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了-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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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雅雨立即打发妻儿南归(他是江苏南通人),他独自一人留在北方奔走革命。
胡鄂公说的那些可虑,白雅雨岂能不知?滦州新军自吴禄贞死、张绍曾走之后,势力薄弱,内外忧困,单独起事前途堪忧。共和会一直在联络曹州的会党,已经召集了数百人,又百计筹集了一千多元发饷,再加上静海同志发起的民团,三方同时发难。
依白雅雨的计划,滦州新军有铁路优势,举义后直赴天津,与曹州会党、静海民团联合举事,占领天津。天津有租界,有洋人,清廷投鼠忌器,比弹丸之地的滦州更易坚守,同时通知南军速由海路北上,攻占山海关,拦住京奉线,瓮中捉鳖——英法联军、八国联军早已替革命党证明:津沽一失,北京无险可据。
而天津,革命党人经营已久,早在张绍曾上奏十二条之时,革命党人王葆真等人就与天津的日本、美国领事达成协议,不干涉革命军的行动,顺直谘议局议长阎凤阁等人也很支持天津独立,并承诺若张绍曾率部在天津组织政府,顺直谘议局将完全担任筹拨军饷,按时供应。
张绍曾去职后,情况当然变化很大。但白雅雨认为按步骤行事,未尝不可以一搏。未料突然接到通知,滦州新军自行确定十一月十二日举事,反而令白雅雨措手不及。不过事已至此,白雅雨决定往滦州,与新军兄弟共存亡。
谁也劝不住他,因为“拿破仑字典中无难字”。
【喋血滦州】
1911年1月1日清晨,胡鄂公送另两位同志孙谏声、陈涛去滦州。昨夜,他们欢饮达旦,载歌载舞,既为庆祝中华民国成立在即,也为去滦州的同志壮行——今日的滦州已成死地,肯去的人并不多。
临行之时,胡鄂公还是把他对白雅雨说过的话,又对孙谏声他们说了一遍。他的意思很明白:滦州不能战亦不能守,不如避清军锋锐而守时待变。“大局如斯,滦州之事,无关革命之得失。”他希望他们能劝服白雅雨,保留义军的有生力量。
1月2日,他听到了滦州独立的消息。三个营长的职务分别是:王金铭滦军都督,张建功副都督,施从云为滦军总司令。白雅雨是参谋部长兼外交部长,孙谏声则是军务部长兼理财部长。
同时,他也听到了不好的消息,驻扎良王庄的李国靖营接到命令,十个小时内全营开拔,调防马厂——那里是清军驻防重地,无法起事。
1月3日,胡鄂公带了两位同志自天津赴秦皇岛联络。但他放心不下滦州,打算中途在滦州下车待一天,再好好与滦军首领与白雅雨计议一下,不可逞血气之勇,还是避至长城,做长期打算。
这几天都是通宵达旦,胡鄂公实在是太困了。他一上车就睡着了,但没忘了吩咐随行同志:到滦州叫我一起下车啊。
醒来却听见“呜……”汽笛响,觉得不对,睁开眼一看,火车正在缓缓离开滦州车站。他横眼看另外两个人:“不是在滦州一起下吗?”
那两人迷迷糊糊,如梦方醒:啊?这是滦州吗?我们,我们头一次坐津奉车,这里就是滦州啊?
算了算了,秦皇岛离滦州也很近,明天我们再坐车回来。
明天,到秦皇岛车站买往滦州的票,售票员说,运兵繁忙,全路今天起停止卖客票。听了这个消息,胡鄂公心里亦喜亦忧。滦州是去不了,但如果滦州那边能用己之计,毁路拆桥,或许可以拖延敌军于一时。
可是站里人说,沿路各站电报电话,都报告照常通行。
完了,滦州不行了。
胡鄂公在秦皇岛车站跌足长叹之时,滦州义军正在滦州车站誓师西进,打算进逼天津。都督王金铭正要下令各营登车,车站掩护队押来了一个农民。王金铭定睛一看,这不是第三营督队官李得胜么?可是,他怎么穿着一身破棉袄,脸上还抹了煤黑?
李得胜的布袋有撕碎的信纸,一看就知道,写的都是滦州的军情,收信人,是通永镇总兵王怀庆。
奸细!王金铭不屑地说。李得胜是第三营张建功手下的人,王金铭不便擅自处分,吩咐将他送给张副都督处治。
李得胜一送过去,张建功就叛了。
张建功头天就做了准备,他借口义军驻扎的北关师范学校地方不够,第三营移入滦州城内驻营,第二天再会合西进。一接到李得胜被捕的消息,张建功立即下令:关闭城门,向一二营开火!
