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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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止血,缝合起来再包扎好应该就没事了。只是韩冈只有理论知识,却毫无操作经验,而且这里是荒郊野地,没有煮沸消毒,如何进行外科手术?
但韩冈再看看王舜臣的伤口,因为剔出箭头的动作过大,使得伤口外翻得厉害,还在向外渗着血。现在王舜臣看着还有精神,但等会儿就不见得了。如今这等情形,只能先急就章的草草处理一下,幸亏现在是冬天,应该不会容易感染。
“有谁会做针线活的?”韩冈大声问道。他连纽扣都不会缝,想在活人身上绣花,会绣出人命来的。但这么些民伕中,挑出个会做针线活的人来,肯定不难。
此时的布匹质量普遍不高,尤其是民间下层常用来做衣服的紬绢和麻布,从来都不是以结实耐用而著称。要不然,军中也不可能一年给士兵们发下四匹、六匹、八匹的紬绢裁衣服。棉布倒是结实,但北宋的棉花才刚刚推广种植,纺出来的棉布称为吉贝布,价格跟蜀锦差不多,没个几千几万贯的身家谁穿得起?
平常百姓只能穿着容易损坏的紬绢和麻布衣服。常坏的衣服当然要常补,有分教:白天走四方,夜中补裤裆。常年在外,身边没个女人的男人,不会针线活的还真不多。
正如韩冈所料,一个四十上下的矮个民伕出来自荐道:“小的十几岁时曾在裁缝铺做过学徒,虽然没能出师,但针线活还是能来上几手。”
韩冈看了看他身上的衣服,针脚缝得细细密密,“衣服是自家做的?还是浑家做的?”
“自家。俺还没娶浑家。”
在一个茶壶能合理合法的占据几十个茶杯的年代,下层百姓中的光棍为数实在不少。韩冈也不惊奇:“好,就让朱中你来缝。”
不仅仅是朱中,其他民伕的姓名韩冈都能一口报出来。多认识一个人,就是多了一份资源。就算是微不足道的民伕,可谁也说不准,他们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韩冈对朱中附耳低语了几句,王舜臣便看见他领着朱中,捏了一根折弯了的缝衣针走过来。“你这是作甚?”
“把你的伤口缝起来!”韩冈解释道。
“缝个鸟!”王舜臣惊叫,胆魄过人的王军将难得有惊慌失措的时候,“没听说皮肉能用针线缝的。”
“三国时,名医华佗可是把人的肚子剖开,割下瘤子又缝起来的。只缝个小伤口不算什么!”韩冈看着王舜臣的惊惶甚至觉得有些有趣,“堂堂一个军将,刀砍都不怕,害怕一根细针?传扬出去,可不是多光彩。”
“……那你先拿别人练练手,再来给洒家治。”
韩冈考虑了一下,点了点头,的确这样才妥当。在一名被射中了大腿的伤员身边,第一次上阵的朱中,小心翼翼的用针线将伤口缝合。几个人死死按着伤员,让他不得动弹,嘴里也塞进了手巾,让他不会咬到舌头。伤口中箭头早被取出,又化了些盐水来清洗,只再用针线缝起来,包扎好,一切手续便告结束。
朱中应是第一次上阵,但看起来他飞针走线的手段甚为娴熟,几下子又帮着一名伤员缝合了伤口。韩冈看着生奇,再一细问,才知朱中的缝合技术是在被砍了脑袋的死囚的脖子上练出来的,半吊子的裁缝工作不好找,将死囚的脑袋缝回脖子上,也算是一笔养家糊口的外快。
“该洒家了,快点动手。”王舜臣催促道,看了一阵,也不觉得有多可怕了,而且在众人面前,他也不肯露怯。
示意朱中换上一根新针,韩冈嘱咐王舜臣道:“应该会有点痛,但再痛也不能乱动。若是有麻沸散就好了,一包药喝下去,只要药性未退,天塌了也醒不过来。”
“世上哪有这等药!?”王舜臣绝不相信。
水浒传里就有!韩冈笑了笑,道:“如今是没有,你且忍一忍罢。”
“尽管缝便是了,爷爷若叫一声痛,往后就不是爷爷,是婆婆!”
