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第1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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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个蕃兵提着刀在尸堆来回走动,时不时的向看上去还算完整的尸体踢上两脚,确定他们是不是真的死了。只要听到一点呻吟之声,他们便会走过去,分辨清楚身份,一旦确认了不是自家人,便抬手补上一刀。
其余的青唐部战士开始在战场上搜集战利品,董裕连续灭了七个青渭的部落,他们都是因亲附大宋而在交易中获取了丰厚利润的部族,在一家的收成就抵得上河州的四五家。董裕带来的蕃兵连续辛苦了三五日,抢来的财物几乎压垮了他们战马的腰。被突袭时,又舍不得丢下这些赃物。最后被瞎药的兵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一点也不奇怪。
而董裕分出来的前军和后军,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理由,听到中军被袭,也不出手援救,直接就跑掉了——董裕的本部几乎都在中军中,而前军后军却皆是跟风跑来的其他部族,这一点,已经是在方才战斗时确认了的。
董裕军收成如此丰厚,青唐部现在黑吃黑,也是吃了个肚儿溜圆。浓浓的血腥气中,还能听见一阵阵的欢声笑语。黑夜之中,火光昏暗,一时难以细细搜检。最后瞎药下了命令,青唐部战士便把董裕军的尸体一个个扒得精光,砍下头颅,把残躯丢进渭水。
如此一来,打扫战场的效率就令人吃惊的变得飞快。上千人一起行动,战场上的尸体飞速的减少着。俞龙珂和瞎药又各自派了两支百人队去周围,防着敌人卷土重来,毕竟他们击败的也只是董裕的中军。虽然可以确信前军和后军都不会再回来,但无论谁人都不敢冒这个风险。
战后的处置告一段落,俞龙珂和瞎药携手走了回来。同样微笑的两张脸上看不到他们之间有半点芥蒂。瞎药的背后,掌旗官还举着他的将旗,不过如其说他这是为了指挥全军,还不如说他是想炫耀自己的战功——董裕的脑袋还挂在上面。
“瞎药见过韩官人。”
抢前一步,在韩冈身前俯身行礼,瞎药收起狂傲,一转变得谦恭起来。而他一口纯正的秦州腔官话,也比起俞龙珂的吐蕃口音要强出不少。
韩冈上前拱手回礼,露出一副职业性的笑容:“昔日在古渭与将军只是擦身而过,已是惊讶于将军的英武。今日一战,将军大展神威,以千人之力败数倍之敌,阵斩董裕,我和俞族长都是看得惊叹不已啊……”
现在的情况下怎么称呼瞎药都有些问题,韩冈看着瞎药身上打磨得闪亮的鱼鳞甲,还有身后一直举着的将旗,觉得还是称呼他一声将军更合适一些。
而韩冈的这一番赞词,表面听上去是赞叹,但内里却透着深深的抱怨。瞎药听着便露出一丝讽刺的笑意,而让俞龙珂听着,却是觉得韩冈是站在自己的这一边。
俞龙珂正想说些什么,却听着身后突然乱了起来。瞎药和俞龙珂一起转身,却见着一个老蕃僧带着一个小蕃僧向他们这里走了过来。而在两个和尚的旁边,一群青唐部众围在他们周围,却不像是押送,倒像是护送一般。
“是结吴上师!”看清那个老蕃僧的模样,俞龙珂一下惊道,脸色全都变了。
“结吴叱腊!”瞎药的声音也沉了下来,跟着又低低念了一句,听口气,却像在疑惑他怎么没死?
