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门-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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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见姜显亲平安无事,各自抚胸吁气,感慨“君子人道,鬼神远之”等语。随后领桃夭夭来到宿地,只见大小几块青石头,中间篝火殷红。众秀才围着烤火歇息,相互谦让许久,才按年龄依次坐下。居中那位长者名叫董致中,头戴青绢帽,面似老树皮,一把山羊胡子迎风飘洒,俨然学究派头。问及桃夭夭姓氏籍贯,桃夭夭简要的说了。
书生里有个叫蒋文卿的,把桃夭夭的名念了两遍,道:“尊兄夜行荒山,足见胆量。却为何取个女人名?来日考卷填上尊讳,考官见了岂不笑话?不如改之。”
桃夭夭正色道:“我娘取的名,宁可让人笑话,也不能改。”
蒋文卿撇嘴摇头,假意拨弄柴火,鼻子里哼哼:“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这是《诗经》里的句子,意指‘象桃花一样美艳的少女,正好给人家作媳妇’。蒋文卿嘴巴尖酸,素有人相轻’的习气。念这两句诗,实是挖苦桃夭夭的名字不男不女。
谁知桃夭夭还未生气,老先生董致中先变了脸色,怫然道:“文卿兄读圣贤书的,何以语出淫邪,有辱斯文!”
蒋文卿讪然低头,不敢回嘴。桃夭夭奇道:“诗经里的诗句,怎会淫邪呢?”
董致中瞥他一眼,道:“世上除《四书》外,余者皆属邪门歪理!《诗经》虽是五经之首,然朱子曾曰‘凡《诗》之所谓《风》者,里巷歌谣,男女相与咏对,各言其情也’。作八股文时想那些风情文字,岂能静心治学?不是淫辞是什么?圣人云‘贤贤易色’,咱们读书人举业为重,女色最脏最坏,断乎沾不得!”
众秀才晃身摇肩,大赞老先生品行端正,深悟‘思无邪’之真义。桃夭夭凑近姜显亲耳旁,悄声道:“董先生好德行,跟家中夫人也这般正经么?”
姜显亲没听出他讥讽的意思,老实答道:“致中先生自幼发奋,立志不取功名绝不娶妻。考了四十余次不得中,故此仍是单身。”
桃夭夭点了点头,暗想“老头考试考傻了,倒也可怜。”
董致中又问他学业怎样,拜于那位宗师门下。桃夭夭回答从未参加过科考,小时候随母亲读‘唐诗’‘宋词’,稍大点又学释老经典,至于琴棋书画,兵书地理,都有所涉猎。董致中听桃夭夭满嘴‘歪理’,本身连童生都不是,就再不搭理他了。众秀才也面露鄙夷之色。蒋文卿冷哼道:“什么唐诗宋词,我们家乡女子才读这类闲书。令堂所传甚博,可曾教过‘女儿经’,‘烈女传’没?”
姜显亲忙拉蒋文卿的袖子,暗示别得罪人。却看桃夭夭黯然低头,似乎被道破了心事。众秀再无顾忌,摇头晃脑高谈阔论,又把潮湿的裹脚布解开烘烤。登时臭气与酸气齐飞,秀才共朽柴一色。桃夭夭被熏得作呕,胸口痛楚,脑袋又昏,靠着树墩恹恹打盹。
忽然间,东边天际电光隐闪,响过几声闷雷,雨点淅淅沥沥洒下来。众人忙找大树蔽身,可恨秋雨绵绵,竟从树叶间浸落,将大家淋成了落汤鸡。桃夭夭头发湿透,略觉清爽了些,提议赶快寻找乡村宿歇,否则雨大了难熬。众秀才齐声称善。姜显亲带着罗盘,指明方位。大家收拾好行囊,相互搀携着朝岭外走去。
转过两三处山坳,前方灯火闪烁。走近看时,两间瓦房傍山而建。房前青竹篱笆,屋后桑树婆娑,檐中悬着个木刻横匾——“绝尘轩”,显得十分雅致幽静。一丝暖香飘来,众秀才心旷神怡。唯独桃夭夭犯疑,暗想“荒山野岭,前后俱无人烟,这房子修的好突兀。”
众人里有个叫鲁超的,抢先推开竹扉,叫道:“相扰主人家,赶考学生避雨,未知可否?”