朱中已将从一块干净的布匹上拆下来的一根麻线穿入针鼻,正等着韩冈的命令。韩冈对着他点了点头,朱中也不犹豫,当即下手。只是钢针刚落,王舜臣便是猛的全身一颤。
“痛不痛?!”
“痛?!”王舜臣龇牙咧嘴得痛出一身冷汗,但依然不松口,“是痛快啊!日死他鸟的,好痛快!!”
不仅仅是朱中一人之力,在另外一边,韩冈也指挥着几个伶俐一点的民伕,一起动手处理伤情。
把最后一名伤员的伤口处理好,韩冈已是满头大汗。他并非医生,连一点医术都不通,但止血,清洗伤口和包扎这几项,他还是会做一点点。
王舜臣的左臂伤口已经给缝合好,并没有缝死,按照韩冈的意见,留个了口子好排脓。由于没伤到主血管,流出的血也不算多。
伤口刚处理好,王舜臣便生龙活虎起来。他右手拎着铁简,走到了四名俘虏面前:“说,你们是那个部族的,又是谁人通得消息。说明白了爷爷就不杀你。”秦州的蕃人都是跟汉人混居了几百年,也不愁他们听不懂汉话。
被问话的俘虏,脾气看起来甚硬,扭过头去,丝毫不加理会。
王舜臣可能是学了韩冈的行事,也不多话,挥起铁简便照头抡去,噗的一声闷响,打了个满地桃花开。他若无其事的甩了甩粘在铁简上红白相间的汁水,又指着第二人。
那人只见铮亮的铁简带着腥风一下指在眼前,脑浆和鲜血一滴滴在鼻子上,直吓得浑身直颤,嘴唇哆嗦着,想说却说不出话来。
王舜臣脾气腾起,眼一瞪,抬手又是一铁简敲瘪了那人天灵盖,两颗眼珠子噗噗迸了出来,连着血淋淋的筋肉,挂在脸上晃晃悠悠。王舜臣双眼再一瞥,在第三个人身上上下一扫,从黄脸被吓成白脸的汉子,不敢有任何耽搁,忙要开口。只是韩冈不知何时走过来,一脚踢在了他的下巴上。
“韩秀才?!”王舜臣又惊又怒。
韩冈摇了摇头:“没必要问了。”
“不把他们背后的陈举挖出来,还等什么时候?!”
“不,他们是听了西贼的蛊惑,入境劫掠,骚扰甘谷后方的的贼人!”
王舜臣眨了眨眼,忽然明白过来,大赞道:“好秀才!”明白了韩冈的用意,他便抬手又是两铁简,正正敲在最后两名俘虏的太阳穴上。
目送又是两人踏上黄泉路,韩冈冷笑道:“直接往陈举身上安罪名根本安不了,谁会信我的话?一旦今天的这些个蕃贼被确认是被西夏收买的奸细,那他们身后的部族也肯定会被揪出来。到那时,陈举与他们之间秘密交易,自然会暴露。”他冲王舜臣挤挤眼,“而且把这些人当成西夏奸细,好歹功劳也能大一点。”
王舜臣有些担心道:“那事情可就要闹大了。”
韩冈轻声而笑:“我只恐事情闹不大!”
ps:韩冈锋芒渐显,得官的手段也在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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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千里拒人亦扬名(上)
冬天天黑得早,不过申时【三点到五点】中,天色便已经黯淡了下去。
“怎么还不换班!?”
