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无战事-第1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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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要问自己了,梁经纶轻轻关了门,习惯地端起了平时做笔记坐的那条矮凳,摆在躺椅前,准备坐下。
“坐远点儿。”
梁经纶一怔,见先生的目光竟望着窗外,再端那条矮凳便觉得如此沉重,在离何其沧约一米处站住了。
何其沧:“就坐那里吧。”
梁经纶坐下去时,第一次感觉距离先生如此之远!
“你今年虚岁三十三了吧?”
梁经纶:“是。”
何其沧望向了梁经纶的头:“这一年来,尤其是这一个多月,你的头发白了很多,知道吗?”
梁经纶:“知道。”
何其沧:“再看看我的头发,是不是全白了?”
梁经纶:“是。”
何其沧倏地坐直了身子:“问你一个成语,什么叫白头如新?”
梁经纶一震:“先生……”
何其沧:“回答我!”
梁经纶:“我确实有些事没有告诉先生。先生这样问我,我现在把一切都告诉您……”
何其沧:“一切?”
梁经纶:“是。我从小没有父亲,没有兄弟。后来我又有了一个父亲,就是先生您。还有一个像先生一样有恩于我的兄长……”
何其沧紧盯着他。
梁经纶:“这个人就是经国先生。”
何其沧:“你是蒋经国的人?”
这话如何回答?梁经纶只好点了下头。
何其沧:“又是共产党的人?”
梁经纶摇了摇头。
何其沧:“正面回答我。”
梁经纶:“不是。”
何其沧:“那为什么每次学潮都与你有关,国民党几次要抓你?”
梁经纶:“我参加了学联。先生知道,学联是华北各校师生自发的组织。”
一连几问,何其沧选择了相信,语气也和缓了:“坐过来些。”
梁经纶把矮凳移了过来,微低着头,坐在何其沧身前。
何其沧:“什么时候认识蒋经国的?”
梁经纶:“高中毕业以后。”
何其沧:“比我还早?”
梁经纶:“那时抗战刚开始,我去投军。他看上了我写的那篇《论抗战时期后方之经济》,当天就见了我。一番长谈,他叫我不要去打仗,来考燕大。翁文灏先生给您的那封推荐信,就是他请翁先生写的。”
何其沧好一阵沉默:“后来送你去哈佛,他也帮了忙?”
梁经纶:“是。经国先生给哈佛写的推荐信。可那时从北平去香港,再从香港去美国很困难,都是经国先生安排的。”
何其沧:“知遇之恩呀。国士待你,国士报之?”
梁经纶:“经国先生虽然事事都听他父亲的,可是对宋家和孔家把持中华民国的经济内心十分抵触。他认为不从经济上改变这种垄断把持,中华民国就不是真正的民国。要改变这种现状,必须有一批真正的经济学家推动经济改革。”
何其沧:“真正的经济学家,还一批,有吗?”
梁经纶:“在经国先生心里,先生您就是真正的经济学家……”
何其沧:“于是在美国读完博士就叫你回燕大,当我的助手,推动他的经济改革!”
梁经纶:“先生知道,那时正是宋子文放开货币兑换,把金融搞乱的时候。当时弹劾宋子文,出面的是傅斯年先生那些人,但真正扳倒他的是先生您和另外几个经济学家在美国杂志发表的那几篇文章……”
何其沧眼睛闪过一丝亮光,望着窗外,梳理思绪。
梁经纶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
“再问你一件事,要如实回答我。”何其沧又慢慢望向了梁经纶。
梁经纶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了,只点了下头。
何其沧:“今天放木兰去解放区是不是蒋经国的安排?”
梁经纶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能对以苍凉的目光。
何其沧:“因为你,还是因为方孟敖?”
梁经纶:“应该是因为我……木兰一直误以为我是共产党。”
何其沧长叹了一声:“不敢爱孝钰,又不敢爱木兰,你是把一生都交给蒋经国了?”