韩冈听说过结吴叱腊这个名字,河湟地区有名的僧人。吐蕃人虔信佛教,僧侣地位也就极高,连董毡、木征也不愿与他们为难。王韶和韩冈想在东京城中找几个高僧到河湟弘扬佛法,也是为了对抗这些蕃僧
不过这些蕃僧念经的时候少,害人的时候多,结吴叱腊就是有名的爱掺和政事,据说还在木征和董裕之间搅风搅雨,在河州闹过一阵子。现在他又是跟着董裕一起杀入青渭,谁也不清楚他在里面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青唐部上下都是佛教信徒,在河湟有高僧之名的结吴叱腊,无论俞龙珂和瞎药都不想得罪。但结吴叱腊与董裕一起入侵青渭,就此放过,他们也不甘心。
见着结吴叱腊带着弟子大摇大摆的走到自己面前合十行礼,口诵佛号,俞龙珂、瞎药一时之间两兄弟都是头疼起来,两人对视一眼,叽里咕噜又说了两句蕃话。韩冈看他们的神色,应该都想把这个烫手山芋丢到对方手中。
“不如把他们交给我好了。”韩冈出言帮两人解除烦恼。
瞎药立刻点头:“也好,就让韩官人招待结吴上师。”
俞龙珂犹豫了一下,却也跟着点头:“就拜托韩官人了。”
丢下结吴叱腊,两人立刻走开。这个僧人对他们来说是烫手得很,当然是离着越远越好。至于韩冈要把结吴叱腊煎炸烹煮,那就随韩冈好了,他们是眼不见为净。
俞龙珂和瞎药走远,韩冈便上前几步。漫不经心的看着这个在河湟搅风搅雨的老贼秃两眼,慢慢开口说道:“本官不是吐蕃人,也不信浮屠。自幼承袭圣人之学,所以结吴上师那些佛旨之类的话,就不必说了。”
“阿弥陀佛,礼佛不敬可是要入畜生道的。”
韩冈冷笑一声。结吴叱腊这等蕃僧,怕是连金刚经都不一定能背熟,竟然用平常恐吓蕃人的口吻来跟他说话?在大宋,怕是也只能用钱来买度牒了。他也不理结吴叱腊说什么,自顾自的说着:“想必上师你也明白,俞龙珂和瞎药把你交给我,就有任我处置的意思。还请上师把今次之事的来龙去脉说个清楚,要不然,我不介意让我手下人再多个斩将之功。”
天气闷热,战事又已经结束,王舜臣此时已经卸了护身的皮甲,又将外袍给脱了,精赤着上半身,露出了精壮的胸膛。听到韩冈的话,他便把两只拳头用力一攥,向着结吴叱腊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肌肉,又歪着嘴狞笑了两声,作为伴奏。
如此低水平的恐吓当然吓不倒见多识广的结吴叱腊。他又是半躬下身子,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韩官人,贫僧平素里只是吃斋礼佛,哪里知道什么秘事。今次跟董裕来青渭,也是想劝他少做杀孽,防着死后下了地狱。”
“既如此,那就请上师早点轮回去劝董裕吧。”韩冈冷冷看着满口胡言的结吴叱腊一眼,转身下令:“斩了他。”
王舜臣毫不犹豫,呛啷一声,拔刀出鞘。一道弧光寒如钩月,划破夜风,一闪即逝。刀声犹在耳中,结吴叱腊的颈项处,血水就犹如涌泉般喷了出来。
王舜臣听着韩冈的话,直接出手就把人杀了,他的这一刀,把结吴叱腊的脖子砍去了大半,就剩颈骨处的那一小段还连着上下。火光照耀下,蕃僧的脸上带着不敢置信的惊愕,翻到在地。
看着结吴叱腊在地上滚了两圈,抽了两下,不再动弹了,王舜臣这才转回来问韩冈:“三哥,这秃驴在河湟好像有点名气,杀了不太好吧?”
