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无战事-第1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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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步亭不看他们,握着茶壶,又开始朝自己的空杯里倒茶,壶嘴里最后一滴倒完,杯子里恰好倒满,也不去端茶,摆在那里。
谢培东知道他要说话了,率先将手里的茶杯也搁下,示了下意,曾可达便也将手里的杯子放下了。
方步亭这时望向了曾可达:“今天我只问一个事,请曾督察如实告诉我。”
曾可达:“方行长请问。”
方步亭:“经国先生送我的茶杯明明是四只,不知为什么曾督察说是三只?”
曾可达这回惊了,竟不知如何回答。
方步亭:“范大生先生做的茶器有一点是极讲究的,四杯壶便是四杯茶,六杯壶便是六杯茶。这个壶沏满了是四杯茶,怎么可能是三个杯子呢?曾督察,如果送个礼都要说谎话,别的话我怎么相信你?”
曾可达不得不站起来。
方步亭却伸过一只手掌,掌心直朝着他:“我就问到这里,曾督察也用不着解释。培东,下面有什么话,你们说,我听就是。”
从稽查大队军营大门外到整个外墙,青年军那个营都进入了一级警备状态,任务十分明确,保卫方大队,负责方大队安全发粮。
大门外,青年军营长亲自把守,高叫了一声:“开门,敬礼!”
大路上,方孟敖那辆吉普飞快地跳跃着驰来了。
吉普后面,跟着好几辆北平民调会的大卡车,卡车上都站满了扛着枪、拿着铁棍的人!
方孟敖的车在大门外刹住了,青年军营长这才看清,马汉山竟坐在方孟敖的身旁,放下敬礼的手,向方孟敖的驾驶座旁走去,低声问道:“方大队长,他怎么来了?后面车里都是什么人?”
方孟敖在车内答道:“曾督察的统一安排,马局长配合我们发粮,后面都是来帮助你们维持秩序的,一个阵营,要统一行动。”
青年军营长:“这些人谁管?我们怎么统一行动?”
方孟敖:“都由马局长管。三辆车一共一百五十人,手臂上都戴着袖章,每辆车都有一个头儿,第一辆车配合一连,第二辆车配合二连,第三辆车配合三连。告诉弟兄们,他们跟着马局长在发粮现场维持秩序,我们的人在外围挡住来捣乱的人。发生混乱局面,各连跟他们各队配合行动。”
青年军营长皱了一下眉:“这些人都靠得住吗?”这话是望着马汉山问的。
马汉山在车里对方孟敖:“方大队,你先进去,我跟李营长配合一下?”
方孟敖:“好吧。你们好好配合。”
马汉山开了车门跳了下去。
方孟敖的车开进了军营。
马汉山向后面的车挥手:“开进来!都开进来!”
三辆卡车咬着尾巴开进了大门。果然是鱼龙混杂,车上有戴礼帽、穿西服的,有剃着板寸、穿中山服的,竟还有戴着藤帽、穿工装的。有些空着手,显然是腰里别了枪;有些显然没有枪,手里拿着粗粗的螺纹钢或又宽又厚的钢棍。
那个青年军营长看得两条眉毛都并成一条眉毛了,最后一辆车开过他面前时,竟还有人舞着钢棍向他挥手招呼,其中一个还冲着他笑——这个人竟是老刘!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曾督察认为是共产党给我们行长透的消息吗?”谢培东没有看曾可达,也没有看面向玻璃窗外的方步亭,只是问道。
曾可达:“我从来没有这样认为。”
谢培东:“那曾督察认为是谁给我们行长透的消息?”
曾可达:“谁透的消息都不重要,我只想知道方行长为什么突然在这个时候直接去找梁经纶,说他是我们的人。”
谢培东必须看方步亭了,希望他接言,至少给自己什么暗示。
方步亭依然端坐不动,只望着窗外。
谢培东只好自己接着对话:“曾督察实言相告吧,梁经纶到底是不是你们的人?”
曾可达来就是为了摊牌的,摊了牌也才能谈判,不再迟疑:“梁经纶是我们的人。”
谢培东向方步亭说道:“行长,曾督察既然坦诚相告了,还是您来说吧。”
方步亭慢慢转过了半个身子,却是端起了茶海上那杯茶,向曾可达一举:“请喝茶。”
曾可达连忙端起了杯子。
方步亭又瞟了谢培东一眼:“喝茶。”
三个人都喝了一口。
方步亭:“你们接着谈。”放下茶杯,没有再看窗外,面对着二人。
谢培东:“行长,北平分行的难处一直是你在担着,委屈也一直是你在受。都这个时候了,你就不要再憋在心里了。你不说,我也说不到位。”
曾可达立刻接言道:“谢襄理说得很对。来的时候,经国先生也是这样指示我的。有什么难处,有什么委屈,请方行长都说出来。凡是他能解决的,一定帮忙解决。”
方步亭虚虚地望向曾可达:“曾督察能不能先回答我开始问的那个问题?”