话音刚落,屋里“叮当”钗环悦耳,一阵香风袭面,房门嘎然而开,只听莺语婉转:“尊客远来,奴家失迎,快请进屋罢。”门口站着位妙龄女郎,娉婷的身材,纤柔的腰肢,容貌秀丽宛如画里嫦娥。她俏面低垂,平伸手臂,殷勤的把客人往屋里让。
众人刚跨过门槛,举目四顾。满眼都是玉雕金饰,雕梁画栋,连地板也由绿莹莹的竹板砌成,屋中央摆放八仙桌,墙角立着香炉,正袅袅升起青烟。众秀才目光移动,忽地盯着那女郎发愣。只见她头戴五凤金钗,腰系葱绿绸裙,上半身只穿了抹胸,露出凝脂般白嫩的肌肤。莲步轻移时,娇躯凹凸毕现,两座玉feng微微颤动,种种艳丽诱人处只可意会,难以言传。
外边凄风冷雨,屋里秀色可餐,众书生恍入梦境,讲了姓名来历。女郎唤出两名白衣童儿,吩咐摆凳抹桌子,道:“寒舍简陋,各位官人休嫌轻慢。”
鲁超作揖道:“深扰娘子,请主人出来好叙话。”
女郎面露羞色,道:“奴家姓苏,贱字中玉,年前私聘于成都府杨通判家。夫君公务繁忙,加之正房夫人妒意重,故修此‘绝尘轩’,让奴日夜守望。通判每月隔三差五的来,今晚并不在家。”
众秀才闻言点头,杨通判乃成都显要,豪名传遍省内。姜显亲悄声道:“现今世风liu行,省城官绅都不纳妾,专喜在郊外金屋藏娇,俗称‘二奶’。此女所言确是实情。”
蒋文卿艳慕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古人诚不我欺也。”
片刻工夫,白衣童子接连端来酒菜:老参清炖全鹅,鲜笋烩金鲤,樱桃鸭舌汤,栗子烧鸡,蟹黄包,水晶虾等等,以及几样时鲜果品,大盘小碟摆满八仙桌,犹嫌局促,又搬张檀木桌子拼上,才把酒席安排停当。苏中玉亲自把盏,手持酒壶笑道:“贵客光临无以为敬,村醪野齑,权当洗尘,诸位请入座罢。”
众秀才目瞪口呆,谁也没动弹。老先生董致中面色沉肃,袖子一甩,转身往门外走。蒋文卿等人拉住,好言相劝。老头瞪着眼叫‘女眷独处,怎能与男客饮酒’‘男女授受不亲’等诸般大道理。正拉扯间,忽听有人赞道:“好酒,好肉啊,色香味俱全!”
大伙儿扭头望去,却看桃夭夭已坐到桌边,左手持杯右手拿筷子,埋头大吃大喝。苏中玉喜道:“桃小相公举止洒脱,好爽利的性子。”
桃夭夭嘴里塞满鱼肉,含糊道:“可别乱套近乎,咱俩非亲非故。这顿饭算我欠苏小姐的,以后再还席。”说罢大嚼,目不斜视,心想“这女人相貌是漂亮,可惜媚态十足,矫揉造作,与我那紫衣仙子相比,简直俗气的掉渣。”
众秀才凑拢脑袋瓜,叽叽咕咕的商议。蒋文卿要留,董致中要走,其余的人委决难断。正在这时候,外面柴扉响,进来个背背篼的小女孩,十一二岁模样,头梳小辫儿,满脸泥点,进屋便叫嚷:“我是岭前贾郎中的孙女,采药走累了,借你家歇歇脚。”
苏中玉沉了脸,柳眉倒竖,喝道:“哪来的野丫头!还不撵出去!”白衣童子挽起袖子,凶巴巴的推搡那小女孩。桃夭夭忙起身阻拦,道:“苏小姐,你不是很好客么?怎地专喜男客?却对小孩子横眉竖眼的。既这么凶,干脆把我们都撵了罢。”
苏中玉面皮微红,生怕众书生离开,使眼色命童子退后,嘟囔道:“村野女童,草芥一般,怎能与读书人相提并论…。。”
桃夭夭不理她,帮小女孩放下背篼,牵着坐到凳上,问道:“小妹妹叫什么名?怎么独自入山采药?”
