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1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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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如今的卖身于贵家的仆佣,不是唐时的部曲,生死都取决于家主,就算被主人打死,也不会受到多少惩罚。大宋对人命看得很重。如果主人无故杀死仆役,遇上了爱较真的官员,也有抵命的记录。
韩冈有着面试的经验,问了几句,钱明亮的确老实忠厚,而钱阿陈则也跟外表一样精明老练。从性格上,看起来就是韩家父母的翻版。韩冈对章惇的推荐很满意。亲笔写了谢书,让章家的管家带回去。
收拾停当,在驿馆中众官的道别声中,韩冈启程上路,载美而归。
第29章 顿尘回首望天阙(17)
通往新郑门的州西大街边的李七家酒楼,在东京城七十二家正店中只能算倒数,生意远远比不上邻街的会仙楼,但清静也有清静的好处,如今正处在风尖浪口上的二大王——雍王赵颢——也就是因为这里的清静,不会遇到认识他的闲杂人等,才会过来坐上一坐。
赵颢也是得空跑出来散心的。虽然回去少不得要到保慈宫领一顿骂,但留在宫中就更为憋闷。城东的风流去处是不好去了,容易碰到认识他的人。幸好东京城够大,城东去不了,就到城西来。
赵颢一身便服,让人看不出他本来的身份。不过质地华贵的衣料,挂在腰上的玉佩,还有靴子上银线绣着的花纹,乍看上去就是官宦人家的佳公子。上来招呼点菜的小二,也是唤着他衙内,而不是通常的客官、官人。
在李七家酒楼临街的二楼包厢中,赵颢已经独坐了有一个时辰。可放在桌前的菜肴却都没有动,连银质的筷子也是摆在他进来时的原位上。盛在一盘盘银碟中的冷盘热菜,都是李七家酒楼的大厨精心打造,论口味其实并不输于宫中的御厨,但赵颢连看也不看一眼,只是一杯一杯的喝着李七家酒楼自产的青液酒,望着窗外的大街上发呆。
一壶酒已经喝去了大半,赵颢想灌醉自己,却始终不能如愿。事情就是这么怪,不想喝醉的时候,两杯酒就会倒,想一醉解忧的时候,却是越喝越清醒。
从窗外大街上穿过的一队车马,正向西去。这一队行旅,只有四匹马、两辆车,是个很小的队伍。领头的是个身着青色官袍的官员,骑在马上,背挺得笔直。从他骑马的姿势上看,大概是个离京就任的武臣——文官精于马术的并不算多。虽然不认识,但透过挂在窗户上的竹帘望下去的赵颢,看着那幅背影就有几分生厌。
从楼下的大街上收回目光,赵颢又给自己满上一杯酒。低头望着酒杯中的倒影,他讽刺的笑着。一个亲王,看似位高。但他讨厌谁,却没多少人会在乎。相反地,他看上什么,却始终无法如愿。
一桩青楼中天天能见的争风吃醋的小事,如今却闹得城中沸沸扬扬。就算大哥说要帮着把事情压下去,但这名声上的事哪有这么容易挽回的?教坊司已经不能去了,连个放松的地方都要找个没人认识的去处。这古往今来,有这般憋屈的亲王吗?
“韩冈!”
赵颢念着这个让他成了笑柄的名字,眼神也变得凶戾起来。他早知道周南心中有人,那根本不是秘密,也知道那是个选人,仅仅是不清楚具体的身份。若是士林中有名望的士子倒也罢了,小小的选人赵颢怎么可能放在心上,谁能想到那是个能在天子面前留下名字的选人!才智、胆略都是世间少有。
尽管对韩冈恨之入骨,但周南倾心了他,赵颢也不能自欺欺人的说她选错人了。因为这一桩风流韵事,韩冈的名声,已经在东京城中传开。虽然不是进士这一点让人诟病,不过文官的身份,加之不畏权贵的作为,也能让士林认同了。多少士人都赞着周南是风月班中的魁首,能慧眼识英雄,而他赵颢,就是其中出乖卖丑的反角。
要是当初直接强纳了周南也就没这么多事了……赵颢突然摇头苦笑。那可是个节烈女子,要能被人强纳入房,他堂堂亲王之尊,何须要做着水磨工夫?
赵颢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灌下后,把郁闷合着酒气一起吐了出来。
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赵颢冷笑着,就算丑角又如何?
韩冈薄有功劳是事实,可大宋文武官员数以万计,才能卓异的不可胜数,其中最终能出头的却是寥寥无几。平步青云不仅是要靠才能,还要靠机遇。韩冈连进士都不是,纵然如今得人看重,但将来的路却是会越走越窄。自己可是皇亲,离着九五之位只有一步之遥的皇弟,赵颢不信他日后没有机会!
敲门声突然响起,打破了赵颢自斟自饮的清静。雍王殿下把酒杯重重往桌上一顿,很不痛快的对门外喝着:“不是说过要一个人静一静吗?!”