“我没有把自己交给谁。”梁经纶这是今晚第一次否定了先生的说法,“先生知道,我们这些人出国留学,又回到祖国,不是为了某一个人,也不是为了某一个政党……”
这一番告白,显然触动了何其沧的同感。
“是啊……”他慢慢躺了回去,望着上空,“一笔庚子赔款,美国政府把中国好几代人都绑到他们的车上了……从清廷到中华民国国民政府都只能越来越依赖他们,我们这些美国留学回来的人也就成了这个国家名义上的精英,其实是做了依附美国的工具……国府为什么给我安个经济顾问的头衔?蒋经国又为什么如此苦心孤诣把你安排在我身边?他们看重的不是我,更不是你,是我和司徒雷登的关系还有他的美国背景。没有美国的援助,这个政府只怕一天也维持不下去了。币制改革喊了这么久,中央银行为什么连一张新的金圆券都不敢印?他们是在指着美国1945年为国民政府代印的那二十亿金圆券。这一向他们不断要你逼着我写币制改革的论证给司徒雷登,就是想通过我们争取美国人的支持,让美国人兑现二战时援助中国战争补偿的承诺,同意用那二十亿金圆券作为币制改革的新货币。可现在又打内仗,又是贪腐,美国人就是同意发行那二十亿金圆券,也不可能拿出这么多美元来坚挺这二十亿金圆券,更何况二十亿金圆券远远满足不了国统区的货币流通。结果就是动用军事管制经济的手段,禁止使用黄金、使用白银、使用外币,逼着中国人自己拿出家里的黄金白银来认购这个新发行的金圆券!一旦市场物资匮乏,金圆券就会失控,金圆券一旦失控,百姓从家里拿出的黄金白银就变成了废纸……真出现这样的后果,我们这些人到底是在为民请命还是为虎作伥!不敢想了……知道这几天我为什么又翻出《春秋》看吗?”
梁经纶:“‘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何其沧倏地坐直了身子:“真要做千古罪人,那也是我!去吧,天亮前帮我将那篇论文打完。”
“先生……”
“去!”
“是。”梁经纶站起时眼中已有泪星,走到那架英文打字机前端然坐下。
何其沧眼望着上方,略带吴侬口音的英语在深夜的小屋回响。
梁经纶的手指。
一起一伏的键盘。
打印机吐出的纸头上赫然出现了两行整齐的英文黑体标题!
《论当前中国必须实行币制改革及签署中美历史补偿协议之关系》
标题刚打完,突然一道光从楼下掠来,扫过窗前梁经纶的脸!
梁经纶的手停在了键盘上,倏地望向窗外。
何其沧也看见了那道扫过的光:“是孟敖的车来了?”
梁经纶:“好像是……”
院门外接着传来了吉普车嘎的刹车声。
梁经纶:“我们还接着打吗……”
“他是来找孝钰的……”何其沧的思绪显然被打乱了,“接着打。你先打,打完一段我再看。”说完,闭上了眼。
“是。”梁经纶的手指在键盘上沉重地敲击起来。
何宅一楼客厅内,何孝钰早已静静地开了客厅门,等着方孟敖:“见过姑爹了?”
方孟敖没有回答,依然站在门外,听二楼打字机声如在耳边,十分清晰,低声反问:“爸爸好了?”
何孝钰:“输了液,叫我熬粥。现在他们可能是在打美援合理配给委员会的报告……你还没告诉我,见过姑爹了吗?”
方孟敖:“能不能跟我出去,出去说。”
何孝钰更压低了声音:“这个时候?”
方孟敖:“上去,告诉你爸,十二点回来。”
何孝钰:“这怎么说?”
“是孟敖吗?”何其沧突然出现在二楼栏杆前。
何孝钰一惊,转身望向二楼。
因二楼房间的打字机声一直未曾间断,方孟敖居然也没察觉何其沧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有些尴尬:“何伯伯……”
何其沧:“还在惦记木兰的事吧?”
何孝钰:“是的,爸爸……”
何其沧:“粥不要管了,关了火,你们出去走走。”说着,转身慢慢向房间走去。
何孝钰去关火了。
方孟敖依然站在门外。
望着二楼何其沧的背影,方孟敖更加强烈地感觉到父辈们真的老了,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也已经不能承担未来的中国了……
青年航空服务队营房门外。
今晚是陈长武站岗,见队长的车停了,又见队长下了车关了门,绕过了车头,刚想迎上去,脚一下子又钉住了,睁大了眼。
队长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
何孝钰坐在里面!
“到这里来干什么?”何孝钰看着营房门口的陈长武,看着洞开的营房门。
陈长武慌忙将头转了过去。
何孝钰再看车门旁的方孟敖时,又发现了他下午在木兰房间的眼神,心立刻揪了起来:“到底出什么事了,一路上都不说?”
方孟敖:“进去吧,进去再说。”
何孝钰只好下了车。
脚步声近了,陈长武不能再装没看见了,转过了头,敬了个礼:“队长,何小姐。”
何孝钰礼貌地点了下头。
方孟敖:“弟兄们都睡了?”
陈长武:“都睡了。”
方孟敖:“叫大家都起来,穿好衣服。”
“是。”陈长武转身走进了营房门。
营房内,方孟敖领着何孝钰进来了。
陈长武:“敬礼!”
好在是夏装,穿起来快。十九个人,十九个空军服,都已站在自己的床头,同时敬礼:“何小姐好!”