小女孩道:“我叫巧儿。我家穷,不采药没饭吃。”看见满桌油荤,伸手扯过鸡腿,老实不客气的张嘴便咬。
桃夭夭笑道:“好,万事吃为先!填饱肚皮最重要,咱俩脾气挺象。”
巧儿道:“那当然,有肉不吃,准是大傻瓜!”
众秀才听了臊得慌,忍饥受寒还被小孩子奚落,这算哪门子礼法?蒋文卿急了,道:“现在屋里两个女子,不算‘女眷独处’了吧?致中先生,孔夫子能赴南子之约,何况你我?”众人纷纷附和,都说女主人盛情难却,我等不应固执。董致中肚子“咕咕”叫,脸上的道德,抵不过腹内的饥火,扭捏一阵,终于不言语了。
秀才们趁机簇拥董先生入席,彼此谦让座位,又讲了许多废话。苏中玉喜笑颜开,来回布菜斟酒。少时坐定,众人道声“有僭”,一齐落筷,恰似风卷残云,盘里的菜早空了大半。众秀才酒足饭饱,仍不肯离座,端着酒杯闲谈。蒋文卿赞叹毕竟是官宦人家,仓猝间摆的酒宴,竟比大饭馆强百倍,可知平时顿顿山珍海味。董致中眯起眼,打嗝掉文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呃,吾辈固所愿也。”
苏中玉抿嘴赞道:“先生好学问,出口成章。”
蒋文卿胡吹道:“致中先生乃川东大才子,文采德望,那是几百年罕有的。历来涪州,万州的地方官儿,到任必先拜访先生,请教崇礼敦化之道。每年秋末,那些中举的学生登门谢师,送的牌匾,锦旗,足足能装三间大屋呢。”
苏中玉睁着妙目,满脸惊喜的神情,道:“奴家书只恨读书少,平生最钦佩饱学的才子。董先生内秀外笃,气度非常,果真是位名士俊彦。难怪奴家一看见他,敬爱之情便油然而生呢!”
董致中活了六十岁,首次听见女人对他提到‘爱’字,兴奋得鼻头发红,眼睛眯成两条缝。巧儿紧挨桃夭夭而坐,见状不解,悄悄问道:“桃大哥,他们叽哩咕噜,讲些什么?”
桃夭夭也跟她耳语:“全是瞎扯淡,你小孩子家少管。”忽然惊觉,直直的瞪着巧儿,问道:“你怎知我姓桃?”
巧儿随口答道:“瞧你样子就晓得啦。印堂粉红现桃花,非但姓桃,而且很快要走桃花运哩。”
桃夭夭莫名惊疑,仔细打量巧儿,忽觉她眼神灵动,骨碌碌的转来转去。再摸自己额头,哪有什么桃花?