但敲门声依然在持续,“二大王,是宫里面的消息。”
“是娘娘还是大哥?”赵颢心里尚憋着口气,还没喝痛快,但那两位派来的人却不好怠慢。按奈下不耐烦的心情,道:“让他进来!”
进来的内侍却并不是在保慈宫或是福宁殿中做事的阉官,而是赵颢留在宫中的另一名亲信。他神色有几分慌乱,进来后,就凑到了赵颢的耳边,叽叽咕咕就说了好一通。
赵颢本有几分不耐,但听了内侍赶来急报的消息,他脸色就渐渐铁青起来,怒意在眉峰中汇集,咬紧的牙关嘎嘎作响。
内侍把紧要的消息说完,见着他这副模样,不由自主的退后了半步,小心翼翼试探的问着:“大王……没事吧?”
“事?还能有事吗?!……哈哈哈!”
突的,赵颢爆发起来一阵大笑,笑声中全是疯狂,在李七家酒楼中传递。最后他笑得肚子都痛了,上气不接下气,声音都嘶哑起来,但伏在桌上还是在笑着。
赶来报信的宦官手足无措,上前相劝,却听着二大王断断续续、渐渐低下去的笑声中,却是喃喃自语:“原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好个……唐太宗,好一个唐太宗!”
……………………
韩冈莫名的一阵心悸,突然在马上回头。
李小六就跟在他身后,上来问着,“官人,怎么了?”
“没什么!”韩冈狐疑的摇了摇头,收回望着州西大街两侧楼宇的视线,把头转了回来,继续领着小小的队伍向西门进发。
四匹马、两辆车,这就是韩冈去延州上任的队伍。
骑在马上的有三人,韩冈、李小六还有章惇送来的钱明亮,剩下一匹作为备用。两辆车中,周南和墨文乘了一辆,剩下的一辆则是钱明亮的浑家钱阿陈,看守着堆在车厢里的行囊。
韩冈今次是孤身上路,无人远送。东京城中的几个相熟的朋友,章惇现在当是在宫城中,王旁则有着婚礼前的准备工作,路明走得早了,前天跟着王韶一起上路,不然有他扯些闲话,路上的时间也好打发。
不过韩冈倒是不在乎,转头看着身边马车青蓬顶的车厢,有绝色佳丽作伴,这一路行程也寂寞不起来。
熙熙攘攘的商业大街到了尽头,眼前突然开阔,通往南门的御街宽达两百步,犹如广场一般。韩冈正欲横穿御街,就从南薰门方向,过来一队车马,正好快速通过前方。
韩冈一把扯住缰绳,停住坐骑,也阻止了身后的队伍,让那一队车马先过去,不与他们争路。
那一队车马,领头的一人也是穿着青色官服。年纪并不大,二十五六的样子。相貌让韩冈有些眼熟,长得颇为英俊,就是太过消瘦,看起来身体不是很好的样子。那名年轻官人在马上向韩冈遥遥的拱手示意,谢了他的谦让。
韩冈回手洒然一礼,也不多话,就驭马领队而去。
年轻官员的目光追着远去的一行人。擦身而过的韩冈,神光内蕴,看似斯文,却隐含着一股英武迫人的锐气,让他过目难忘。他由衷的感叹道:“不愧是东京,如此人物在南方可是少有得见。”
年轻官员身边跟着一名年纪相当的儒生,他却笑道:“若论人物风采,天下间同辈之人中,能比得上元泽你的可没几个。”
元泽笑了笑:“天下英杰无数,岂止我一人?能在其中有一立足之地,便已是喜出望外了。”
他虽然说着谦抑,但微微扬起的嘴角,却把隐含在胸的傲气丝毫没有遮掩的展露出来。
“元泽可是自谦过甚了……”
元泽摇了摇头,对这个随口而来的奉承并是不很放在心上。马鞭虚虚一挥,再不多话,也领队沿御街向北而去。
擦身而过的官员和车队,并没有给韩冈留下什么印象。只是觉得在哪里见过,不过一时想不起来。想了一阵后,便放弃了。
车队自城西的新郑门离开东京城,驶上了西去的官道。一只素白如玉的纤手掀开了车厢窗户上的帘子,清丽无双的俏脸露了出来,向着身后的城门望去。眼波流光,神情中是数分让人迷醉的落寞。
“舍不得吗?”韩冈在马上弯下腰,问着周南。
周南回过神,仰头对着韩冈,眼中深情如海:“有官人在,即便天涯海角,周南亦是心甘情愿。”
美人恩重,韩冈心中感动。回首东京,望着城墙崔嵬。此次入京,能载美而归,已是不虚此行。至于延州的风风雨雨,他现在也全不放在心上。在亲王面前虎口夺食,韩冈已不惧任何风浪。
任你龙潭虎穴,我也能如履平地!