曾可达:“哪个问题?”
方步亭:“为什么是三个杯子?”
曾可达的脸有些红了,尴尬了片刻,站了起来:“我先向方行长道歉,回去再向经国先生检讨。经国先生送给您的本来是四个杯子,我不小心摔碎了一只。”
方步亭:“那怎么变成三个杯子代表我们三父子了呢?”
曾可达的脸通红了:“是我的临场发挥……”
方步亭:“经国先生并没有这个意思?”
曾可达:“没有这个意思。”
“好。”方步亭态度立刻和缓了不少,站了起来,手一伸,“曾督察请坐。”
曾可达再坐下时,连端坐也不自然了。
方步亭却没有再坐下,转望向谢培东:“把纸笔拿给曾督察。”
谢培东站起来,赶忙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叠公文纸、两支削好的铅笔踅了回来,放在曾可达的茶几前。
方步亭:“既然是经国先生派你来的,请你把我的话记下。最好照我的原话记录,不要加上你的理解。曾督察同意吗?”
曾可达严肃了,拿起了笔。
方步亭站在那里,声调铿锵,渐转高亢:“民国十七年,我方步亭在美国,虽然适逢经济萧条,可作为耶鲁大学的教授,莫说与中国人比,跟一般的美国人比,生活也是可以的。你们的宋子文先生,又写信又派人请我回国,说是国家有难,学人有责,要建中央银行,建立金融秩序,恢复国民经济,有厚望焉。”
曾可达开始记得有些滴汗了:“请方行长说慢些。”飞快地写着后面几句话。
方步亭只等了他少顷,接着还是那个语速:“我放弃了在美国的洋房花园,放弃了高薪待遇,带着妻子和两儿一女回了国。没有向政府提任何要求,一心为蒋先生的国民政府搞金融,赚了多少钱,你们可以去翻翻中央银行的档案;国民政府又给了我多少钱,你们也可以去查查我的收入。‘八一三’上海沦陷前,政府十万火急要我将中央银行金库的黄金、白银、外汇尽快尽量运往后方,连船都是我向民生公司卢作孚先生要的。说来没有人相信,为了载重量,我把夫人和孩子都撇在了上海……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的……我的妻子、女儿被日本人炸死了,过了两年才把小儿子接到了重庆。大儿子呢,正被你们派来报应我。”
曾可达停下笔,抬起头,发现方步亭并没有叫他回答的意思,只好又赶着把后面的话记完。
方步亭接着说道:“我那个小儿子惦记他大哥,请我的一个下属不时去看看他,捎点儿东西,兄弟之情而已,硬被你们办成了一个共产党的案子。现在崔中石不明不白死了,又弄出个假共产党梁经纶来套我那个傻儿子。曾督察,你刚才问我为什么突然在这个时候去找那个梁经纶,点出他的身份。我也请你帮我问问经国先生,哪个父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被人安个共产党的罪名,杀了一个又弄出一个,最后谁都可以用这条罪名来杀他,却不管不问?如果经国先生不好回答,我可以直接写信托人转给蒋中正先生。他是总统,也是父亲,请他教教我,遇到同样的问题,他会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曾可达在他说到蒋经国那几句时已经停了笔:“方行长,我能不能做些解释?”说到这里他望向了谢培东,意思请他回避。
谢培东慢慢站起来。
方步亭立刻瞪着谢培东厉声说道:“你是他姑爹,也是父辈!晚辈的事,自己不管,倒让旁人去管?”
谢培东只好又慢慢坐下了。
方步亭转望向曾可达:“曾督察,你是受经国先生的委托来找我,还是代表你自己来找我?”
曾可达愣了一下:“是受经国先生的委托。”
方步亭:“那就不要解释。我现在是在给经国先生表达我的意见。要么你把我的话完整记下,要么我们结束谈话。”
曾可达只能又拿起了笔:“明白了。方行长请接着说。”费神记忆刚才没写的那几句话,开始补写。那份好不容易修来的淡定此时在笔头竟又艰涩了。
天空已经大白了。稽查大队营房的大门洞开,方孟敖和他的飞行大队都进了营房内,只让那个青年军营长和马汉山整顿人马。
三车鱼龙混杂的人马,显然来自三个不同的路数,一车人一个方阵,站在大坪上,每个方阵都有一个头儿,站在队伍前。
李科长和王科长心里又打鼓了。马局长被抓走,他们顿觉群龙无首。马汉山突然回来,他们又觉有的罪受了。二人闭着嘴站在他和那个营长身后,只望马汉山把事情一肩扛了,最好是完全忘记他们。
马汉山哪里会忘记他们,也不回头,只举了一下手,往前一挥:“你们过来。”
李科长望着王科长,王科长望着李科长,还指望马汉山不是叫他们。
马汉山不吭声了,李、王二科长但见前面那百多号人都齐刷刷地望着他们,这才知道赖不过了。王科长轻声问李科长:“是叫我们?”
