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木锡镇-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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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时候,他都在跟我说他和他妻子办的那所学校。他说他们需要实习老师,如果我有兴趣,可以邀请我去他们那里工作。可我对这没兴趣,所以只是敷衍他一下。”她勉强笑笑,好像在自嘲自己的不识抬举。
“他还说过什么?”
“他说他们准备去另一个城市发展,还说到时候会联系我,”
她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他说他讨厌他的妻子,会单独联系我。当然,我是不会去的。我对他没任何感觉。确实,我到过他的宾馆房间,他也、也曾经拉过我……但你们别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那是不可能的……我只是想卖米团给他而已。”
也许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她最后这些话好像是说给我听的。
“看照片他不是个难看的男人,你也可以考虑啊,假如他是真的喜欢你的话……”谷平像开玩笑。
她却眉头紧锁。
“我是不可能喜欢一个做过双眼皮手术的男人的。这太恶心了。而且,他居然还有耳洞,都什么年纪了!反正,我觉得他很恶心,恶心极了!”她厌恶地撇了撇嘴。
“双眼皮手术?”王云艳很是惊讶,“他割过双眼皮?”
“当然!我一看就看出来了!”她愤恨地说,“人的容貌是不会因为割过双眼皮就完全改变的!”说到这里,她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太过激动了,骤然闭上了嘴,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看着谷平,用相对平静的语调说,“我知道的就这些了。不知道对你有没有帮助。”
“当然有帮助,真是万分感谢。”谷平道。
“那就好。如果没什么问题,我先去休息了。”听她的口气,她的确已经是筋疲力尽。
“等一等。”谷平道。
她露出厌烦的神情,似乎在说,怎么没完没了了?
谷平接下来问的是关于我父亲的事。
“狄元庆最后一次来你们这里是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你问姨妈吧。”她疲惫地答道。
王云艳回答了这个问题。
“老狄啊,他二十一号来吃过早饭,看上去兴冲冲的,说是准备出趟远门。听说他还没回来,我也在为他担心呢。”她忧心忡忡地问我:“还没消息吗?”
“没有。”我答道。
我发现她对我的态度已经恢复了常态。
“唉,真不知你爸到底是怎么了,真让人操心哪。”她道。
我正想说几句,谷平拉了下我的袖子道:“小亮,该问的都问了,我们也该走了,别打扰人家做生意。”
我顺从地点了点头。
可是,刚要跨门出去,程惜言又奔了上来,怯声怯气、结结巴巴地问道:“法、法医先生,你、你没听到我们刚才说的话吗?狄亮他、他在我、我们的米团里下了毒……”
谷平微笑着转过身。
“我听见了。”
“那……”她快速瞥了我一眼。
“说实话吧,我们在旅馆房间发现了一些血迹和皮肤组织,怀疑很可能都是王海南的。可是,我们没在这些生物样本里发现莽草毒素的成分,”谷平停顿了一下,“也就是说,如果那些血迹是王海南的,实际上,他没中过毒。”
她惊讶地倒退了一步。我也惊得差点叫出声。我相信此刻,我们两人心里回荡的是同一句话,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但更令我感到难以置信的是谷平接下来说的话。
“程小姐、我觉得你不应该那样说狄亮,想想看,他为什么这么做。我指的不是他下毒,而是他把眼药水瓶丢在那个水沟里。也许你不知道,我先你一步到了那里,我调换了瓶子。”
说完,他就拉着目瞪口呆的我,撇下同样目瞪口呆的她,离开了米团店。
木锡镇 7、一个电话
“笃笃笃”——有人在敲我的房门。
桌上的沙漏告诉我,现在的时间可能是晚上九点刚过一点,在这个时候,除了住在隔壁的谷平外,应该不会再有别人来打扰我了。其实今晚,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来敲我的房门了。
第一次是从米团店回来后不久。当时他企图向我解释,他调换那个眼药水瓶并非故意想设陷阱害我。但我不想听他解释,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拒绝跟他说话。第二次是晚饭时间,他把我的饭热好了,放在我的房门口。也许他还说过些什么,但我没听清,我故意开大了收音机的音量,因为当时听到他的声音都让我感到难堪。
“笃笃笃”——又是一阵文雅的敲门声。
谷平想干什么?难道他以为我会开门迎接他的道歉和解释,然后对他笑笑,假装一切都没发生吗?是他迫使我在那个人面前跳了一段裸舞,现在又假惺惺地给我披上衣服安慰我,这有用吗?也许他做的一切符合他的职责,但我真的不想再见他了。我已经决定明天一早让他走人,而现在只想独自安静地听会儿收音机。
“我不在!”我不耐烦地回应了一句。
但是敲门声没有停。
“笃笃笃”——
谷平这个混蛋!他究竟想干什么!难道他想逼我今晚就说出那句话吗?