赵隆守在伏羌城东门城楼上,百无聊赖的打着哈欠。城门下面,嘈杂声不绝于耳。位于群山间一个小盆地中央的伏羌城,守着官道水路,一天倒有千百人进出往返。而城门上头,赵隆却困得只想睡觉。
又一队骡车渐渐从远处的官道上走来,赵隆懒洋洋的趴在城墙上,看着他们越来越近。如今时近岁末,一队队载着军资往西北各寨堡的骡车、驴车、独轮车还有挑夫的队伍络绎不绝。现在过来的,已是今天的第四队了。
赵隆没精打采的看着来人,这一队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就是人懒了点,怎么有几个闲人坐在车子上。赵隆奇怪的看了抵达城门下的车队,突然瞪大了眼睛。扶着雉堞,他探出头去,惊异的向下唤道:“王舜臣?!这不是延州的王四吗?”
在坐在骡车上,靠着一堆软绵绵的绸缎,半眯着眼休息的王舜臣闻言抬头。也是一下坐直身子,奇道:“赵大,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俺!?”
王舜臣隔着两丈高的城墙,对赵隆喊道:“赵大你不是应了敢勇吗?怎么到伏羌城来守城门了!?”
赵隆的脸色有些难看,反诘道:“俺一个敢勇守城门也没什么,倒是堂堂正名军将,怎么做了押运的长行?!”
王舜臣连嘴仗也不肯输,“押运好啊!至少能顺路混点军功,总比天天坐在城门口,磨得屁股生茧要强!”
赵隆被堵得没话说,撇了撇嘴,把头缩了回去。
韩冈正等着监门官查验过路关防,听见王舜臣跟城楼上的守兵斗嘴,微微一笑。听着两人的对话,彼此间也是有点交情的。能与伏羌城的人搭上关系,在城里将军功和敌情报上时,至少能得到一些指点,不会两眼一抹黑,找错了人。
监门官看起来也是累了,只看了看关防,并没下去查验车辆,对躺在车上、看起来受了伤的几个民伕,也只是看了两眼,并没有细问,直接挥手将车队放行。
赵隆这时已从城墙上下来,正在城门内等着。他的身量跟韩冈差不多高,相貌则与王舜臣差不多丑,年岁大约二十上下,浑身上下的肌肉将外袍高高撑起,壮实得像头牛。论起武艺,赵隆能被招入敢勇,至少不会太差,但他的运气,却是相当的糟糕。
韩冈知道什么是敢勇。对于官位、军功,地方上的豪杰没有一个不喜欢的。但一旦从军便要在脸上手上刺字,这对好汉们来说,算是个极大的侮辱。所以宋廷特意设立了不须刺字的敢勇制度,让那些顾惜身体发肤的好汉们,能有机会参军求功。以敢勇的堪战,一般只要稍稍立些功劳,便能入官带兵。敢勇都是善战的精锐,往往为将帅所倚重,如赵隆这般落到城门守兵地步的,却也难得出一个。
骡车一辆辆的驶入城中,赵隆跟监门官打了个招呼,便施施然走了过来。
趁着这片刻,韩冈从王舜臣这里打听到了一点关于赵隆的情报。赵隆是成纪县人,自幼横行乡里,与来秦州避祸的刺头王舜臣不打不相识,时常酒肉往来,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就混出了不浅的交情。他是在今年八月,党项兵犯秦州后应募敢勇的。但不知犯了什么事,才两个月的工夫,竟被发配来守城门。不过看赵隆找个由头就能走,监门官也不敢拦的样子,他在城门队里混得倒也不差。
“伏羌城内不能乱走,俺来给你们带路!”
走到车队边,赵隆也不理其他人,更是看都不看站在车边的韩冈。只自来熟的说了一句,自己就跳上车,给辎重队指了指方向,便学着王舜臣的样,舒舒服服地躺下来。转过头,一眼瞟见了王舜臣肩膀上包扎过的伤处,笑问道:“是不是在惠民桥私窠子里嫖了没付帐,给婊子咬的?”