何孝钰窘在那里。
“手都放下吧。”方孟敖看着自己这些队员,眼中立刻有了温情,“告诉大家,下午抓的学生都放了。”
“是!”回答充满了欣慰。
方孟敖:“可能还有行动。大家到外面待命吧。”
“是!”两行队列夹着方孟敖和何孝钰走出了营房。
两人走进方孟敖房间。
窗外有灯,天上有月,两人静坐在柔光如水的房间。
原来驻兵一个营的营房,现在只驻着青年航空服务队和青年军一个警卫排,郊野空旷,远近草地中蛩鸣四起,声声递应。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方孟敖望着窗外念了这两句诗,停了片刻,才接着说道,“木兰的事,姑爹问了城工部,城工部回电了。”
何孝钰睁大了眼:“怎么说的?”
方孟敖:“《木兰辞》里的两句诗。”说到这里又停下了。
这显然是要自己想了。
何孝钰想了想,眼一亮,激动地问道:“是不是‘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方孟敖:“是。”
“木兰到解放区了!”何孝钰倏地站了起来。
方孟敖没有丝毫激动,望着窗外的神情依然忧郁。
何孝钰的眼神又慢慢变了:“还有别的消息?”
“没有。城工部回的就是这两句话。”方孟敖,“你不觉得这两句话回得太隐晦吗?”
何孝钰想了想:“也许是地下电台的规定,不能说得太明白。”
方孟敖摇了摇头:“我感觉是姑爹还有城工部在瞒我,不能说假话,又不敢说真话。”
何孝钰:“姑爹和城工部为什么要瞒你?又是你的直觉……”
“这跟直觉没有关系。”方孟敖也站起来,走近了何孝钰,握住了她的手,“城工部回电里还提到了一首诗……”
何孝钰也握紧了他的手:“什么诗?”
方孟敖:“南北朝的另外一首诗……”
何孝钰:“《孔雀东南飞》?”
方孟敖:“是。”
何孝钰:“引了什么诗句?”
方孟敖:“没有引诗句,就是《孔雀东南飞》。”
何孝钰感觉到方孟敖要告诉自己重要的信息了,竭力镇定:“什么意思?”
方孟敖:“答应我,告诉你后,多大的意外也要能够承受。”
何孝钰:“我能承受。”
方孟敖紧紧地盯住何孝钰的眼睛,又过了片刻:“城工部提到的《孔雀东南飞》是蒋经国制定的一个秘密行动方案。”
何孝钰睁大了眼。
方孟敖:“执行这个方案的两个人都与你有关。”
何孝钰屏住了呼吸。
方孟敖:“这两个人,一个是我,代号焦仲卿。”
何孝钰惊了:“姑爹知道吗?还有组织知道吗?”
“知道。”方孟敖,“还有另外一个人,代号刘兰芝,组织也知道,但一直装着不知道……你刚才答应我的,说出这个人你要能够承受。”
何孝钰立刻有了预感,只觉浑身发冷,靠近了方孟敖。
方孟敖抱紧了她:“这个人就是梁经纶。”
何其沧的房间里,窗开着,门也开着,有夜风穿过,梁经纶的额上依然不断涌出密密的汗珠。
手指敲击着键盘如波浪般起伏。
躺椅上的何其沧身上盖着那条薄毯在键盘声中已然睡着了。
打字机吐出的纸上,一行新的英文出现了。
中文意为:
严重的通货膨胀在推动共产主义思潮汹涌澎湃!
严重的贪污腐败在促使通货膨胀愈演愈烈!
呼吁美国政府履行战时援华法案,推动民国政府币制改革……
梁经纶脸上的汗珠越来越密,手指越敲越快。
何孝钰的泪水已经在方孟敖胸前湿成一片!
“木兰的事是不是因为梁经纶?!”停了哭,何孝钰揪紧方孟敖的衣服望着他,“你们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了组织为什么还要装着不知道?!”
方孟敖:“你问的组织是谁?崔叔已经死了,后来我认识的只有你和姑爹。”
何孝钰有些清醒了,慢慢松开了揪方孟敖的手,贴在他的背后:“姑爹还跟你说了什么?”
方孟敖:“什么也没说,只说木兰去了解放区。我感觉是因为币制改革,中央跟国民党南京开始了上层较量……这场较量已经不是姑爹能够把握,也不是城工部能够把握的了。今天木兰的事肯定与梁经纶有关,也与我有关。我明明知道,牵涉到币制改革,牵涉到‘孔雀东南飞’,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我却什么也不能做,还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痛苦,无助,自责——何孝钰这时才真正强烈感受到这个男人了!
头贴在他胸前,一个多月来的情景纷乱地切换出来:
大街上飞驰的吉普一百八十度猛地停在自己和木兰面前!
方家客厅他一把将木兰横抱在胸前!
永定河里他把自己托出水面,满眼金色的蓝天!
今天上午发粮现场他在粮袋上面对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