“笃笃笃”——又是一阵敲门声!
那好吧!成全你!我披上外衣,怒冲冲地走到门口,哗的一下打开了门,可刚想开口,就感到一股陌生的气息近在眼前。
每当夜晚我看不见的时候,听觉和嗅觉就会好得出奇。我记得谷平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薄荷须后水的味道——他的毛发浓密,必须每天修理疯长出来的胡须——而眼前的这个人,身上也有股香味,但那应该是女人化妆品的味道,比如香皂、洗面奶或面霜……
是谁?我真想问一句,但忍住没开口,因为我不知道站在我面前的是谁,也许是个女人,我想,可是有哪个女人会来找我?
“有什么事吗?”我用四平八稳、不带感情色彩的语调问道。
“狄亮,对不起,楼下的门好像没关,所以我就进来了。”一个女人细细的声音伴随着欲言又止的口气朝我飘来,我的听觉告诉我,那是程惜言。
怎么会是她?我的心慌乱地发了一阵抖,随后赶紧将门打开。
“哦,你请进……我刚刚在、在听收音机,所、所以没听到敲门声。”我结结巴巴地解释道,让开了一条道。
我庆幸自己晚饭后洗了个澡,已经换上了干净的汗衫和长裤,只是不知道经过几个小时的折腾,身上是不是还残留着那股好闻的香皂味。如果知道她会来,我会使用谷平送给我的那块外国香皂的,想到这里,我都禁不住想嗅一下自己了。
“对不起,我一定是打扰你睡觉了。”她走进屋后,说道。
这时我才意识到,屋里没有开灯,漆黑一片。我是在黑暗中给她开的门。
“我本该早点来的,但是阿姨临时让我帮她缝窗帘。所以就耽搁了……”她充满歉意地解释道,接着又说,“我去开灯吧,开关在哪里?”
她不想在黑暗中跟我说话,这我能理解,但是我不想让她开灯,因为我不敢肯定,在灯光下,我是不是会暴露出盲人的本色。比如我会习惯性地歪头侧耳倾听,再比如当她说话时,我的目光也许无法认准正确的方向……
“能不能不开灯?”我道。
“不开灯?”
我的话让她很困惑。
“晚上九点后,我家一般不开灯,这是为了……节约电费,再说,我已经把电闸关了。”我临时编了个理由,然而忽然又觉得自己的话听上去很像是别有用心,“这个人想在黑漆漆的屋子里跟我干什么?”也许她心里会这么想,相比被看出是个瞎子,我更不愿意她把我当成个居心不良的人,于是又改变了主意,“还是开灯吧,这里太黑了。”我说着,正准备伸手去触碰墙上的开关,她却阻止了我。
“不用了,狄亮,我说完就走。”她道。
我收回了我的手,心里很是好奇,不知道她想跟我说什么。希望她不会是想向我坦白她做的一切,我决不想听那些。
“有什么事吗?”
“今天你跟谷先生来我们店里问起过你父亲的事,你们走了之后,我听我阿姨他们说,你父亲好像是、好像是失踪了……”她忽然停住了。她是在看着我吗?
我抑制住内心的不安,说道:“是这样,我已经报警了。”
“原来真的是这样。”
“我现在也在等消息。”我觉得她似乎是有话要说,于是问道:“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她可能是朝我点了点头。
“我后来回想起一件事,不知道对寻找叔叔的下落有没有帮助。”她走到了屋子的另一边,靠近书桌的地方,接着椅子“吱呀”叫了一声,我知道她已经在桌前的木椅上坐了下来,连忙跟了过去,在她的对面——我的床沿上坐下。
“什么事?”我保持沉稳的语调问道。
“哦,其实是件小事。”
“没关系,多小的事都可以说。”
她考虑了片刻才开口。
“大概是二十号下午四点半的光景,王海南正在我们店里吃米团,叔叔进来了,起初我以为他是来找阿姨的,所以他一进门,我就打算去喊我阿姨。阿姨那时候正在楼上房间里跟一个朋友聊天,可是叔叔却对我说,他不是来吃米团的,随后就直接走到了王海南的桌边。”
“他们认识?”我脱口而出,她带来的消息太令我吃惊了。
“我觉得不像啊。一开始叔叔走到王海南的桌边时,王海南好像有点生气,扯开嗓子叫叔叔走开,但叔叔不知道说了什么,王海南忽然就笑起来,请叔叔坐下,还让我给叔叔沏茶。他们就这样坐在一起聊了大概七八分钟,叔叔才走的。”
奇怪!一向讨厌与人交往,又沉默寡言的父亲怎么会主动跟不熟悉的王海南聊天?从两人的反应看,很可能真的认识,也许还是多年不见的老相识。可父亲一开始就认出了王海南,而王海南却是经过提醒后才想起来的。他们两个之间有过什么交集?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我从不记得父亲的朋友里有王海南这个人。
“你有没有听到他们说什么?”我问道。
“没有,当时我在厨房忙,所以没太注意。”
“一句都没听到吗?你还记得他们是怎么打招呼的吗?”