那边苏中玉已跟秀才们打的火热,渐渐说出‘才子多情’‘佳人寂寞’等风话。蒋文卿几人仗着酒劲,寻机近身厮磨挨擦,捏捏碰碰,把苏中玉弄得娇笑不止。情浓处,蒋文卿伸个懒腰,惬意道:“唉,俗语说的好啊,‘饱暖思……’”
“*”两字尚未出口,董致中板起脸“哼”了一声,手往桌上猛拍,震翻大半碗残汤。众秀才悚然发呆,莫明其妙。苏中玉料知董致中吃醋,近前拉住他手腕,娇声道:“董郎何故生气嘛。吓得奴家心里扑通,扑通的跳,不信你摸摸。”就翻过他的手,按到自己胸脯上。董致中何时享过这等艳福,当场两眼发直,口吐白沫,天灵盖象开了条缝,三魂七魄全飘走了。
桃夭夭忙用手遮住巧儿的脸,道:“危险,小孩不宜看这个。”忽觉头晕脑胀,想出屋去看雨势,腿跨软绵绵的使不出力。
巧儿低声道:“方才那酒,叫做‘缠丝软筋露’,人喝了六根混浊,情迷意乱。你假装睡觉莫乱动。”从背篼里掏出几片草叶,送到桃夭夭鼻端。桃夭夭登觉神清气爽,醉意全消,连胸口伤痛都消失了。他知道巧儿绝非常人,忙依她的叮嘱,趴在桌上佯装打瞌睡。
众秀才也挪不开脚,却只顾嬉闹发痴,毫无半点戒心。苏中玉笑道:“喝了我的酒,必喝我的茶,否则出不去这门的。”
旧时俗谚“酒是色媒人,姻缘茶说合”,男女间论‘喝茶’,即是成亲的意思。众人喝过催情的美酒,又得了这露情的话头,立即争相献谄。苏中玉又道:“茶室狭窄,仅容两人对坐,董先生德高望重,先跟奴家去醒醒酒罢。”董致中斜眼睨视左右,比中状元还得意,扶着苏中玉的肩膀,半倚半搂,转入里边寝室去了。
红烛烧了半截,苏中玉回到堂屋。只见她星眼朦松,粉面含春,呼吸还带娇喘,曼声道:“毕竟是老年人,两个回合便缴械投降。唉,奴家意犹未尽,那位再来接力?”众秀才心痒难挠,抓阄决定次序,姜显亲幸得榜眼之荣,也搂着佳人入内“喝茶醒酒”。
如此往来数回,天色已朦朦发亮。众秀才依次应卯,个个有去无回。最后只剩桃夭夭趴桌子假睡,巧儿仍守在身边。苏中玉走出来,恨恨的瞪了巧儿几眼,冷笑数声,飘然出屋了。
巧儿面露难色,想了想,压低嗓子道:“她向我挑战呢,我且和她过过招。桃大哥,你乖乖待着别乱动,不然性命难保。”由袖子里掏出个东西,塞进桃夭夭手里,道“这个送你,随着带着可以驱邪,方才那女人忌惮我,全因为这玩意儿。”
桃夭夭接了细看,绿油油的玉牌,形似竹片,重如黄金,中间篆个‘镇’字。他料定是仙家宝物,忙道:“你给了我,自己怎么办?此物既可驱妖,你拿着才是物尽其用。”
巧儿烦了,插腰道:“罗嗦个鬼!又不是值钱东西,我回去让天机师兄重雕一个就是了。再婆婆妈妈不听话,我给你贴张‘倒运符’,让你倒霉晦气一辈子!哼。”虽是责骂,却脆生生宛如银铃,跟着顿足挫腰,身影飞出房门。
桃夭夭把牌子揣入怀内,思度巧儿稚气可掬的神态,以及她提到的‘师兄’——既有师兄必有师门,她是那位仙师的徒儿?转念又记起董致中等人,他们到底有何遭遇?眼下处境怎样?他少年人好奇心重,经不住左思右想起念头,忘了巧儿嘱咐,站起身活动开腿脚,便悄悄朝后边摸来。
堂屋连着走廊,两边厢房数间,打开门里面全部空空如也。桃夭夭纳闷“奇怪,几个大活人无影无踪。莫非被苏中玉囫囵吃了?吃人不吐骨头,那女人是什么怪物?”
心里狐疑,再走入房内细察,墙根角落都摸遍了,连秀才们的足印都没发现。桃夭夭站定房中,屏息静静的思索,忽听“悉悉嗦嗦”的微响,好象雨水浇洒沙地。他循声寻找,只见墙角里立着个木架子,架上挂了几匹华美绸缎,下边放着细眼竹筛,揭开筛盖,里头铺满桑叶养着蚕,还有几只蚕蛾在产卵。那阵洒雨似的怪音,是蚕儿啃食桑叶发出的声响。
桃夭夭笑道:“种桑养蚕,抽丝织锦,苏小姐勤事女工,倒有几分良家主妇的做派。”猛然笑容凝滞,死死盯着竹筛,眼里流露出恐惧的神色。
原来筛内蚕虫不多不少,刚好七条。白胖胖身子扭来扭去,真象秀才摇头晃脑的样子。桃夭夭毛骨悚然,暗想“难不成,秀才们都被变成了虫子?”定睛凝视,有条蚕肉黄皮皱,长得特别丑陋。头顶戴着块绿色物事,指甲盖大小,棱角依稀,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