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无战事-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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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标图员虽已站起却仍在犹豫,征询的目光望向曾可达。方孟敖已经一把抢过了他的耳机戴上并在指挥台前坐了下来。
曾可达此时大步走了过去,捂住了话筒,盯着方孟敖:“救了老鹰,军事法庭照样要审判你!想明白了。”
方孟敖根本不接他的话茬,只对标图员:“所有的区域都搜索了?”
标图员:“都搜索了,航迹消失。”
方孟敖:“西南方向一百公里的空域也搜索了?”
“不可能!”一直被副官看押在那里的值班上校的脸色这时陡然变了,“那是南京禁飞区……”
曾可达的脸色也剧变,目光倏地转向值班上校,终于吼了出来:“飞机要是掉在南京,杀你们全家也交代不了!”吼完这句,他终于换了口气,急忙对方孟敖,“全靠你了!不要想军法审判的事,立刻指挥老鹰返航!”
方孟敖仍然没有接他的话茬,目光飞快地在玻璃标图版上搜寻:“立即接通南京卫戍区雷达站,搜寻南京空域。”
那值班上校这时彻底慌了:“南京卫戍区雷达站不会听我们的指令!”
“接南京卫戍区雷达站!”曾可达大声下令,接着快步走到话筒前。
南京卫戍区雷达站的专线立刻接进来了,曾可达对着话筒:“南京卫戍区雷达站吗?我是国防部曾可达!我现在空军笕桥机场,以国防部预备干部局蒋经国局长的名义命令你们,立刻启动雷达搜寻南京空域,发现飞机立刻报告!”
“是!”
“蒋经国”三个字是如此管用,对方清晰的回答声却只能从方孟敖戴着的耳机中听到。
“把连线耳机给我。”曾可达连忙接过值班指挥的另一副耳机戴上,同时大声对指挥塔内所有站着的空勤人员下令,“一切听方孟敖的指挥,导引老鹰返航!”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那个有国军空军第一王牌飞行员称号的方孟敖的背影上。
方孟敖对着话筒:“雷达站,从东北区域向西南区域扇形低空搜索,重点搜索西南方向32至35度上方空域!”
“是。明白!”对方的声音在方孟敖和曾可达的耳机里同时传来。
指挥塔里的其他人却听不到声音,都静静地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屋子里静得让人窒息。
“低空搜索,目标出现!——西南方向35度!飞机就在南京上空!”耳机对方雷达连接线员声音骤然加大!
方孟敖对身边的标图员:“标航迹,西南方向35度!”
“是!”标图员抓起水笔,紧紧跟随着玻璃标图版上那条重新出现的红色航迹疾速精准地勾画起来!
方孟敖俯下身,贴近呼话筒:“雷达站,接通目标信号!听我指挥返航!”
“雷达站明白!”
一阵调频声,方孟敖知道飞机的信号接上了:“二号!二号!我是一号,收到请回答。”
二号是老鹰当年飞越驼峰时的代号,一号是那时方孟敖的代号。一个是主飞,一个是副手。方孟敖此时用这个代号显然是告诉对方自己还是像当年并肩抗日的战友,让对方不要有别的杂念。
曾可达也立刻意识到了,一直冷静审视的目光这时也闪出了难得一见的温情,可这温情也就是一瞬间,他也在等对方的回应。
耳机里,老鹰的呼吸声都已经能听到了,却不回话,显然是没有回过神来——这边呼叫的怎么会是方孟敖?
第3章 军事法庭
方孟敖当然知道老鹰这时的错愕,换了调侃的语气:“老鹰,我就是方孟敖。帮你发财的,利用你发财的,谁也救不了你,现在只有我能指挥你返航。告诉我,你现在飞机和飞行的状况。”
又是少顷的沉默,耳机里终于传来了老鹰的声音:“指挥官!现在指挥塔里哪个王八蛋是指挥官!”
曾可达一把抄起了话筒:“王八蛋!老鹰你给我听着,我是曾可达!现在是我在指挥!这一次走私倒卖北平民生物资案件你只是从犯,你背后那些人现在是要杀你灭口!只要你安全返航据实指认,天大的事建丰同志都能替你解脱!现在我命令你,一切听从方孟敖的指令,操纵好了,立刻返航!”
老鹰耳机里的声音:“将军!我明白!我听你的!可方孟敖是共党,我还是国军军人……”
到这个时候还存有这种狡黠的心理,希冀用这种表态邀宠脱罪!曾可达心里一阵厌恶,却又不能不示之以抚慰,握紧了话筒:“我知道你是国军军人!因此必须听我的命令!再说一遍,听清楚了,现在能指挥你安全返航的只有方孟敖!不要管他是不是共党,就是毛泽东,你现在也必须听他的!立刻向他报告你的飞机和飞行状况!”说到这里才把话筒摆回到方孟敖面前。
“是!”耳机里老鹰的声音因这一时刻的复杂心绪颤抖起来,他强烈地克制着,“飞机尾部遭遇雷击,电路严重受损,左舷发动机停车,右侧滑状态难以控制!……现在云顶高6000米,云量大于10个,飞行高度2200米。随时可能坠落。请指示!”
