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爱-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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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从无淡季。
“啊?”桑叶子看了看聂未,有点舍不得,“聂医生,不是要观察四十八小时么?我都摔出血来了啊。”
聂未没有发表意见。
他只是瞥了一眼将自己从头到脚裹成一条蚕的闻人玥,从口袋里拿出一条桃红色带子,丢在她枕边。
正是她查房时落下的那一条。他捡起来了,还没来得及还给她。
正要走开,医生的敏锐却令他停下了脚步——她不是信誓旦旦地说过,只要站得起来,就不坐着,遑论躺着。
聂未俯□去拍了拍被子:“闻人玥。醒醒。”
“嗯?”被拍了好几下,昏昏沉沉的闻人玥挣扎着睁开眼睛,“几点了?查房了吗?我有点头疼。”
头疼——应思源皱了皱眉。聂未已经朝实习生一伸手:“拿一支眼底镜来。”
一看到那张近在咫尺的冰冷俊脸,她立刻清醒了:“聂医生……应医生呢?我是不是该去做检查了?”
照过瞳孔,他捏着她的下巴,察看嘴唇的伤:“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思想还未集中,眼前黑黑的,他的脸又靠的太近,薄荷气息浓厚,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我……”
聂未想起刚才桑叶子说的话,松开手,淡淡道:“男朋友咬的?”
“不是……我没有……磕的。”她下意识地去捂伤口,小臂上的一片淤红展露无遗。
“磕的?”聂未按按那片淤红,眼神一沉,叫名护士过来,对她低声交代了几句。
护士便拉上隔帘:“闻人玥,翻个身,让我看看你的后背。”
闻人玥翻身的时候才觉得背痛——她背后的淤红比小臂更严重,可见她睡熟后并没有变换姿势。
护士一惊,对应思源道:“会不会是偶然现象?或者是太累了?”
不,正常人即使在睡梦中也会翻身,更何况是在这么坚硬的病床上。
应思源立刻对实习生道:“先去做检查。结果出来第一时间打电话到手术室。”
做完检查回来的闻人玥上了监护仪。
与其同时,桑家父母来接桑叶子出院。
走之前她对闻人玥告别:“阿玥,我先走了。”
闻人玥对她挥挥手:“嗯,你好好休息。”
那时候的手机尚无照相功能,否则桑叶子一定照相留念了:“你现在的样子好可怜。”
闻人玥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叶子,你还会来找我玩吗?”
桑叶子一口答应:“会啊。等你回学校了,我拿我们学校的内部资料来给你看哦。不要告诉其他人。”
“好,一言为定。”
两个女孩子都伸出小手指来拉勾。
闻人玥仍不放心,又叮嘱了一句:“叶子,一定要来找我玩啊。”
桑家人一出了病房门口,桑母就劝道:“叶子,你要专心读书,准备高考,考完了再找她玩。”
“叶子。朋友要交三观相近的。”桑父也说,“她是有钱人家的小孩,一定娇纵惯了。你们玩不到一起。”
“爸,妈,你们不知道,她很可怜的。”桑叶子撅着嘴道,“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她挽着父母的臂弯,离开了医院。
手术室的电话被接通了。
“应医生,聂医生,病人的检查结果已经出来。”
他们正在行一台较为复杂的手术,为一名八岁男童切除位于侵染到整个第四脑室的胶质瘤。
“讲。”
听完报告,应聂两人都呆了。
原病灶尚未消失,周边又出现了新的出血点,十分凶险。
聂未问:“病人情况如何。”
九点,十点四十分,十二点零七分,十三点十七分,十四点整,闻人玥又多次差点陷入昏迷状态。
“虽然一喊就醒了,但发作愈来愈频繁,病人精神状态很差。”
人的大脑有最复杂的结构,许多问题至今悬而未解。更何况是闻人玥发病的那个时候,许多脑外技术尚未取得重大突破。
保守治疗失败,血块压迫神经,会出现什么样的后遗症——如同掷骰,一到六均有可能。
“通知她父母立刻来医院一趟。还有,绝不可让她睡着。”
闻人延知道不对劲,再大的生意也放下了,和妻子与儿子一起赶到医院来:“怎么会这样?治疗不是很顺利吗?”
