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1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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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士林中,苏子瞻可算是丢了大脸。
章惇为苏轼低头,光是看在他的面子上,韩冈都不能再继续计较。章惇胸中一股任侠之气,为友两肋插刀的做事,也让韩冈甚有好感。
“不知者无罪。既然是检正为苏子瞻说合,韩冈哪能再纠缠不休。”
韩冈的话,虽不代表已经冰释前嫌,但也是无意继续下去的表示,章惇挺高兴的替苏轼谢了。
“……还有蔡持正,方才与他碰面时,他说是过两日要向玉昆你摆酒致歉。”
章惇说起蔡确,就不如提到苏轼时那么诚挚。说起来,蔡确其实也是阴了他一下,让他在韩冈面前丢了脸。章惇心中理所当然的不痛快,也有几分看不起言而无信的蔡确。可是现在的形式,让他必须帮蔡确说话。
韩冈默不作声端起茶盏,慢慢地啜着杯中的茶水。
蔡确这等人,总是会为选择对自己能带来最大利益的一条路,毁信背诺之事虽不会刻意去做,但与利益相冲时,该如何选择他们都绝不会犹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蔡确当是抱着这样的想法。而且要向韩冈这个并非进士的小小选人示好,恐怕蔡确心中也觉得憋屈。
而章惇对蔡确的态度也已经很明显了,疏远,但不会针锋相对。
章惇等着韩冈的回答,房中一时静了下来。一杯茶,一口口的慢慢喝光,掌中温热的瓷盏渐渐冷了下去,韩冈突然单刀直入的沉声问道:“相公要荐蔡确为何官?!”
“三班主簿。”章惇脱口而出,说出来后才‘啊’了一声,摇头苦笑,自觉失言。
“三班主簿啊……”
这是主管低阶武臣的三班院中的文职,不算低了。蔡确的确是阴了韩冈、章惇,但因此而得到了王安石的看重,从结果上看,他的选择是没有错的。巴结王安石的亲信,当然不如直接示好王安石本人。
而王安石现在正愁手上人才匮乏,连个半疯颠、爱乱说话的唐坰都启用——那可是上书说要斩韩琦、文彦博脑袋、以便推行新法的狠人;王安石想着千金市骨,所以便提拔了他——可见他手上究竟是多么缺乏人才。如蔡确这样旗帜鲜明的进士,王安石有不重用的道理。至于蔡确毁诺一事,就算韩冈和章惇说出来,王安石也不会太计较。就像章惇,名声也不算好,还不是照样被重用?
韩冈沉吟了一下,蔡确有王安石的看重,加之自己再来两天就要离京,周南那里还要处置,没时间找蔡确麻烦。想了想,帐要慢慢算,先把利息拿笔回来再说,便道:“最近家表兄在三班院那里颇不得意,也许今次试射殿廷可能会有人从中作梗……”
章惇先是一楞,然后就放松地笑了起来,韩冈肯提条件,便是与蔡确和解的表示。他虽然不值蔡确为人,但王安石现在要用蔡确,韩冈与其过不去,不会得到王安石的支持,反会让自己从中为难。
“这是小事而已,三班主簿品位虽不算高,但在三班院中,也能说得上话。不过蔡持正要去三班院上任,还需要一阵子。今次试射殿廷最好让李信称病,等到年后的下一科。”章惇为韩冈想着主意。
韩冈皱眉问道:“称病误考,可会有什么挂碍?”
章惇摇头笑着:“玉昆你多虑了。入京的文官武官,水土不服的情况多得是,三灾八难谁也避免不了,何独令表兄能例外?”
“那就要多劳检正了。”
韩冈不提蔡确,只拜托自己,看起来还是心中有着芥蒂。当然,章惇心中也有芥蒂,蔡确的确是落了他脸面,“玉昆你放心,这次决不会让人打扰了。”
“至于周小娘子之事……”提及周南,章惇则是犹豫了一下。本来能顺利玉成的好事,却被苏轼和蔡确联手给坏了。一个是他的挚友,一个则是他荐给韩冈的助力,说实话,这让章惇这个中间人觉得很有些对不起韩冈,“王相公已经答应帮你,不过眼下风高浪急,想脱籍却是要等到两个月后,”
‘两个月?!’
韩冈听了后,就皱起眉头。他哪里能放心?才一天就捅了篓子,还要几个月?!韩冈可不会把信心放在王安石的承诺上,变数实在太大了。
他不答章惇的话,却岔开话说道:“天子仁德,雍王孝悌,宫中如今倒是平和得很!”
“……”章惇眼睛越瞪越大,以他的才智,韩冈话中隐义当然是一听便明。
常常逛教坊的成年亲王,竟然还能住在宫里,难道是嫌天子戴得长脚幞头颜色不正,要抹些绿漆上去吗?正常情况下,当然是要将其赶出宫去!
而且已经不是第一个有人上书要请雍王赵颢、高密郡王赵頵离开宫中。一年多前,曾有一名小官章辟光就上书天子。但在高太后的反对下,赵颢、赵頵都留了下来,反倒是章辟光被赶去了南方。
天家无私情,赵顼对两个弟弟被太后强留住在宫中,心中若能高兴那就有鬼了。如果能趁此机会把赵颢请出宫去,赵顼难道还会怪罪不成?