第30章 肘腋萧墙暮色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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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城盘桓了数日,在年节前即将祭灶的日子,韩冈才刚刚离京就任。对于盼望他及早上任的种谔、种建中等人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虽然他们根本不可能知道韩冈何时离开东京城,但东面始终没有消息过来,让种建中还有种朴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喂,十九,韩冈到底什么时候能到?”种朴问着沙盘边的种建中。连日围着沙盘推演战局,让他的头都痛了,但他的堂弟却是乐此不疲,一遍遍地重复,丝毫不嫌厌烦。
“该不会不来了吧?”种朴又追加了一句,他坐在火盆边的交椅上,两脚翘上另一张交椅,舒舒服服的仰靠着。顺便一把捞起几块放在一边几案上的莲花糕,一股脑的全都塞进了嘴里,用茶冲下满嘴的食物,等着堂弟的回答。
种建中低头看着沙盘,专心致志。以无定河为中心,从绥德到罗兀再到山后的银州,全都事无巨细的描绘了出来。在这份精细比例的地形图上,有着最新的军事部署。不论是大宋的情报,还是西夏的情报,竟然都出现在沙盘上面。即便延州城白虎节堂中的那幅更为巨大的沙盘上,也没有如此精准并即时的军情。
这不是朝廷派出的谍报所能做到的,而是种家细作的功劳。从种世衡开始,种家三代镇守边地,西军将门世家手上所掌控的人力资源,在这幅沙盘上淋漓尽致的表现了出来。
种建中对着沙盘沉思良久,只分出一部分心思随口应付种朴:“韩相公前后两次至书朝廷,点名要韩玉昆来延州。就算天子也要卖宰相的脸面,韩玉昆尚是选人,当不至于会拒绝,也拒绝不了。”
种朴也算清楚堂弟分心二用的本事,“那也该到了。前些天韩相公去京兆府,不是说当日韩冈正好从那里经过,还见到了你的那位姓游的师兄,叫游师景的那个!”
“是游景叔,讳师雄的!”种建中很不高兴的抬起头,都见过几次面了,种朴竟然还没记得姓名,“前几天游景叔来信,对韩玉昆深为赞许。说以其之才,当能对战事有所助益。”
其实游师雄给种建中的信中,依然老调重弹的说北进罗兀太过冒险,要小心为上,还说韩冈跟他是一样的看法。不过种建中并没有说出来,不出差错的话,韩冈很快就要到延州上任,没必要让他还没到的时候,就在鄜延军中得罪人。
“说是有所助益倒是没错。”厅中并不止种朴、种师道两兄弟,还有最近跟着担任种谔副将的叔祖折继世,一起来到绥德的折可适——被郭逵赞为‘将种’的麟府折家新生代.
折可适对两名好友说着:“今次攻打罗兀,事发突然,出其不意,当不至有太大的伤亡。韩冈未至,暂时也不会有何影响。但到了一两个月后,西贼点集兵马,南下反扑的时候,军中如果再没有把疗养院建起来,军心怕是要大挫。”
折可适跟年龄相当的种师道、种朴打得火热,说话也少顾忌,“秦凤因为有了韩玉昆,每一个百人都,皆有一名医工来拯救危急。此事军中都已经传遍了,其余各路军中,多少人都在盼着何时能推广秦凤的德政。韩冈来不来,对军心士气的影响可是大得很。”
“这叫不患寡而患不均。”种师道半开玩笑的说着,“如果都没有倒也罢了,现在就秦凤一家有着疗养院,士卒得病都能得到安治。看看别人,想想自己,谁也不会甘心啊!”
折可适笑道:“圣人说得当真有道理。”
军中医疗,从种谔开始,到下面的种建中、种朴都看得很重,只要不是空读兵法、从未领军的赵括马谡之辈,一个完备而有效的军中医疗制度,能给战事带来多少好处,再糊涂的将领都能体会得到。
“当年先祖父守清涧城,逢上士卒有恙,都会遣几位叔伯还有家严中的一人,去专管他们的饮食汤药,所以能得人死力。”种建中对折可适解说着种世衡的丰功伟绩,“韩冈做的其实就是先祖当年所为,不过规模更大上一些,也显得更为正式一点。”
“此事俺也听说过,尊祖的确善抚士卒。”折可适点着头,表示自己听过,“韩冈能跟尊祖做得差不多,已经是难能可贵了。何况他还有一个药王弟子的名头在,有他在军中守着,那些愚夫愚妇,也能安心上阵助阵。”
“不过韩相公好像有些不喜欢韩玉昆。”种朴不像种建中,他在外面就一个大大咧咧、除了战争,其他是都不放在心上的衙内。但种朴察言观色的本事,其实远在他粗豪的外表给人的印象之上,“前几天韩相公来绥德,听到韩冈的名字脸色就有些不痛快了……”
“韩玉昆讨不讨韩相公喜欢,那是他的事,我们只求他能把他的分内事做好就行!”
一个洪亮得能震动屋瓦的声音传进厅来。种朴等人纷纷起身,向着大踏步跨进厅中的绥德主帅行礼。
种谔大步走到沙盘边,望着用蜜蜡雕出的重重山峦,上面密密麻麻的小洞,都是一次次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