“没错!”王舜臣一口承认,大言夸口,“爷爷大发神威,夜战十五,日战十八,干得几十个蕃族的婊子唉唉直叫。那些个婊子被干得痛快不过,才咬得爷爷一口。”
赵隆突然半抬起身子,望向后面装着蕃贼首级的车子。尽管首级都被盖住了,但此时风一起,血腥味还是透了出来。掩不去脸上的讶色,他惊问道::“装了半车子,怕是快三十了罢?”
被赵隆骚到痒处,王舜臣得意的扬起下巴,自傲道:“来了小一百,留下三十一!”
“……长能耐了啊!”王舜臣能痛痛快快的杀敌立功,自己只能苦守着城门,赵隆的神色分不清是羡慕还是嫉妒。
王舜臣哈哈大笑了几声,坐起来正想再吹嘘一下,但刚张开口就看到走在前面的韩冈,话便被堵在了肚子里。干咳了两下,自家也觉得不好意思,便改口道:“这都是韩秀才的功劳!洒家只是……俺只是占了一点光。”
韩冈笑着回头:“军将太自谦了,一张弓便射死十一个,如此勇武,放哪里都是件值得夸耀的!哪是韩某的功劳。”
“韩秀才?!”赵隆吃惊的扭头看着韩冈,一个走在前面的民伕,突然间就变成了秀才。
“韩秀才才是今次带队的,俺是……顺路,顺路!”王舜臣有些尴尬的为韩冈解释。
方才的一战后,韩冈让受伤的民伕和王舜臣坐在了骡车上,自己则下车走路,几天没更衣、洗澡,一身上下都被尘土笼罩,哪有半分读书人的模样。
“见过赵敢勇!”韩冈冲赵隆拱了拱手,赵隆也急忙跳下车来,向韩冈回礼。
大宋开国日久,右文左武已深入人心,对于有些能耐的读书人,武夫们都是有几分敬畏的。如果没有王舜臣提醒,赵隆也许还不会注意,但现在仔细一看,韩冈的确与其他民伕差别甚远。不但神情举止不类凡庸,就是身材、相貌皆是过人一等。尤其那对如长刀刀刃一般的双眉微微挑起,幽暗难测的双瞳看过来的时候,甚至让赵隆心中莫名生寒。
在赵隆的带领下,韩冈一行横穿伏羌城中,向今夜歇息的地方走去。
如果拿秦州城相比,伏羌城并不算大,但在军事城寨中,算是个大号城池。按照国中筑城立寨的惯例。城寨周长达到九百步的,称为城;九百到五百步的,称为寨;而五百步以下,就仅仅是堡;至于不到两百步的,勉强算个烽火台。
城、寨、堡各有定规形制,里面的建筑、仓储、衙门以及兵力布置,都不尽相同。作为军城,普通的是九百步城,千步城,最大也只有一千两百步,换算成里,也就三里出头,四里不到的样子。
位于甘谷水和渭水的汇合处,以两河交夹护翼的伏羌城,正是最大的千两百步军城,驻有四千官兵和他们的家人。城中也有坊市,酒店,除了军营多些,仓库多些,甲马多些,与普通的县城并无什么区别。
已是黄昏,按理说都是该回营、回家吃饭的时候,可城中现在却都是人来人往,总有点兵荒马乱的感觉。韩冈看着有些不对劲,王舜臣也觉得奇怪,问赵隆道:“城里有些乱啊,究竟出了什么事?”
赵隆神色郑重起来。他压低了声音,只让韩冈、王舜臣两人听见:
“今天午时才传来的消息,甘谷对面的西贼突然多了一万,其实这本也没什么,凭甘谷城足以抵挡。但偏偏前天守甘谷的张老都监却正好带了两千人出去巡边,据说是迎头撞上了,到现在还无半点音信回来。
甘谷里都在传张都监已经全军覆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