她想了会儿才说:“我只记得,叔叔提醒过王海南后,王海南抬头看着叔叔,露出很惊讶的表情,说:‘原来是你啊!’——我就听到这么一句。”
原来是你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仅仅是认出旧日老朋友发出的感叹吗?
“他说话时是什么语调,能不能给我学学?”我知道这要求有点过分,但还是急不可待想知道王海南是怎么说的这句话,因为不同的语调,往往意思也大相径庭。
程惜言似乎有些为难。
“他的语调我学不好,我只觉得,他说这句话时,脸上虽然带着笑,但实际上并不高兴,说话时的口气也叫人听得不舒服。嗯……我说不好,这只是我的感觉……”说到这儿,她忽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今天就是来跟你说这件事的。不知道是否有用。”
“当然有用,谢谢你。”我也跟着站了起来。
接着,我听到她在朝门的方向移动。
“你……要走了?”我不由自主地问道,心里在盘算着怎么才能多留她几分钟,“我爸后来有没有跟你或者阿姨说起过王海南夫妇?他不是二十一日早上来过吗?”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像样的问题。
她在门边思索了一会儿。
“好像不是二十一号,是前几天,可能是王海南第一次来我们店吧,当时叔叔也来了,我听到他偷偷问阿姨,那两个人是谁。阿姨问答说是小吴旅社的客人。”
“那二十一号呢?”
“那天早晨叔叔来的时候没提过他们,只是跟我阿姨说,他要去一次F市,阿姨问他要不要带上几个米团在路上吃,叔叔很高兴地答应了。就这些了,我想不起更多的了。”
我知道她已经尽力了。
“谢谢你。”我说。
“别客气,我走了。”
“好。”
我茫然地站在那里,等着耳边传来开门的声音,但是等了好一会儿,听到的却是她的说话声。
“狄亮。”
“嗯。”
“我记得你上次好像给我看过一个很漂亮的木盒,上面有人像的……能不能把它送给我?”她有些犹豫,可一旦话说出口,就显得很坚决。
她要那个木盒?她要我为她做的木盒!
我来不及探索她站在哪里,来不及感受她话语里的特殊尾音,立刻蹲下身子把床底下的木箱拉了出来。我的宝贝都藏在这个木箱里面,从我母亲的照片到我的日记,以及我最满意最喜欢的木雕。当然,那个刻有她头像的小木盒也在里面。有时候白天,我还会拉开木箱去看看“她”,看看这个被我囚禁的幻想中的“她”。我想即使我以后真正失明,我的手也会像鱼游进自己的天地那样轻松自如地在木箱里找到“她”。
可是……为什么?!当我把手伸进那个属于“她”的角落时,摸到的却是我母亲的头像。怎么回事?究竟怎么回事?它原来明明在这里的啊?!
难道被偷了?
谁会偷走“她”?我的手急切地在木箱里摸来摸去,觉得自己的脑袋快爆炸了?是谁偷走了“她”?“她”只是对我来说有点价值而已,谁会要“她”?是谁?
难道是谷平?我眼前飘过一个人影。
这个死混蛋!没错,只能是他了!
他很可能又一次翻了我的东西!难道他就是通过这个木盒了解我对她的真实想法的吗?很有可能。可是,他看就看了,有什么必要非要偷走木盒?等等,或许,不是拿走,而是就像上次那个饭盒一样,只是改变了方位。他的目的只是为了提醒我——他,已经知道了。
所以,“她”一定还在箱子里。
我的心蓦然平静了下来。当我再次把手探进木箱深处的时候,动作比之前沉稳多了。没过多久,我果然在另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我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木盒侧面的头像,是“她”,我禁不住笑了出来。
“给你。”我拿着“她”走向她。虽然为了找“她”,我出了一身大汗,但想到能把“她”亲自交到她手上,心里无比高兴。“这是用楠木刻的,那是很好的材料,你可以用它放首饰、手帕或别的小东西。”我兴冲冲地说。
她接过了盒子,却问道:“狄亮,你的眼睛怎么了?”
我的心蓦地往下一沉,笑容凝结在脸上。
“我看见你刚刚在找盒子的时候……”
是的,我刚刚急于找到盒子,忘记掩饰我的缺陷了。我记得自己仰着头,双手在木箱里摸索,那是盲人才有的动作——只能靠手,而不是眼睛。
“我听叔叔说,你身体不好,他说的是你的眼睛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垂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