方孟敖:“老鹰听明白了,不要管我是不是共产党,也不要管雷雨云里的雷电,只记住你是能够飞过驼峰的人,没有你驾不回来的飞机!现在你只要保持最低机动速度,特别注意右侧发动机情况,向东北方向穿行,十分钟后就能到达机场上空!收到回答。”
“收到!右发情况正常。可是右侧滑在加大,右侧滑在加大!控制不了方向……”老鹰的声音开始跟着方孟敖的步调冷静了下来。
值班上校这时突然站了起来冲着曾可达:“将军,老鹰的飞机不能在本机场降落!”
曾可达冷冷的目光盯着他:“你说什么?”
值班上校:“左发动机停车,右侧滑极有可能使飞机降落时偏离跑道,撞毁停机库房!机库里还停着三架C…46!曾将军,我们再浑也是党国的人!他方孟敖可有共党嫌疑,他是想把那几架C…46都毁了!”
曾可达看向方孟敖:“方孟敖,他的话你都听到了?”
方孟敖并没搭理他依然对着话筒:“老鹰,蹬住右舵,同时向右边压住操纵杆,注意!右侧滑是否减轻?”
“回我的话!”曾可达凑近方孟敖,“老鹰能不能正常降落?!”
“我不能保证。”方孟敖取下了耳机,“可他必须在这里降落。不然,他就会掉在南京市区。出现这种后果,你曾将军可就不能在军事法庭审我了。”
曾可达愣了一下,只好手一挥。
方孟敖又戴上了耳机,耳机里再次传来老鹰的声音:“报告!右侧滑状态减弱,右侧滑状态减弱!飞机飞行坡度为零。我正向东北方向飞行。”
方孟敖:“好!现在报告你的飞行速度。”
“现在是最小机动速度,下滑角为40度。”曾可达也听到老鹰那边的声音明显沉稳多了。
方孟敖:“保持速度,将下滑角调整为30度,收到回答。”
老鹰:“收到,保持速度,下滑角已经调到了30度。”
方孟敖:“老鹰,看见机场后,马上报告!”
耳机那边突然又没了声音。
“见到机场了吗?老鹰回答!”方孟敖的这句问话声音不大,却让曾可达的心里猛地一沉。
耳机里仍然无人回答,只有嘈杂的调频声音。
又是一片死寂。
“看见机场了!”耳机里终于又传出了老鹰略显激动的声音!
“好!”方孟敖喝了一声彩,“着陆方向,由南向北,对准跑道,在500米高度时,放下起落架。听到请回答!”
耳机里老鹰的声音:“听到了,飞行高度500米放下起落架。”
“打开襟翼,准备着陆。”方孟敖下了最后一道指令,站了起来,取下耳机放在航标台上。
一个巨大的阴影在机场上空覆盖过来,透过指挥塔玻璃窗外的雨幕,隐约可见那架C…46安全降落了,就停在指挥塔外的跑道上。
曾可达立刻走到机场扩音器的话筒前,发布他此次前来笕桥机场的根本任务:“各宪兵队注意!一队押送方孟敖航校大队!二队立刻抓捕空一师走私一案所有涉案人员!”
可接下来瞬间发生的事却让他措手不及。那个涉案空军走私的值班上校飞快地从指挥塔的一张桌子下抄出了一挺轻机枪,冲到指挥塔面临跑道的玻璃窗前,向跑道上刚降落的那架C…46驾驶窗猛烈扫射。
此次直接参与北平民生物资走私倒卖案的两个空军人犯在这一刻还是被灭口了!紧接着那个杀人灭口的上校掉转枪口对准了曾可达,满脸的“成仁”模样!
“不要开枪!”曾可达话音未落,站在他身后的副官还是下意识地开枪了。
连中两枪,那个上校抱着轻机枪倒在玻璃窗前。
曾可达转身猛抽了那副官一记耳光:“说了不要开枪,为什么还开枪!”
“是!”那副官把枪插进枪套身子一挺,“我必须保护将军的安全!”