城内城外,乒乒乓乓打了三个多钟点。王金铭、施从云与白雅雨商量,这样自相残杀下去徒误时机,不如集合余部照计划进击天津。于是剩下的七百余人登车出发。
开行一个多钟点后,车停了,铁路被拆断,墨黑的夜里,两翼埋伏的敌军蜂涌而出。这里是雷庄东八里的地方,滦军主力覆灭于斯。
滦州城内,张建功连夜大搜党人,留守军政府的军务部长孙谏声于1月5日晨被杀。叛军挖出了他的心肝,将尸体丢在城门下示众。
白雅雨从雷庄战场逃了出去,打算潜回天津再谋举事。第二天,他在一座古庙被王怀庆的淮军捕获。
四十四岁的白雅雨,公开身份是天津北洋法政学堂兼北洋女子师范学堂地理学教授。他被捕后,北洋法政学堂监督急请直隶总督陈夔龙营救,称白雅雨是往滦州考察地理。但白雅雨面对王怀庆,坦承了他是革命军参谋长。
临刑之时,刽子手踢他的膝弯,要他跪下,他不肯跪。行刑军士已经红了眼,他们切下了他的一条腿。
白雅雨倒在地上,大声呼喊:“同胞!共和殊大好!不然,吾岂失心者?若男又当如此!”雅雨是他的字,他本名叫白毓昆,同志敌人中,认得“毓”字的不多,很多时候都写成“白玉昆”,连杀头的纸令箭上,也是写着“白玉昆”。
1912年4月,北洋法政学堂、北洋女子师范学堂两校举行白雅雨先生追悼会,有人把流传的白雅雨绝命诗谱成了曲,几百条年轻的喉咙唱了起来:“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革命当流血,成功总在天。身同草木朽,魂随日月旋。耿耿此心志,仰望白云间……”
1913年,北洋法政学堂学生创办《言治》杂志,第一期就刊登了《白烈士雅雨先生传略》。四年后,《言治》编辑部一位副主任乘火车经过雷庄,在日记中写道:“余推窗北望,但见邱山起伏,晓雾迷蒙,山田叠翠,状若缀锦,更无何等遗迹之可凭吊者,他日崇德纪功,应于此处建一祠宇或数铜像以表彰之。然国人素性,但知趋附生存之伟人,不欲崇礼死去之英雄,斯等事又何敢望哉!”
滦州起义,发生在南北议和开谈之后,发生在中华民国成立之后,白雅雨遇难之日,孙中山咨复参议院,拟组织六路军北伐,会师北京。反对的人很多。南北统一之后,滦州起义就更少人提及了,也许在许多人心中,那是无效的暴力。数年之后,大概也只有白雅雨的学生,才会经过滦州时想起他们吧?
这位记得白雅雨的学生,名叫李钊。我们现在习惯叫他李大钊。
【天津的时差】
隔壁院子的钟突然当当地敲了起来,一、二、三、四……十二下!
木厂里偃卧的两个人,已经快冻僵了,刚过完中国的腊八节,北方深夜的寒风吹得人从肉冷到骨头里。他们在这里已经呆了有快两个钟头了。
一个人伸手拍拍另一人的肩头,用日语说:“时间到了!”
另一个人挣扎着从怀里掏出一只夜光怀表,看了看,也用日语说:“时间到了!”
他们用身体互相挡着寒风,划着了火柴,点燃两根引线,那是两颗信号炸弹,钢壳,一颗六磅,一颗十二磅。
轰地一声!一具人体飞到了半空!
又是轰地一声!火光耀亮了天津的夜空。
天津起义失败。
为什么要派一位日本同志去施放信号弹?是因为外国人万一碰到宵禁查验容易脱身?是谷村自告奋勇?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总之是定了由谷村去放信号弹,民国元年元月29日夜十二点。一声炮响,埋伏好的九路义军,以进攻直隶总督衙门为主要目标,同时攻占巡警道署、督练公所及电报电话等通讯机关、桥梁、铁路道口等,一部分清军及巡警经过策动在起义后可以响应;在攻占督署之后,立即宣布成立津军都督府。
北方革命军总司令胡鄂公希望有一位通日语的同志与谷村一道去,便于沟通,互相照应。派得出的人手里一时没有这样的人才。参谋部长、代理津军都督白逾桓推荐《国风日报》的日文翻译王一民。
胡鄂公说:此事关系重大,不是沉着审慎的人可办不了……
没事,他是我的学生,我很熟。
现在这个伏在桌上哀哀痛哭的人,不就是老师非常信得过的学生吗?
29日的夜晚是那么的寒冷,愁云惨淡,欲雪未雪。谷村说:我们先去喝一杯吧,反正宵禁了,在路上走很危险。于是我们就喝了……很多杯,谷村说,一会儿要在雪地里趴着,多喝些酒,可以御寒……
后来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就一起去了三岔口的那间木厂,趴在木架下等。天真是太冷了,我裹在棉袄里,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快睡着了,谷村把我推醒,说不能睡,会冻僵的。
后来隔壁院子的钟响了……谷村来不及跑开,被炸飞了,我就看着他分成了几块,洒在木厂的雪地上……
我听到钟响,谷村看了表,可是我们都弄错了,才十点……我们提前了两个钟点放炮……
白逾桓冲过去。一个耳光,又一个耳光……你是把诸位同志的性命当做儿戏吗?提前两个钟头,能犯这样的错误吗?混蛋!