‘这话你应该在杀人前问吧?’韩冈好气亦复好笑。不过王舜臣对自己的命令形成了条件反射,听着就动手,这倒也不是坏事。
“这等僧人虽然是有些用场,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在吐蕃人中名声越大,就越是危险。过阵子王机宜肯定要从京中请个大宋的高僧来渡化蕃人,如果结吴叱腊还在,必然会跟他起竞争,那多麻烦?即是如此,还是早点请结吴上师轮回去,也好给我们的大宋高僧腾出位子来。”
结吴叱腊被韩冈不管不顾的直接斩了,周围的吐蕃人起了一阵骚动,但立刻就被俞龙珂和瞎药给镇压了下去。而结吴叱腊的弟子则吓软了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韩冈咚咚咚的如敲木鱼一般磕着响头。
审问一个被吓破了胆的和尚,并不费什么力气。韩冈只提了个头,他竹筒倒豆子的把所有的事全都抖了出来。
韩冈终于明白为什么董裕来得如此义无反顾,原来他是被结吴叱腊撺掇了想做赞普。
吐蕃赞普最重要的是血统,继而是实力,然后是声望。只要三样皆备,自然就能当上赞普。董裕是松赞干布传下来的嫡系后代,又是前任赞普唃厮罗孙子,血统上有证明书,剩下的就是实力和声望了。
董裕的目的是想收复渭源到古渭这一片的蕃部,有了这近百里方圆的一二十万蕃人的支持,他的势力必然大大扩张。
可王韶前次给他的当头一棒,让董裕几年的辛苦化为泡影,今次领众前来报仇雪恨,也是为了取回丢掉的声望。
不过董裕的野心也就到此为止,首级被挂在了瞎药的旗杆上,增加声望的也变成了瞎药。他留下的地盘和势力应该会给木征接收,木征的实力更为膨胀。
青唐部内部分裂倒是不坏,但要对付的河州却也变得更强。韩冈叹了口气。当王韶听到这个消息,恐怕又要头疼了。
第11章 五月鸣蜩闻羌曲(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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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场王韶日夜期盼的胜利,但首开胜利的人却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董裕所领万余人马劫掠七部后,沿渭水回返。于是日黄昏时,在荒石谷西六里处,被青唐部瞎药率军偷袭得手,而后青唐部族长俞龙珂主力齐至,全灭董裕本部,斩首一千一百余级,溺死于渭水者无数,而罪魁董裕、结吴叱腊亦已授首。
“这是大捷啊!”高遵裕仰天长笑,把几天来的郁气一股脑的笑出了心底。虽然他立刻想起这样实在有失形象,竭力恢复平静,但嘴角仍忍不住翘了起来,连声对王韶说道:“韩玉昆做得好,韩玉昆做得好!”
高遵裕这两天在古渭寨亲眼看到了董裕的炎炎凶焰,早就不再幻想今次能把他怎么样,只想着韩冈能撺掇着青唐部至少跟董裕打一仗,弄几个斩首回来,让他和王韶挽回一下颜面。谁能想到,韩冈和青唐部最后竟然给了他这么大的一个惊喜。
“韩冈果然是个人才!”高遵裕现在对韩冈是赞不绝口。
“嗯,玉昆他做得是不错。”王韶点点头,附和得有些言不由衷。
能说动青唐部的俞龙珂,让他抄截董裕后路,最后竟然还让他成功了。除非这个胜利是个假消息,不然当然得说韩冈做得不错。而这份韩冈让亲卫连夜带回古渭的捷报,听起来一点问题都没有。有一千一百级斩首,还拿到了两个罪魁的首级,这事做不出假来——韩冈都让报信的亲卫带回了董裕的头盔以及他麾下两个有名首酋的脑袋。
可是王韶还是发现了这份捷报中的问题。
对于今次董裕敢于率大军深入青渭,而丝毫不顾忌青唐部的颜面,王韶也曾想过其中的问题。要么是俞龙珂默认了他的行动,要么就是董裕在青唐部有个实力并不比俞龙珂逊色多少的支持者——除了瞎药不会有别人。