不过事情有这么容易吗?高太后那里边绕不过去。而且韩冈这么做是为了什么?赵颢已经不可能再出头与他争夺周南了,突然继承大宝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
“如果官家能下旨放周南的话……”
“官家下旨……玉昆你是这要让雍王自己请辞?!”章惇已经越来越明白韩冈的行事作风,他的想法对章惇来说很是新鲜,但可以正确推测。
韩冈点了点头。如今事情越闹越大,已经大到必须处理的时候了。如果是为了天家名声而选择帮赵颢遮掩,那么周南就会被遣出京城,而让天子来决定,事情可就不一样了,顺利的话,就能留下一段天子为人结缘的佳话。
章惇都佩服起韩冈,也亏他能想到,驱逐雍王,卖好天子这一手段。对付眼下的情况,一个是不加理会,将风潮拖下去,拖到有人在来处置,这对赵颢的名声是最好的。还有一个方法,就是特旨将周南赐于韩冈,这等于是明着承认雍王犯了错。实际上,这么做了后,赵颢只能申请避居宫外。
为什么赵颢出宫来必须要隐姓埋名,从这一条想过来就很容易明白,并不需要多少才智,只是需要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的胆量罢了。
对……是胆量,而不是头脑。
章惇已经听明白了韩冈的用心,问题是他到底敢不敢上书提醒天子呢?
章惇当然敢。
富贵险中求,蔡确如今的加官进爵就是个好例子。而示好天子的机会更是难得,章惇当然不会放过。当然,有章辟光的例子在,章惇也会把文章写的隐晦一点。但这份功劳,他却要生受。
至于韩冈,一句话就撬动了内宫局势,因势利导的手法当真是无双无对。
章惇暗骂自己前面是糊涂了,周南之事竟然要让韩冈等上两个月,他怎么可能会等,两个月中的变数实在让人无法安心。一般来说有人只会无奈的等下去,而韩冈却直截了当的把天子都拉出来帮忙。
章惇看着韩冈,目光中不无敬佩之意,但也有几分感叹,‘难怪吕吉甫要说他是贾文和!’
第29章 顿尘回首望天阙(13)
【对不住了,今天就一章。】
关西大战在即,而京城中却被争风吃醋的绯闻闹得沸反盈天。韩冈、周南还有自己弟弟之间的纠葛,赵顼本是当作趣闻轶事在听。但这两天事情闹得越来越大,士大夫中甚至开始有了指责赵颢的声音——要知道,赵颢无事去逛教坊司,之前都是被朝官们视而不见的。
这让赵顼心中有些烦闷。因为他很清楚,再过不久,御史台就要蹦出来说话了,然后朝堂就是一片乱,各派借机攻击政敌——要引经据典的将毫无关系的两件事拉扯在一起,正是文人的特长。而赵顼真正在意的横山战事,反而没人去在意了。
从御桌桌面堆得老高的文山顶上,赵顼拿过一本奏章。先看了看姓名,是中书章惇的文字。王安石手下的得力之人,赵顼想着,这人该是能说些正事。可他展开了只看了两眼,脸上怒容顿起,甩手就把章惇的奏章丢飞了出去。忙得今日轮值而随侍在殿上的王中正,蹑手蹑脚的跑过去把奏章捡回来。
“乱来!”赵顼很少发火骂人,现在的语气已经够重了。
章惇竟是奏请他下旨将周南赐给韩冈,以息众论。‘还嫌不够乱吗?!’赵顼也不笨,一旦他照着章惇的话来做,可就是变成他亲自出面,证实韩冈和赵颢的争风吃醋是确有其事。
姑且不论这样做,必然会让朝臣对赵颢群起而攻,根本做不到息事宁人。那章惇他可是中书五房检正公事,正事不理,反而在这等事上做文章,政事堂中的公事有这么清闲吗?