“爸爸妈妈。”闻人玥头一次看到全家人一起出现在病房里,知道事态严重,立刻将事情原原本本讲出,包括和第一名的谈话内容,巨细靡遗,“当时不痛,就是有点晕。”
匡玉娇从来就不同意她和那个第一名在一起,但现在也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只能哀叹:“为什么你总遇不到好人。”
“因为我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吧。”闻人玥低声道,“书上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阿玥啊……”应思源皱着眉头,欲止又言,“年纪轻轻别这么消沉。”
聂未稍远地倚在窗边,一言不发。
闻人玥看看应思源,又看看聂未。
她突然觉得轻松——这大概是最后一次在他面前出丑了,怎么还可能超越。
匡玉娇突然哀声道:“因为自私地希望阿玥是我的女儿,所以我一直没有说过——阿玥其实是伍宗理医生的外孙女。我不是她的亲生母亲。求你们好好——”
“我们知道。”应思源望着闻人玥放在被子上的一对手,她曾经爱美到每天要涂指甲,可是又为了做一名预备护士而全部洗的干干净净,“阿玥,我和你小师叔从来没有离开过老师。包括让你跟着查房,支持你学护理——我们一直知道你是谁。”
闻人玥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望着应思源:“应师叔……”
“好了,不说这个了。”明知追责无用,可应思源还是忍不住要问,“阿玥,为什么不爱惜自己?我和你小师叔都说过,你的病要静养,不能磕碰。”
“是不是觉得疗程快结束了,所以没有关系?”
闻人玥不做声,良久两滴眼泪落在被子上:“应师叔,如果我一开始就做手术,会不会没事?”
闻人玮突然哭了:“姐姐,是我不对,是我不该推你。对不起。”
匡玉娇也落下泪来:“都不哭,我们送姐姐去美国做手术。”
聂未终于冷冷出声:“别开玩笑。”
一家人哭作一团:“阿玥,你是我们的一切,我们的公主……”
“公主?”聂未冷冷道,“十床垫子下的一颗豌豆,都会令公主浑身疼痛,更何况是脑中的血块?”
他乌沉沉的眼睛望向闻人玥,不带一点温度:“这就是恣意妄为的代价。”
闻人玥自觉大限已至,心颤魂飞。
她只得十八岁,智商有限,眼界有限,她不懂聂未飞速成长的生命中从未走过弯路,只有捷径;而她一路跌跌撞撞,摇摇晃晃,每个路口都走错:“小师叔,求求你不要这样和我说话。”
“我知道我脑袋里装的都是些垃圾。”她两只胳膊夹住脑袋,“我以后一定不会再乱想。我以后什么都不想。”
见她可怜如斯,应思源十分心酸,对脸色发白的聂未道:“你先去准备一下。”
心情糟到极点的聂未拔腿就走。
闻人玥放在床尾的一对球鞋明明没挡着路,被他一脚踢飞。
监护仪都撤走了。
闻人玥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对匡玉娇道:“妈妈,你闻闻,我身上是不是有臭味。”
“没有。我们阿玥很香的。”
护士喊她:“闻人玥,等下给你备皮哦。别担心,这种手术,应医生和聂医生闭着眼睛也会做。”
闻人玥哦了一声:“妈妈,我想下床走走。”
闻人延在办公室签手术同意书。
“也许是新的出血点导致了她昏睡,也许不是。我们只能寄希望于手术中得到更多信息。”
“我……我信任你们。一切就拜托你们了!”
看着闻人延充满希望的眼神,应思源突然有些虚弱:“我们一定尽力。”
聂未看了应思源一眼,又将目光投向办公室门口。
闻人玥站在那里,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连衣裙,狗啃过的发型梳得整整齐齐:“应师叔。我只是……我马上回病房。”
应思源心中酸楚,招手叫她进来:“阿玥,不要怕。”
“这是什么?”闻人玥慢慢地走过来,看他手中的扫描片——那是她的大脑吗?只看到迷宫一般的影像,黑,白,灰。
“这里是哪里?”她小声地问。
医生们从来不会对病人说的太仔细,有些术语说出来他们不仅不会懂,还会怕。所以一概笼统说,左肝,右肾,胃大弯,肠子,这里,那里。
应思源道:“脑干。这里是神经中枢与……”
毫无预兆,闻人玥突然一头栽了下去。
她还有好多事情没来得及做。
她想给弟弟做晚饭。
她想和爸爸妈妈一起去旅行。
她想看一附中的复习资料。
她想知道《荒原孤雏》的大结局。
她想拿到那本《护理学》,好好地学习做一名护士。
她想听护士长姐姐对她说一声:“小尾巴,坚强点。”
她想告诉应师叔,他真是一个好医生,好师叔,外公一定很喜欢他,她也很喜欢他。