俞龙珂是不会出卖青唐部在青渭的利益,这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他已经是青渭排名第一的蕃部的主人,让董裕在青渭肆意妄为,只会有损他的声望,从情理上说,俞龙珂不可能与董裕达成协议,只有始终觊觎兄长之位的瞎药有着铤而走险的理由。
瞎药的野心在青渭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王韶不止一次考虑过利用瞎药和俞龙珂的矛盾去收服他们中的一个,只是韩冈却说没必要去用什么计策,直接压服他们就可以了,不拿他们作伐,其他地方的蕃人不易心服。
既然如此,捷报中说瞎药先打,俞龙珂后至的战报就耐人寻味了。凭借对于蕃部事务的了解,王韶很容易就看出了些许不对劲的地方,也大略的推断出真实的情况——大概这场战功是给瞎药抢在头里得去了,而董裕和俞龙珂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这是今上即位以来的第一功!”高遵裕依然兴奋的说着,“报上去后,天子定然欣喜。”
王韶摇摇头:“青唐部并不是宋臣,这个功劳真的要计较起来,也算不得是我们的。不像七部,已经纳土归顺了,他们的战功,就是我们的战功。”
“让俞龙珂上表归附不就成了。”高遵裕说得很轻松,“厚加封赏,他怎么会不愿意?朝廷从来不会亏待人。”
“封赏太重可不好,只是斩了董裕这只小虾,后面还有木征那条大鱼。现在赏得重了,日后再拿什么给他们。”
高遵裕心有不快:“难道这次大捷不能报上去,为他们请功?”
“报,当然要报。”突然醒悟过来的王韶立刻说道。
这事谁会知道?!
王韶看了看虽然脸色怏怏,却犹沉浸在狂喜之中的高遵裕,连他这个同提举秦州西路蕃部,也不清楚青唐部中的内情,又有几人能看破。
反正秦州上下,除了像自己这样深悉古渭蕃部内情的人物,也不会有几个官员能知道俞龙珂和瞎药几乎势不两立的情况。
外人只会如高遵裕一样,把这场大捷,当作是王韶、高遵裕决断,韩冈领命而行,被说服的青唐部族长尽起族中大军,将来犯之贼悉数斩于马下的胜利。在给朝廷的捷报上,王韶也会这么去写——也许向宝清楚,也许还会说出来。但他一个中过风的武将,现在担心自家事还来不及。攻击把他气成中风的仇家,他的话,又有谁会相信?
而就算不纳土献籍,青唐部把董裕斩了却是事实。趁着古渭寨兵力微薄的机会来犯,毁了附宋七部的罪魁都没能逃脱,谁也不能说他王韶失败了。而且青唐部出战时,他派出去的韩冈一直跟着青唐部族长身边,这件事,谁也无法否认。
同时王韶也不信,以朝廷对战功的慷慨,俞龙珂和瞎药能对此毫不动心。蕃人不知忠义孝悌,却是看重财帛利益得紧,既然如此,诱之以利,自然是无往而不利。
“你好生去休息吧,这几天都辛苦了。”王韶对着半跪在下面的亲卫,示意他回去休息。亲卫谢过恩,磕了一个头,领命出去了。
转过来,王韶笑道:“既然要为之报功,就得好好想想该怎么写,才能让天子看得出我们在蕃部中打滚的这群人的辛苦,也好给我们多一点支持。”
“说得是!说得是!”高遵裕现在乐得都不会说不,笑得见牙不见眼,才到秦州没几天,就分了这么大的一份功劳,他哪能不欣喜如狂。
又商议了一阵这请功奏章该如何写,高遵裕连连打起哈欠。被董裕折磨了三四天,现在终于听到捷报,心情放松之下,体内的疲累便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向王韶告了罪,他便回房休息去了。
高遵裕出去了,王韶独坐在官厅中。此时捷报已经通传寨内,只听着欢呼声从南传到北,又自东传到西。压抑许久的心情,终于彻底迸发了出来。董裕的军队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了几日,现在听到他被砍了脑袋,自是要宣泄一下。
听着外面欢呼雀跃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