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2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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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宋人的大旗已经在城头上飘扬。
“这是第三座了!……下面还有五座,吐蕃人在这里布置的堡子还真他娘的多。”一名相熟的兄弟摊着手脚躺在胡千里身边,直着喘气,许久也不肯站起身来。
胡千里也在女墙上坐了下来,“谁让珂诺堡位置好!”
珂诺堡地扼两路,不论是河谷道,还是山道,想从熙州的狄道城往河州去,都必须经过珂诺堡。比起位于洮西的康乐寨和当川堡,从城防还是驻军,都强出了十倍。
刘源他们攻打的是珂诺堡外围的一处据点,占据了山势的地利,两百多守军压制着准备出山,进入河谷的宋军。珂诺堡近在眼前,但如果不能攻下珂诺堡周边的七八处据点,离着目标的最后两里,就如同行走在死亡线上。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去,身边的兄弟不知何时都睡过去了,胡千里则还做在城头上,低头保养着他惯用的爱弓。肩膀突的重重地被拍了一下,抬头看时,却是刘源。
刘源在胡千里身边坐下,手上的大斧不知放到了哪里去了。他看看胡千里手上的硬弓,笑道:“听说王舜臣那个毛头小子,传说他的连珠箭术能压着一片墙的贼人。名头都快盖过刘昌祚那个神箭了。什么时候跟他比比看?”
“算咯。”胡千里摇摇头,紧了紧弓弦,“就算箭术胜了又如何,人家的官运没得比啊!说是毛头小子,可也是一路都巡检了。刘指挥你当年的官运都比不上他。”
“谁的官运能比得上,才二十出头吧……爷爷这个年纪,连去买笑的粉头钱都没有。”刘源骂了一声,朝着营外用力啐了一口,“跟了好人家了。”
“那是沾了河湟开边的光。韩机宜不也是才二十,就成了朝官吗?没军功,熬上一辈子,能熬上一个都巡检那都是祖宗牌位上烧高香了。”
胡千里叹了口气,收起弓。看着刘源的脸色,觉得有些不对。想想,问道::“走了几个兄弟?”
“十七个,还有两个怕是等不到回狄道了。”说起自家兄弟的伤亡,刘源脸色郁郁,“其他二十四个已经给包扎了伤口,等到了狄道基本上就能救回来。”
“攻城拔寨,损伤在所难免。”胡千里早看开了,没死是好事,死了也就罢了,“反正性命都是白捡回来的,也别想太多了。歇着去吧。”
“歇什么?要我们一鼓作气啊!”
“还要打?!”胡千里平平淡淡的口气维持不住了,“都天黑了!”
“夜战。”刘源叹了口气,“韩机宜为我们争辩了两句,就被赶回了狄道。王经略、高总管可是盼着我们跟吐蕃人两败俱亡啊!”
胡千里呵呵冷笑起来,“那我们就把珂诺堡也打下来,总不能让他们如愿!”
“珂诺堡我们没份,那是官军的。只要最后的一座山口营垒攻下,就没我们的事了。”
“还有五座吧?”
“只剩一座了!”
香子城是河州城的门户,而珂诺堡是河州的门户。在连续丢掉了三座驻防高地的营寨,吐蕃人一下放弃了接下来的四座城寨。将里面的兵力都集中到紧守山口出路的那一座营垒中。
只要过去了这座营垒,就只剩河谷中孤零零的一座珂诺堡。
“援军怎么办?”胡千里问着,“吐蕃人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我们攻打营寨!”
“王舜臣会带人堵着珂诺堡过来的援军,山口的营垒归我们管。”
胡千里正要说话,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酒香,一眼就看到刘源手中拿着一个黄皮的小葫芦,“是酒?!”他惊喜的问道到。
“烧刀子!上次韩机宜赏的。是疗养院中用的药酒,外面根本弄不到。”刘源晃着葫芦,酒香四溢,转眼间,就引过来一群流着馋涎的酒徒。
“拿碗来,”刘源一拍葫芦,“兑着喝吧。”
将一小葫芦的烈酒,分给了众多的兄弟。出动的命令也到了。只剩两百人的广锐将校聚在山道上,望着远处的山口。
“胡四!”
胡千里闻声回头,刘源指了指自己的左臂,上面绑着一圈白色的布带,在月色下很是醒目,
胡千里侧头看看自己的左臂,一声失笑:“啊,忘了。”
掏出发下来的白布条,在上臂处牢牢的缠上几圈。他一提长弓,对刘源道:“久等了!”
刘源抬眼望去月色下的山口,那一座只有百步上下的堡垒莹莹的反射着月光,他冷笑:“对,别让主人久候!”