她想问小师叔——算了,不问了。
从此以后,她要把眼睛,耳朵,嘴巴,心都关得紧紧。
当值的沈最一看到紧急送入手术室的病人,也呆住了:“咦,怎么会……”
她的头发已经剃光,露出青白的头皮。
第一辅刀的聂未亲自将头骨钻开,拭净血污,手术区域清晰显示于视野内。
应该着手操作的应思源却不能止住双手颤抖,有汗不断滴入眼中,护士替他擦掉,觉得那汗水冰凉。
应思源使劲眨了两下,依然不能视物。
站于一侧的聂未突然道:“应师兄。她不是你的女儿。”
“我知道。”
可他依然患得患失,不敢下刀。
他不敢替伍宗理的外孙女,不敢替自己希冀的女儿做手术。
他想交那本《护理学》给她,培养她成为一名称职的护士,和他们一起照顾老师。
她不该是一头栽在他面前,然后毫无生气地躺在手术台上。
心中澎湃的情感此刻呼啸而来,卷走一切,令应思源脑中只剩空白。
时间不断流逝,手术人员都觉出了不妥。应思源一再深呼吸,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不行。叫二区的邓医生……”
聂未口罩上方两只乌沉沉的眼睛望着冷汗涔涔的应思源:“我来。”
他坐于显微镜前,执起手术器械,用与平常差不多的时间止了血,缝补了血管,取净了血块,再三检查后合上头骨。
每个步骤都有条不紊,沉着冷静。
但这已是他做过最漫长的手术。
术后闻人玥转入特护病房观察。
检查显示脑内所有出血点已经清除干净,大家都持有乐观态度,除了应思源与聂未。
次日凌晨三点,聂未做完一台急症手术,过来特护病房查看。
她还未醒,呼吸机已经撤去,体征正常,仿若沉睡。
护士汇报一切正常:“看她样子安详,总觉得下一秒就会醒来。聂医生,你的脸色很难看。是否太累了?”
当天晚上,应思源和聂未支开护士,带了一位老人来探望闻人玥。
伍宗理的帕金森病发展非常迅猛,已经不良于行,只能坐着轮椅来看昏迷不醒的外孙女。
“不乐观。”虽然已经六年不摸刀,但他有丰富经验,亦如是说,“可能,就这样了。”
做过一次电极植入的他,病情仍然持续失控。手足抖得厉害,只是想摸摸外孙女的脸,可是却控制不住力道。
脸颊被猛戳了一记,闻人玥一点反应也无。
“她已经长得这样大了。这么美,和她妈妈一样。”
“她再也不能坐在我膝上了。阿玥啊,看见外公这个样子,会害怕吧。”
短短几句话,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断断续续说出来。
应思源突然在轮椅前跪下去,痛哭失声:“老师!我不知道怎样对您交待……”
“我知道。聂未处理的很好。”伍宗理吃力道:“思源。做医生就是这样——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一直去安慰。我知道你们尽了力。不要有负罪心理。”
应思源流泪道:“我总觉得自己可以创造奇迹,可是一次又一次地失败。阿玥那么信任我,连最可怕的秘密都告诉了我,我却——老师,我非常难受。”
他一向如此,对病人太多情。性格使然,拖累半世。
伍宗理叹了口气,挣扎着转向一直不曾说话的爱徒聂未:“你呢?你怎么想的?你也需要我这个帕金森三期的老头子来安慰吗?”
穿着白袍的聂未,站在闻人玥的床边。
他有军人的风骨,一向站得笔直。
可现在他那颗漂亮的头颅也微微地垂了下去。
“老师,我不需要安慰。”
每时每刻,他只有一对眼睛,一双手,一颗心,一张手术台,一个病人。每每成功,不是上帝眷顾,是实力在说话。每每失败,要快速整理心情,面对下一例病患。
“医生从不创造奇迹。医生不能成为病人的信仰。”他一向清醒到冷酷的境地,“所以老师——作为医生,我不需要任何安慰。”
过了四十八小时,闻人玥仍未苏醒。
监护仪显示昏迷中的她还会进入深度睡眠,而且睡眠十小时后她的脑电波便开始活跃,与醒着无异,直至下一次深度睡眠。
她的身体在自我保护,呼吸代谢一切正常,只是任父母不断呼喊,哭求,她也睁不开眼睛。
所有方法都用尽,应思源发起号召,请同门师兄弟来帮助,邀请全世界各地的脑外专家做视频会诊。
一管又一管的血自闻人玥体内抽出,一份又一份的检查验出来——他们能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她的神经系统瘫痪了独立的一部分。
人体的各大系统互相依存,互相牵扯,但闻人玥的呼吸系统,循环系统,内分泌系统统统正常。
“她只是睡着了。”有专家斩钉截铁地表示,“她缺少一个醒来的契机。试试电击——已经试过了?其他可以刺激神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