这一侧的工地,“临洮堡的修筑进度,在下方才看过了,大约还要半个月的时间就能完工。一旦临洮堡完工,都监你就可以去珂诺堡与王经略他们汇合了。”
“怎么,不让我在这里守着禹臧家的人?”景思立语带嘲讽的冷笑起来。王韶的心思他怎么看不出来,被发遣到这里来守备,一心想建立功业的景思立早就忍得一肚子的郁闷。
韩冈略低了低头,并不与景思立争辩:“王经略打算在河州城决战,少不了都监的助力。”
前面王韶指挥熙河军先声夺人,通过攻夺珂诺堡,占据了战略优势。等稳定了后方的运输线,下面就要全力攻往河州城。要应对木征的人马,以及董毡可能派来的援军,光是王韶手上的几千熙河军肯定是不敷使用,少不得要把秦凤、泾原两路的援军提上去。
比起泾原军来,秦凤军王韶看着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