王一民根本不敢躲,一边挨耳光,一边哭。白逾桓一边打他,一边哭。
半个多月前,1月11日,胡鄂公去沪军都督府见了陈其美。陈其美告诉他:南北议和停滞,孙大总统正在筹划北伐,需要北方的响应。滦州失败,北方革命还能继起推动吗?
我们在京津保通一带联络的军队官兵,多于滦州十倍,只是……没有发动费,很难举事。
大约需要多少?
二十万足够了。
这点小数目,不难办。你到南京,请大总统拨给你。此前武汉黎都督汇了三万元到上海,指名给你。我不知道你在天津的地址,寄给汪兆铭代转了。
两天后,胡鄂公在南京见到了孙文。大总统果然直接让陆军部拨付了二十万元,并叮嘱说:北方革命运动,固重于目前一切也。
1月15日,胡鄂公登上了北上的轮船,就在这天,发生了通州之变。
【谁杀了蔡德辰?】
辛亥年,北六省中,通州也是革命党争取的重点。那里有一个华北协和书院(North China union College),由华北美国公理会、长老会和英国伦敦会三个教会联合设立,主要招收三个教会在直隶、山东、山西各城乡村镇的小学堂毕业生。学校管理者都来自教会,对于学生的排满思想,不奖励,也不禁止。
他们的学长,如费起鹤、孔祥熙,都参加了南方的革命,后来加入了南京临时政府。北京、天津的革命党人,对学校的影响也很大。除了旗人学生,大部分学生都同情革命。
新军张绍曾、吴禄贞兵变事败,协和书院的师生认为最大原因是他们的驻军分别在滦州和石家庄,离北京太远,不能一举成事,坐失良机。于是他们打算去运动驻通州的毅军。通州离北京只有四十里,有人说,“简直可以唱一出《温酒斩华雄》”!
毅军驻地距协和书院只有四里地,双方平日颇有交谊。协和书院的四川籍学生杨学羔回忆,毅军头领,古北口提督兼武卫左军总统姜桂题“年逾七十,对于学生的一切活动,尤其是体育技术竞赛,颇感兴趣。书院每年举行春秋两季运动会,或圣诞节等其它典礼(有各项节目)时,都必邀请姜桂题及他部下官兵到场参观。书院准备茶点,师生亲自招待。他们也携带奖品等,亲自发给成绩优良的学生。姜营无论举行任何庆祝典礼,如有节目表演,也必邀请书院师生前往参观……有一次姜桂题赠送书院师生安庆胡家酱园酱小菜,先生每人两小篓,学生每人一小篓。某营统领持赠著名土产,用红丝线扎成菊花朵式的黄山云雾茶,先生每人四朵,学生每人两朵。”(《华北协和书院师生的革命运动》)
有这种军民鱼水情的关系,运动起义确也不是异想天开的事。协和书院师生在总代表蔡德辰带领下,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居然将毅军七个营中的四个营说动了,其中还包括姜桂题的亲侄儿和亲外甥。起义计划是:十月初一(11月21日),四个营发动事变,逼迫姜桂题起义,然后进军北京,威逼清廷逊位。
毅军四营提出的唯一条件是:先发两个月饷。协和书院方面致电武昌军政府,军政府回电答允,称九月底一定将饷发到。
谁知道九月武昌战事吃紧,根本筹不出饷来,而且全国那么多地方求援,哪能顾得到小小的通州?协和书院派出了代表往武昌催款,仍拿不到钱。只好跟毅军打商量,延期到十月初七,还是没有,再商量再延,十月十五日总行吧。
还是没有。毅军有些军官不干了:“俗话说:事不过三,三次改期,姥姥!简直是个骗局,逗我们玩呢?”就有人向姜桂题告密。姜桂题立即派兵搜查,协和书院总代表蔡德辰、四位营统领,还有姜桂题的侄子与外甥都被逮捕。
姜桂题都快气疯了。他平时见到协和书院院长美国人高厚德,不仅是客气,甚或有些畏惧,现下也顾不得了,把高厚德找来劈头盖脸一顿大骂:
“我以为你洋人来中国传教是劝导中国人民为善,安分守己的;办学是为中国培养维新人才的。因此,我对你们洋人,一向恭敬,殊不知你们不识抬举,反而教人民仗势欺人,为非作歹,教学生闹革命造反,叛逆皇上,这真是我想不到的事情!你们书院的师生运动我的部下造反,要推倒朝廷,闹得我的脑袋快保不住了,真的可恶!你要负责任,请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高厚德也吓坏了,好半天才说:“军门大人,我实在负不起这个责任。”姜桂题说:“那么我们分别负责。军队的事情我来办理。你的学生,如果交给你,你能保证他们不再闹革命吗?”高厚德要求先看姜桂