李科长也就只会欺负王科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装聋作哑?!”绷着劲自己先走了过去,走到马汉山身边大声喝着王科长:“还要马局请你吗?”
那个王科长真是慢得不止半拍,这时才急忙走了过来。
“我不在,你们辛苦了。”马汉山竟然十分和蔼。
李、王二科长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又对望了一眼。
马汉山:“还得你们辛苦,犒劳都准备了吗?”
王科长不敢接言,李科长敏捷些,立刻低声问道:“马局,发美元还是发银元,每人多少,让王科长立刻回去取。”
马汉山终于盯上他了:“美元能吃还是银元能吃?饿兵能打仗吗?”
原来是要给这一百多号人开餐,大清早的在这个兵营哪里弄去?李、王二人真愣住了。
马汉山居然还是没有骂他们:“立刻打电话,把三号仓库里的罐头、饼干拉一卡车过来。”
李科长是社会局借调的,这回倒是真不知情了,望向王科长。
王科长轻声答道:“局长,三号仓库是您亲自管的,只您有钥匙。”
马汉山:“打电话给周麻子,传我的命令,把锁砸开,立刻运一卡车过来。”
王科长这回真明白了:“是。”立刻向大门岗门卫室走去。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里,曾可达将前面记的话双手递给方步亭:“方行长请过目,我记的话有没有不准确的地方。”
方步亭没有接:“培东,你眼睛好些,你看看。”
谢培东接过那一页纸,飞快地看了:“都是原话。曾督察,耶鲁大学的‘耶’字,是耶稣的‘耶’字,右边不是禾字,是个耳刀旁。”说着递了回去。
曾可达接过记录纸:“我马上改。”
“不用改了。”方步亭终于笑了,“可见这次曾督察是带着真诚来的,那就彼此都真诚吧。请接着记录。”
曾可达又认真记录了。
方步亭:“币制改革,发行新的货币是山穷水尽的举措。可当下的中华民国,币制不改革是等死,改革了也未必能活。我方步亭既然在二十年前就选择了帮这个国民政府,现在还愿意不改初衷。别人怎么干我管不了,在平津我愿意配合,还能够调动我的资源,请美国的朋友多给些援助。”
曾可达记得又快又有力了。
方步亭:“我只有一个要求,请经国先生将方孟敖派到美国去。最好在币制改革前就让他去。”
曾可达的笔稍停了一下,还是把这几句话记下了,接着抬起了头:“这个问题,经国先生有指示,我能不能现在就转告给方行长?”
方步亭:“请说。”
曾可达:“方孟敖是国军最优秀的人才,最有战斗力,而且在民众中有最好的形象。希望在推行币制改革最艰难的前三个月,他能在北平执行任务。三个月后,预备干部局一定特简他出任中华民国驻美大使馆武官。经国言出必行,请方行长信任理解。”
方步亭一下怔在那里,举眼望着上面想了好一阵子,接着望向谢培东。
谢培东也只能跟他对望。
方步亭转望向曾可达:“三个月?”
曾可达:“经国先生亲口说的,就三个月。”
方步亭又望向了谢培东:“孟敖的命硬,三个月应该能挺过去吧?”
谢培东点了下头。
方步亭下了决心:“我无法跟经国先生讨价还价了。提另外一个小小的要求,这件事曾督察就能帮忙。”
曾可达立刻站起来:“方行长请说,可达但能效力,一定效力。”
方步亭:“要说在这几个孩子里我最疼的不是孟敖也不是孟韦,是我这个妹夫的女儿,木兰。现在你们那个梁经纶把她拉在身边,说不准哪天就毁了这孩子的一生。请曾督察转告梁经纶,即日起离开我们家木兰,不管用什么手段,最好是找个理由把她开除出学联。然后我们用飞机把她先送到香港,再送去法国。”
曾可达:“这件事我立刻去办。一个星期内你们安排将谢木兰送走。”
方步亭的手伸了过来。
曾可达还没做好准备,看着那只手,看到有几点老人斑,不禁心中一热,双手握了上去。
方步亭:“听说曾督察每个月还给家乡的父母寄钱,你是个孝子。请代我向令尊、令堂问好。”
曾可达:“不敢,好的。”
方步亭:“培东,马上要发粮了,弄不好又是一场大学潮。你去送送曾督察。”
谢培东直将曾可达送到大门边,曾可达的车也已经开到大门外。
谢培东在门内握住了曾可达的手:“当着我们行长,我不方便说话,想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