第36章 万众袭远似火焚(九)
韩冈前日将王韶的命令传达给刘源,便回到熙河的中心——狄道。
狄道城中,驻扎了一万秦凤军。王韶比预期中提前了半个月的时间,预定中的军队,有一半的还没赶到。不过等攻下珂诺堡后,稍稍修整两天,所有的军队就能到位了。
但韩冈并不知道,他担任同一职司的同僚什么时候能到。
同管勾军中转运事,沈括他这个人选其实是来得迟了。按理说,随军转运使在正月底、二月初的时候就该到熙河的,这样就能有一个月以上的时间来熟悉工作。看起来朝堂上为了争夺这个位置,浪费了不少时间。沈括能脱颖而出,一是他本身当有能力,另外就是他在新党中也有了些地位。
其实更为合适的人选当是在陕西路中选取,但对于军功的激烈争夺是在朝堂上。秦凤转运司还是永兴军转运司,两大漕司中的官员都没能在这场争夺战中占上什么便宜。
沈括的事暂且丢一边,韩冈估计他至少还有半个月的时间才能来报道。王厚人在陇西,由他出面接待也并无不可,而且蔡延庆必然同至,不必操太多心思。现在韩冈要注意的是眼下城中的情况。
正想着,门外亲兵通报,景思立景都监过来了。
“景都监。”韩冈起身相迎。
“用不着这么多礼。”景思立摆了摆手,急躁之色就凝在眉宇间,“在下已经在歇了三日,不知什么时候,王经略才会传回消息,让我军出动?”
“必须等到珂诺堡的消息传回来。”韩冈不急不躁,再三请了景思立坐下,“如果珂诺堡攻克,那就可以移师北向。将河谷道给清理出来,并防备禹臧家的突袭。”
他边说,边猜度着景思立的想法,这位秦凤都监大概是不想在后面等着残羹剩饭,他下面的兵将肯定也在催着他。半年前的临洮之战,率部来援的泾原姚兕,可是半点便宜都没沾上。
可是韩冈必须要让他执行熙州经略司制定的计划,“如果没有攻克珂诺堡,都监所部的行止就要视情况而定。最差的情况就是,珂诺堡始终未克,而禹臧花麻带着党项铁鹞子来攻打熙州,那时就要靠都监你来助守北关堡和狄道城了。”
见景思立嘴唇一动,韩冈又抢先一步说话,“不过都监不用担心,珂诺堡主堡位于河谷中,地势低凹。只要占据了山头高地上的几处营垒,位置不利的珂诺堡转眼可破。”
王韶和高遵裕将广锐将校拉出去不是没有缘故。单纯的要消耗人命,也不会放在这一场关键的战斗上。韩冈前面也听回来的游骑们说了,护翼珂诺堡的几处位于山头高地上的敌寨,大军难以展开,派遣精锐的小队才是攻下这些寨子最有效的手段。
只要能攻下珂诺堡外围的据点,景思立就可以领军北上,前往经过香子城、珂诺堡的支流汇入洮水的地方。
韩冈正安抚着景思立,一名匆匆走进。韩冈把蜡丸捏开,展开里面两寸宽、半尺长的纸条一看,笑意便爬上了嘴角。
他抬头对上景思立急切的视线:“这是王经略传回的消息,今晨官军已经攻下了珂诺堡。”将纸条递给景思立,“景都监,现在你可以北上了。”
……………………
暮色渐深,快到了收市上灯的时候。
被阳光薰了一日的春风还带着融融暖意,连着柳絮,一起吹进了秦州转运司衙门中。
转运使蔡延庆正主持着一场接风宴。一支支巨烛照得厅中犹如白日,从教坊司中请来的名妓坐在一角轻拨着琴弦。酒香、菜香,随着琴声乐曲浮动。
战争正在进行之中,蔡延庆无意将酒宴办得太过奢侈。并没有世间豪宴的初座、歇座、再座之分。菓子脯腊的随便上了八盘,作为正餐的一盏酒两道菜,也没有弄出个十六巡、二十巡出来,只是很简单的十二道菜,敬了几回酒,也就算个宴席了。
蔡延庆举着酒盏,对身边的中年官员,歉然道:“存中,今夜一宴算是简慢了。且明早尚要启程,延庆不敢多劝。”
中年官员大约四十上下,白面留须,看起来很是英俊。他拱手谢过蔡延庆,“今日运使盛情足见,沈括本也不胜酒力,待到功成,再谋一醉不迟。”
蔡延庆是不想惹得御史和走马承受的关心,想来沈括也不敢抱怨着简单的饭菜。再看看下面埋头吃喝的将校,这些赤佬有酒有肉就行了,何须多耗公使钱钞。若是给人说成是奉承,御下无状,可就没脸见人了。
蔡延庆款待的不仅仅是沈括,连同泾原路的将领也在一起——姚兕、姚麟两兄弟都来了。只是厅中的气氛很是有些压抑。沈括和姚氏兄弟都是为了河州决战而来,但到了秦州后,听到的消息却是王韶已经提前出兵。
王韶的这番作为,当然惹得众人不快。就连蔡延庆前几日听说熙河经略司先斩后奏的消息时,就算以他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的好修养,也差点当场摔了杯子。
现在蔡延庆的火气虽然消下去了,但他也担心沈括会在心中藏着芥蒂,最后坏了国事,“存中,今日传来的捷报,说苗授所部,已经攻下了河州门户的珂诺堡。珂诺堡自狄道远出百里,离着陇西,又是百里。如果再往河州去,还有一百二三十里。三百多里虽是路途遥遥,可官军仰籍天威,不会输于蕃人。唯有粮秣转运之事,乃是胜负之关键。”
蔡延庆的话中之意,沈括听得明白:“下官即奉天子之命而来,正欲粉身以报君恩,哪有不用心的道理。”
蔡延庆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却听到一句歌喉悠扬:“谁念玉关人老……”
他脸色微微一变,顿时停了杯盏。
“太平也,且欢娱,不惜金樽频倒……”唱曲的营妓拖长了声调,将最后一句反复唱来。
沈括也是微微变色,听得最后几句,这首词已经很有些味道了,就是在这个场合唱着着实让人不痛快。
那营妓又开始从头唱起:“霜天清晓,望紫塞古垒,寒云衰草。汗马嘶风,边鸿翻飞,垄上铁衣寒早。剑歌骑曲悲壮,尽道君恩难报。塞垣乐,尽双鞬锦带,山西年少。”
听了曲调,辨出来词牌,蔡延庆杯子再拿不起来。虽然不合时宜,但听这上一阙就已是难得的杰作,惊问道,“这首喜迁莺是谁的做的?!”