“他敢杀我吗?混账!”气急之下说完这句,曾可达这才看到还有个方孟敖站在那里,莫名其妙一丝尴尬后,立刻对那副官,“带他走吧。不用上手铐了。”说完不再逗留,脸色煞白地一个人先走出门去。
方孟敖慢慢走到那个副官跟前,望了一眼仍然抱在那个上校怀里的机枪,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跟你们曾将军好好学吧。那挺机枪里的子弹早已打光了。”
那副官跟着方孟敖走出去时似乎才有些明白,他们的曾将军平时那种威严为什么在眼前这个飞行教官面前总会显得没有那么大的底气。
国军空一师一大队大队长老鹰突然被杀,而杀他的人也同归于尽,作为经国局长亲自点名的公诉人,曾可达深感失责。
原定,今天的特种刑事法庭只是审讯空军作战部参谋林大潍共匪间谍案,和笕桥航校飞行大队违抗军令拒绝轰炸华野共军“沦陷”之开封的通共嫌疑案。昨天北平突发“七五事件”,接到美方照会后,当晚就抓捕了参与北平走私的空军作战部副部长中将侯俊堂。经国防部预备干部局蒋经国局长紧急提议,今天改为两案并审:既杀共产党,也杀国民党!借以实现“一手坚决反共,一手坚决反腐”的战略决策。能否将共产党打入国军内部核心的铁幕以及国民党从上到下集体贪腐的黑幕凿出一条缝隙,今天的审判将是一把楔子。而一个方孟敖,一个老鹰,便是凿开缝隙的铁锤和铁钻。
从笕桥机场回南京的公路上,吉普车外暴雨仍然铺天盖地。曾可达终于用移动报话机接通了经国局长办公室:“二号专线吗?请给我转建丰同志。”
对方:“是曾可达同志吧?建丰同志不在。”
曾可达:“有重要情况,我必须立刻向建丰同志报告。”
对方:“那我就把电话转过去。注意了,是一号专线。”
“明白。”曾可达立刻肃然答道。
二号专线转一号专线还是很快的,可电话通了之后,对方的态度却比二号生硬许多:“经国局长正在开会,过一小时打来。”
曾可达急了:“请你务必进去转达经国局长,是十分紧要的情况。我必须立刻报告。”
“你到底是谁?懂不懂规矩?这里可是总统侍从室!”咔地一下,对方就把电话挂断了。
暴雨声无边无际,曾可达眼中立刻浮出了历来新进们最容易流露的那种委屈。他慢慢挂上了话筒,望向吉普车后视镜,想看跟在后面的那辆囚车,却是白茫茫一片。他转望向身边开车的副官:“刚才打了你,对不起了。开慢点吧。”
紧跟在吉普车后面的那辆囚车内,只有两个铁丝小窗的闷罐车厢本就昏暗,又被暴雨裹着,囚车里的人便只能见着模糊的身影。
啪的一声,一只翻盖汽油打火机打着了,照出了沉默地坐在囚车里的方孟敖,以及沉默地坐在囚车里的航空飞行队员。
接着另一只翻盖汽油打火机也打着了,前一只打火机便关上了翻盖。如是,一只只打火机接力轮番地打着。火光在一个个戴着手铐的飞行员手中摇曳。
一个接力打亮火机的飞行员同时启开了上衣口袋,从里面掏出一包美国“骆驼”牌香烟,递给了他身边的小光头。
小光头接过香烟,撕开了封口,抽出一支衔在嘴里,打着火机点燃了,依然燃着火机将烟递了下去。
香烟盒在戴着手铐的飞行员弟兄们手上默契地传递着,纯粹的接力照明打火却变成了递烟点烟打火。
车摇晃着,香烟盒递到了方孟敖手里,他也和前面的弟兄们一样打亮火机,抽出一支烟却递向他身旁的那个弟兄。那人低着头,没有接烟,更没有掏出打火机,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火光中方孟敖的眼一直望着那人,昏暗中一双双眼都在望着那人,可那人始终没有将头抬起。方孟敖自己点上了那支香烟,打火机依然亮着,接着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只皮夹子,打开来,想从里面抽出什么。
一个兄弟立刻打着了打火机照了过来,方孟敖这才将手中的火机盖关了,腾出手从皮夹子里取出了一张老照片,目光下意识地向那张照片瞥去:
——坐着的母亲怀里拥着漂亮的小女儿,小女儿天真地吹着一把小口琴;母亲的身边站着两个男孩,孩子们和母亲一样,脸上都挂着那苦难岁月里难见的笑容;但在父亲的位置上,一块黑色的胶布将那人的面貌遮盖了,使得这张全家福存有一种怪异的残缺。
这一瞥其实也就一瞬间,方孟敖将那张照片插进了上衣口袋,手里仍然拿着那只皮夹。
“陈长武!”方孟敖用平时呼唤学员的口令望向那个一直低头沉默不愿点烟的飞行员。
几只打火机同时亮了。
那陈长武这才抬起头,目光忧郁地望着将皮夹向他递来的方孟敖,慢慢站起,没有接那个皮夹,却突然问出了这么多天来大家都想问又都不敢问的一句话:“队长,你到底是不是共产党?”
方孟敖那只递着皮夹的手停在那里,发现所有的目光都在等他回答陈长武问的这句话,知道不能不答了:“扯淡!我说是,也得共产党愿意。我说不是,也得曾可达他们相信。都听明白了,不轰炸开封是我下的命令,杀头坐牢都不关你们的事。除了我,长武结婚你们都能够去。”说着将那只皮夹连同里面的几张美元塞到陈长武手里。
这下所有的人都沉默了,刚才还亮着的几只打火机也都熄灭了,囚车车厢里一片黑暗。
方孟敖咔地打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