但气了一阵,赵顼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他平素里见章惇的时候虽少,其少年时的无行之举也听说过,但不论从他自己的观察,还是他人的评论中,章惇都绝不是如此愚蠢之辈。
赵顼冲王中正伸手示意,让他把章惇的奏章再拿过来。重新从头到尾细细一读,顿时恍然。章惇写得实在有些隐晦,但分明是撺掇着赵顼,趁着如今的大好时机,把他的两个弟弟请出宫中。
章惇的提议,让赵顼心中五味杂陈。他对自己的弟妹还是很有感情的。他出生时,父亲赵曙也不过是个郡王家的第十三个儿子,不能继承亲王的封爵,而继承皇位更是遥不可及。因而他赵顼也只是普通的宗室子弟,一母同胞的几个兄妹,一起读书、游戏,与普通的平民没有两样。直到赵顼过了十岁之后,才开始渐渐有传言说,仁宗皇帝要立他的爹爹为皇储,从那时起,他才被人看重起来。
如今赵顼由偏远宗室成为了天子,情况已不同于以往。幼年时的情谊仍在,兄弟姊妹之间关系还是不差。可是作为皇帝,赵顼对自己皇位的看重,也是天然存在。
赵顼到现在还没有儿子,而两个弟弟就住在宫中。从好处想,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空出来的位子立马就有人能填补上,不会坏了国事。但往坏处想呢?未必没有人惦记他现在统御亿兆万民的权柄。
两个弟弟,就在背后紧紧逼着,让赵顼有时候都觉得背心发凉。尤其是最得母亲疼爱的二弟,赵顼更是心中暗带了几分提防。
当初章辟光上书说,两名皇弟已经成年,理应建邸出宫。当这番话传入宫中后,四弟赵覠当即就请求离宫,但二弟赵颢却没有说过半句。而接下来就是母亲大怒,逼着他将章辟光贬到偏远小郡去做官。
二弟的心思,赵顼隐隐的有些察觉。赵颢处在现在的位置上,离九五尊位只有一步之遥,有这个心思也不足为奇。
但赵顼现在拿着章惇的奏疏,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再次丢到了一边去。再怎么说都是自己的亲弟弟,赵顼还是不想做得太过分。
“官家!”王中正叫了赵顼一声,“陈衍求见。”
赵顼放弃了拿取新的奏章,道:“……让他进来。”
高太后身边的亲信内侍陈衍闻声便进了殿中。
等陈衍行过礼后,赵顼便问道:“太后有何吩咐?”
“太后请官家不要太过操劳,保重御体。另外,若是官家有闲,还请至保慈宫一行。”
陈衍的转述,当不是自己母亲的原话,天下重孝,母亲对儿子也用不着说请,再生疏也是一样。
赵顼的确是与他的生母有些疏离,反倒是跟他的名义上的祖母感情不差。当初过继来的英宗皇帝为了追赠生父濮王,而跟要维护仁宗地位的曹太皇针锋相对,朝堂上分裂成两派互相攻击,几乎闹到要废立天子的地步。那时就是时任颖王的赵顼到曹太皇面前晨昏定省,弥合两边的关系。
而赵顼登基后,曾经有一次身穿金甲,跑到曹太皇那里,问自己穿这套甲胄好不好。只看他去问太皇太后,而不是到自己母亲那里去展示,就可见赵顼心中的亲疏关系。
不过一点疏离感,并没有影响到赵顼对母亲的孝心。随即放下手上国事,由陈衍、王中正一起陪同,前往高太后所居的保慈宫。
不同于赵顼理事的崇政殿的老旧,去年刚刚修起的保慈宫,无论外墙内壁,上瓦下梁,皆是簇新光鲜。赵顼自登基以来,只为曹太皇、高太后两人分别修造了庆寿宫和保慈宫,而自奉甚简,并没有整修自己所使用的宫室。
进了殿中,赵顼就看见他的二弟赵颢,陪在自己的母亲身边。兄弟两人相貌有五六分相似,都可算是俊秀。就是赵顼稍显瘦弱,而赵颢则是身体强健了的一点。而两兄弟在轮廓和五官上,也都能看到高太后的影子。
对高太后行过礼,赵顼起身问道:“娘娘,唤臣过来,可有甚事?”
对儿子,高太后没必要绕着圈子说话,就是算儿子是皇帝也一样。“听说最近外面有些传言涉及天家,是不是有此事?”
赵顼有些不快的瞥了赵颢一眼,‘已经告了状了吗?’
随即点了点头,“是有此事。不过是市井谣言而已,日久自散。”
高太后不让儿子这么容易脱身:“听说已有人。王安石多用新进,祸乱朝纲。想那韩冈考中进士才三几年,才做官没多久,仅仅是个选人,便沉溺女色之中,还闹得京城内外乱起。”
高太后说得几乎没一句对,赵顼也知道,宫中的传言要有三分准头就了不得了。但她对韩冈的不满却清楚明白的传递出来。
赵顼对韩冈本就觉得有些亏欠,又看重他的才能,却是要保着他:“韩冈实有大功于国,周南节烈也甚得人敬,如今并非二人之过,难以论罪。士论也尽数偏向两人,若是将之惩办,反而会伤了二哥的名声。”
“那就任由外面传言败坏二哥的名声?!”
‘亲王而已,在乎什么名声?换作别人,自污还来不及。’赵顼腹诽不已。但他知道自己母亲的脾气。硬起来的时候,连亲手将她抚养长大的太皇太后都不搭理。自己若是不能让其满意,可是有得头疼。光是为了坚持新法,就已经闹得母子不快,现在再驳了她的面子,日后肯定会更麻烦。
赵顼又看了看自己的弟弟,“不知二哥想要如何处置韩冈、周南?”
赵颢低头:“全凭大哥处断!”
叹了口气,赵顼眼神冷了下来。真要全凭他的处断,偏偏到到这边来告御状,难道他的崇政殿会不见客。“既然娘娘要保住二哥的名声,臣便下旨将周南赐予韩冈。安抚下士论,好还二哥清白。二哥,你的看法如何?”
“……”赵颢沉默了一阵,无奈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