蔡延庆问沈括,算是问道于盲。他摇摇头,“在下没听过,京中并无传唱……‘垄上铁衣寒早’、‘尽道君恩难报’,当是关西为官者所作。”
有别于上一阙的慷慨,唱到下阙时,歌声一下变得低婉起来:“谈笑,刁斗静,烽火一把,常送平安耗。”
沈括听了便道:“此番口吻,非是卑官者可有。后面还有句‘不惜金樽频倒。’”
蔡延庆轻轻点头,“也就十几人有这资格。”
歌声继续:“岁华向晚愁思,谁念玉关人老……”
啪,蔡延庆用力一拍桌案,苦思的问题终于想出了个结果:“多半是蔡子政【蔡挺】!!”
他的一句高喝,顿时惊散了歌声。招来唱曲的营妓,蔡延庆问着这首词的出处。
在蔡延庆面前,营妓没有惊慌失措,在宴席上常有人会问起所唱词曲的出处,“这是前日泾原路的蔡相公在宴上所做,刚刚流传出来的。”
一言中的,蔡延庆有些小得意,对沈括笑道:“蔡子政在泾原已经五六年了,也难怪他要说‘谁念玉关人老’。如今存中西来,河州兵锋正盛,正是大有为之时,当不能‘不惜金樽频倒’。”
他重又举杯,起身对着厅中一干文官武将:“夜已深,今日且尽此杯,来日功成,再与诸位痛饮。”
众人轰然应诺,连着沈括一起,都站了起来,将蔡挺的喜迁莺抛到脑后。
一夜酒宴过后,沈括和泾原诸将相聚在秦州城外,周围千军万马如山似海,从各处营地中行出,一波波向西开进。
等了片刻,蔡延庆领着转运司的主要人马,也在知州沈起的陪送下,出城而来。
蔡延庆也要往陇西去。这就是为什么韩冈可以随军去狄道,而不必留在陇西。熙河经略司的属地,也是秦凤转运使路的辖区。就算没有战事,以例蔡延庆每年也都要到巩州、熙州走上一趟。
如今王韶举兵攻夺河州,关系到数十万丁口,方圆几千里地的归属地决战,无论韩冈和沈括都不够资格主导军中后勤,也只有蔡延庆才够资格——也就是说,韩冈和沈括这两名随军转运使,同时接受王韶和蔡延庆的指挥。
沈括骑在马上,跟随他去熙河上任的只有七八个家仆,身边跟着一辆碧油小车,车帘低垂,不知坐着何人。
见到蔡延庆和沈起出来,沈括当先迎过去,几番寒暄,只见旌旗一摇,浩浩荡荡的便往西行去。
第36章 万众袭远似火焚(十)
浓浓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给清洗好的绷带高温消毒的炉灶烟火不绝,一个个身披蓝袍的护工们奔走忙碌。
前方连续克城,出兵以来的一场场胜利光辉夺目。但胜利的背后,是躺满了伤员的狄道城疗养院。
当韩冈走进病房的时候,刘源正裸着上身,让一名护工给他换药。在胸口几处箭疮都已经缝合,不复被送到战地医院时的惨状。现在又被护工拿着烈酒擦洗得发白,涂上了养伤的金疮药。刘源虽是觉得伤口处被烈酒刺激得一阵阵抽痛,但也知道这是最稳妥的医治,见到韩冈过来,照样是一动也不敢动。
看着护工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细麻布将刘源的伤口重新给裹上,韩冈走上前:“换好药了?”
护工起身点头:“换好了。”病院中事多,不拘常礼,说完他便知情识趣的抱着换下来的旧绷带走开了。
韩冈走到床边,刘源忙着要站起身:“多谢韩机宜救命之恩。”
“躺着吧……”
刘源勉强的抱拳行礼后,才依言躺下。躺下的过程中毫无半点滞碍,可见他背上一处伤口也没有。伤处尽在身前,他战场上的武勇让韩冈也为之敬服。
韩冈不顾血污的坐到榻边,沉默着,最后化为一声长叹:“我对不住你们啊。”
“……早就有准备了。”刘源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